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伯苓致焦菊隐佚信及二人交谊考

2022-05-11郭晓斌

名作欣赏 2022年5期
关键词:张伯苓戏剧

关键词:张伯苓 焦菊隐 佚信 交谊 戏剧

笔者此前发现一封张伯苓致焦菊隐的信,据其来源推断,当为焦菊隐旧藏。检视2009年版《张伯苓私档全宗》、2015年版《张伯苓全集》等书,均未收录,当为张伯苓先生的佚信。关于张伯苓和焦菊隐的交往,材料本就极少,也乏人关注,且上述两书卷帙浩繁,不可谓搜罗不勤,但张伯苓致焦菊隐的信仅收有一封,故此佚信保存的信息与见证的历史,弥足珍贵。笔者在此对佚信稍作考证,并由此爬梳史料,略考张伯苓和焦菊隐二先生之交谊。

原信不长,照录如下:

菊隐先生大鉴接

来圅示以将于十三四日到津并拟届时

枉顾非常欢迎最好到津时即迳赴南开敝中学部校友楼中设榻顷告舍弟蓬春伊亦深以

台旌驻校友楼较为适宜借可就近作长时间聆教区区覆布希惟

荃察是幸祗颂

时祉

张伯苓拜启 十二月九日

此信写于“天津南开大学用笺”之上。张伯苓身材高大,貌似莽汉,但字体却端正典雅,一丝不苟。这正是他写信及做事的一贯风格,见其法度谨严。尽管焦菊隐是晚辈,但他行笔凡至涉及对方之处,仍循文人旧例,换行顶格另写以示尊敬,亦见其谦和与重礼。据此信来源所附信息,此信写于1932年。查阅当年天津报刊的新闻报道,可相互参证无误。此信传达的信息较为简单,即焦菊隐此前曾给张伯苓写信,预告最近他将于十三四号赴津,计划前往拜访,张伯苓回信表示欢迎,并代表他和胞弟张彭春(信中写作“蓬春”并非笔误,“张蓬春”为其别名),热情邀其下榻于南开中学校友楼,以便聆教。

时任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以下简称“戏专”)校长的焦菊隐,此次来津所为何事?翻检1932年报刊,不难发现,当年12月6日,天津《大公报》刊出大字标题“戏曲学校全班定十六日在明星登台”,预告了戏专来津演出一事,并以长篇报道对其做了详细介绍。报道说:“在平足与富连成抗衡,早已轰动各界人士耳鼓之(此处疑脱“中”字)华戏曲学校,此次应本市明星戏院之约,于十六日起登台演唱十天。”12月10日,《大公报》又继续发布简讯,起首说:“焦菊隐主办之北平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全班二百余人,十六日起决在明星登台。”由此可见其阵容之豪华与影响之深广。

如果说这两则消息只是旁证,那么后来的报道则可与佚信直接相互印证了。12月13日,《大公报》又刊出大字标题“平戏曲学校长焦菊隐明日来津”,后附小字标题“张伯苓氏将宴该校全体学生”。报道云:“北平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全体学生,不日来津在明星露演。该校校长焦菊隐氏,将于十四日携夫人林素珊女士来津,以便接洽一切,闻将下榻交通旅馆。焦氏为青年文学家,兼攻教育,想届时前往访问者当不在少也。又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氏,前在平参观该校演剧,深为赞扬,认为社会教育上之最大供献。现据南开方面消息,该校来津之后,张校长拟宴请该校全体男女学生,以示鼓励。此外尚有名流多人,亦拟分期讌请云。”《天津商报画刊》第7卷第3期可谓戏专特刊,所刊皆为与戏专相关之报道,有一则题为“张伯苓博士之奖许”,其中也说:“上次南开学校校长张伯苓博士赴平,曾往该校参观,对于一切管理方法,及种种设施,均极表满意。此次该校学生,应明星之约,将在津公演,闻张博士俟该校全体抵津后,将择期宴请该校校长焦菊隐君,及全体教员与学生,以示欢迎。”

由此可知,1932年12月中旬,焦菊隐拟率戏专全体学生来津演出,14日,他先与夫人来津接洽。信中张伯苓虽然热情相邀,但焦菊隐不欲打扰,或为方便接洽演出事宜,选择下榻于交通旅馆。另外,我们还获知一重要讯息,即张伯苓此前即在北平参观过戏专、欣赏过戏专演出,赞赏有加,而此次戏专来津,更是隆重欢迎,拟宴请焦菊隐与全体师生——这也证明张伯苓信中的欢迎语,绝非客套之辞。

根据《大公报》的后续报道,焦菊隐确于14日来津,戏专学生及所携戏箱道具则于15日抵达,次日即开始演出。据《天津商报画刊》所登广告,“日场两点开演,夜场八点登台”。演出盛况空前,“天天满座,可证该校学生的表演,确有号召能力”(耳卯生《记戏专公演的一夕》),各界人士颇多赞誉。《大公报》《北洋画报》《天津商报画刊》等对此皆有追踪报道。

那么,焦菊隐与戏专师生在演出之余或结束后,是否去了南开与张伯苓会面?答案是肯定的。笔者虽未在当时的南开校园刊物中检索到相关资料,但发现了一篇文章,可为此提供旁证。1933年1