方言的濒危状况及其成因分析——以福建永定孔夫话为例

曾德万

（泉州师范学院 丝路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一、引论

有关资料显示，近百年来，强势语言或官方语言的扩张使得成百上千种语言或方言陆续消失或濒于灭绝。至20 世纪80 年代，这一现象开始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属的哲学与人文科学国际委员会于1992 年提出了出版《濒危语言红皮书》的建议。我国较有规模且目标比较明确的濒危语言和方言的调查工作于20 世纪和21 世纪之交。[1]一般认为，未来一百年内，现存的接近7000 语种的一半将会消失。[2]2015 年开始，教育部和国家语委正式推行了中国语言保护工程，濒危语言调查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支。

永定孔夫话是 2016 年的一个濒危方言调查点。孔夫话是在闽南话和客家话夹缝中生存的一种方言。[3]孔夫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它位于永定县东北角，北与新罗区的东肖、红坊两镇毗邻，南与本镇长流、文溪两村接壤。在地理位置上，它处于龙岩闽南话和永定客家话的包围之中。

尽管村里许多有识之士已逐步认识到孔夫话的价值和保护的重要性，但无论从使用范围、使用人口还是地理分布上来说，孔夫话都呈现了全面的萎缩和衰退趋势。在接受教育时，小孩与老师，与家长，与同学交流用的都是普通话；对外，当地人所讲的都是对方的语言，或是现代汉语共同语，不讲孔夫话；对内，当地人绝大部份讲的是当地孔夫话，但同时，也有一部分人讲的是现代汉语普通话，一部分人讲的是客家方言。孔夫话的使用场合、使用频率正在日益衰减。所以方言的濒危形势非常急迫。在孔夫村，不同年龄阶段的民众的语言能力不尽相同。一般来说，中老年人能说地道的孔夫话，青少年人会说带有普通话词语的孔夫话，小孩只会听而不会讲孔夫话，有些则不会听也不会讲。中老年人喜欢讲孔夫话，而小孩子则更多的是用现代汉语普通话。

二、调查分析

田野调查的数据，是被调查者在自我愿意，不受干扰情况下配合接受采访获得的。所以，为了获得一个自然真实状态下的数据，表格的设计，应力求简洁，便于被调查者在短时间内回答，为此，调查表格所用的栏目应以简单判断题和单项选择题为主。但是，我们的调查又应有一定的深度，所以除了在判断和单项选择题设计上下功夫，以期调查得出有深度的结果之外，我们还应有一些主次排序或是文字表述的类型。

为了更全面地了解当地的语言状况，2018 年五一期间，我就此问题对当地进行了一次小型的调查。事前，本人拟好了电子调查文稿，在当地村部印制了100 份的调查问卷，并自己发放了近60 份的问卷，委托时任村长为向村民发放了40 份问卷，总共100 份问卷，主要分年龄、性别、婚姻、场合（使用域）等几个指标设计了调查表格。共收 回81 份，回收率为81%。调查、记录和比较方言的年龄差异是研究语言微观演变的极其重要有途径。[4]199受访者中男性为55 人，女性为26 人。分为小孩（1-10 岁），少年（11-18 岁），青少年（19-35岁），中青年（36-50 岁），中老年（51-65 岁），和老年（66 岁以上）几组。调查对象各年龄段情况如下（表1）（回收的问卷中，有些人未回答某些问题）。

1.语言态度，语言态度是指个人对某种方言的价值评价和行为倾向。[4]202

就我们的调查来看，有75 人就孔夫方言是否会消失作了回答。75 人中，41 人回答会消失，占比55%，34 人回答不会消失，占比45%，在回答会消失的41 人中，有27 人就原因作了分析，21人认为原因是孩子都不学，6 人认为原因是孩子都讲普通话（见表2）。这说明，孔夫方言的不传承主要是由于大人不教，小孩子不学，小孩都讲普通话造成的。尽管认为方言消失的人（41：34）更多，但还是有45 人认为方言好听（除了认为不会消失的34 人之外，还有另外11 人），也就是说有些人认为随着社会发展，方言会消失，但他们还是认同自己的当地方言，认为好听。

表2 语言态度表

2.语言能力

语言能力（linguistic competence）本来是乔姆斯基提出来的，指人习得母语的能力。[5]

在调查的81 人中，会讲本地话，客家话，龙岩闽南话，普通话的人为21 人，占比25.9%，会讲孔客普的为49，占比60.6%，只会说孔夫话和普通话的为8 人，占比9.9%。只会说孔夫话和客家话的1 人，占比1.2%，会讲孔客普吴的为1 人，占1.2%，有一人不说孔夫话，占1.2%（见表3）。我们看到，孔夫话为当地村民能说的第一大常用语言，其次是现代汉语普通话，再次是客家话，最后是龙岩闽南话。

表3 语言能力表

3.语言使用场合调查

方言的功能在语言整化的过程中也会发生萎缩。从交际领域来说，在方言和通语并用的情况下，方言从社会交际退缩到族群或家庭交际的领域，通语则普及于社会交际并逐渐进入家庭内部的交际。[6]为此，从其使用域方面展开调查。

买菜是人民日常生活中最经常的一件事。买菜时的语言为本地孔夫话的为42 人，占总数67 人中61.2%，用客家话的为11 人，占17.8%，用普通话的为6 人，占9.0%，用孔客和普客的都是4 人，各占6.0%（见表4）。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日常生活中，用到孔夫话的有46 人（包括孔和孔客两种情况），用到客家话的有19 人，而用到普通话的有10 人。其中原因，可能是当地人们更多的就在本村里买日常菜蔬，所以用本地孔夫话话交流。或者到邻近的客话区大排而不是去更远的闽南话区龙岩东肖、红坊购买菜蔬，因而客随主便，用了当地居民所讲的客家话，或是现代汉语的普通话。

表4 买菜时用语言表

到大排（客家话点）办事时，用客家话的为67人，用普通话的为14 人（见表5）。因为大排是客话点，是当地的镇政府所在地，虽然有同样是讲孔夫话的别的村落的村民（如长流村）去，但本村村民讲的都是与大排一致的客话，或是正在全社会普及的现代汉语普通话。

表5 到大排办事用语言

到龙岩（闽南话点）办事时，孔夫村民，所使用普通话的人数为58 人，占比75.3%。讲客家话的人为1 人，占比1.3%，讲闽南话的为18 人，占23.4%（见表6）。

表6 到龙岩办事用语言

以上两点，说明当地人民在面对不同的交际对象时，所使用的语言也不一样，用的是对方的方言，或者是用国家正在大力推行的现代汉语普通话。这也表明，客家话对当地的影响巨大，即使到闽南话区，也有1 人是用客家话与对方交流的。

在本村祭祀时，当地有73 人使用的是当地孔夫话，占比93.6%。而用客家话的为3人，占比3.9%，用的是半客半孔话（我们理解为既是客家话又是孔夫话）的2 人，占比2.5%（见表7）。

表7 村里祭祀语言

我们看到，在村子里办事情时，孔夫话是绝对的第一语言，客家话只是一小部分人所说。在村里办事，不用普通话，不用龙岩闽南话。

在家中，对长辈、平辈和晚辈的讲话所用的语言为孔夫话的，各有74 人、70 人、59 人，普通话则有3、8、21 人，前者呈下降趋势，后者呈上升趋势（见表8），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对话者年龄的变小，孔夫话的使用也逐渐地减少，而普通话的使用不断地上升。

表8 家庭域语言使用情况

这里有一点值得提出，就是在孔夫本村家庭中，相互之间是不用龙岩闽南话交流的。而少数用的是客家话和普通话。

方言的功能在语言整化的过程中也会发生萎缩。从语用领域来说，由于书面语的普及，方言先是退出书面语的阅读，在通语向口语交际普及之后又逐渐退出口语的使用。[6]有鉴于此，调查如下：

在教育领域中，所使用的语言，绝大部分是普通话，仅有的2 人，所讲的是客家话和本地方言（见表9），他们都是在解放以前接受的教育，都是初小教育。这是现代汉语普通话逐步普及的最好证明。

表9 教育域语言使用情况

三、小结

总的来说，当地村民在和外界交流时，用现代汉语普通话，用客家话，或者用龙岩闽南话。在村子里面及家庭里，当地人使用的最多的是当地孔夫话，其次是普通话，再次是客家话。

小学生在接受教育时，师生的交流，学生之间交流的用语全是普通话。

在本村家庭生活中，老年人与中老年人交流还是用孔夫话，这决定了在近几十年里本方言在一定程度上还存在。青年人能听懂本地的孔夫话，也能讲不太流利、有点蹩脚的方言。但是，家长、村民，无论老少，与小孩交流时绝大多数用的是现代汉语普通话，这是孔夫方言濒危的主要现实表现，现在的村里小孩，年纪越小，越是不会听本地话，更不用说会讲本地话。这就是学术界曹志耘所说的突变型方言。[7]

到不同的地方，村民用不同的语言，这是混合方言的主要表现。

在与外界经济来往时，本地人表现出极度的方言不自信。主要是讲永定客家话，有时也讲一些龙岩闽南话。在娱乐活动，求神拜佛时，即使在本村，村民中有一部分人也讲永定客家话，这说明，永定客家话已影响到极深的地步。同时，我们注意到，村里举办的娱乐活动，比如打龙灯、打狮灯，用的都是客家话。

在调查中发现，村民对本地语言极不自信，认为语言能听懂，能被接受就可以了，村民总是说，自己所说的孔夫话，走不出一天的路。表现在孩子的教育上，解放前孩子的教育用客家话，而现在，孩子的教育一律用普通话。所以，在村里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白发苍苍的的老人，在家里和学生模样的孙子、孙女，和呀呀学语的婴儿，讲的都是普通话，虽然普通话带有浓重的方言腔调。

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孔夫话在不久的将来，可能就灭绝了，因为变化是语言的本质特点。[7]所以，孔夫方言的濒危形势非常急迫。

造成这种濒危的原因，一、是邻近方言的影响。孔夫方言与邻近方言在共处的过程中，在语音、词汇和语法上都受到影响，这种影响是单方面的，孔夫方言是弱势方言，处于单方接受、被影响的地位。二、是方言使用者的语言心理。虽然，当地人大多认为自己的本地话好听，完全能接受，但是在和外面社会打交道，和外界交流时，总是迁就外地人，说的是对方所讲的方言。三、是语言使用的不自信。即使在村里办大事，如祭祀、族中议事，也会用到外地方言（主要是客方言），因为各种事物、各种称呼，都有现存的外地名称，所以当地人懒于再造一个新词，最多是把对方的说法，用自己的方言整合而来，这使语言的混合性体现得更为明显，也使得本地的方言带有一些越来越多的外地语言的特点。四、是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影响。国家正在大力推行现代汉语普通话，广播、电视、报纸、网络等各种不同的语言，绝大部分是现代汉语普通话。这种普通话媒介的推广，更是让现在的年轻一代在追星的同时，模仿、习得了普通话的语腔、语调。现在，普通话是当地的第二大语言，而且还有上升的势头。五、是当地人对于教育的重视，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当地的孔夫话处于一种不被重视、被忽略的地步。当地人总是认为，让小孩从小就讲普通话，能让小孩的智力更早的得到开发，孩子长大后所说的普通话会更正宗，所以，从小，当地儿童接触到的语言，绝大多数是现代汉语普通话。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人们总是把适龄儿童送往城市里接受教育，认为这能更好地开发儿童的动手能力、语文能力、动手能力等等各种技能。所以，一方面，有能力的家长把孩子送往大城市接受教育，孩子生活在一个语言真空中，没办法接触到当地方言。另一方面，在当地接受教育的一小部分儿童家长，更是想方设法地创造机会用普通话和自己的小孩交流，认为自己已没能力为孩子创设城市就学环境，那就只能尽量地和城里小孩一样，为孩子创设一个学习氛围，用城里的现代汉语普通话交流。

总之，孔夫话的发展，受外界的客观因素影响巨大，同时，主体的因素方面，当地的方言为了适应社会的发展，自身内部系统也起了一些小的变化。

四、余论

学界有系统的关于方言语音、词汇和语法方面的调查问卷和方法的论著，但对于语言濒危状况方面的调查问卷的论述较少。为此，笔者不揣浅陋，对语言濒危状况问卷设计的编排，提出以下几个原则：

第一，便于回答。问题要有价值，有趣味，能引起大家参与的兴趣，能让被调查者乐于回答，愿意作答。为此，问题的设计要严密，要经得起推敲，题目的文字表述要做到逻辑性强，而不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所以，应以容易选择的判断题或单项选择题为主，先易后难，以让被调查者在短时间内完成问卷的作答。

第二，易于操作，便于数据的统计与分析。在问卷调查前，应考虑到问卷处理的可操作性，判断和选择题能被电脑容易识别，对那些主观表述题，设计表格时，也应充分考虑其数据组成的易判断性。濒危方言调查者一般都不是专业的计算机科班出身，他们对电脑的应用大都不是娴熟之至。所以，调查表格的设计，应该充分考虑到这一点。

第三，合于科学，表格的设计应有一定的规范。一方面，要设计准确、合理，做到明确，而不是模棱两可，便于被调查者回答；另一方面，表格的设计要有一定的深度，要能调查出问题症结有所在。

第四，利于携带。篇幅要简短，只有这样，才便于比较长时间的携带，包括采访者和作答者，也便于收集；才利于被采访者作答，而不至于在还没接触正题以前，只是看到密密麻麻一大堆纸张、文字，被采访者就产生了抵触情绪。

对于濒危方言状况的调查，篇幅以正反面1 页纸为宜，易于携带，便于作答，利于统计；表格的设计以简单判断题和单项选择题为主，适当增加几题主次排序题，可以增加一至两项主观说明题；调查的内容，应包括以下几点：受访年龄、语言能力、语言态度、语言功用、使用领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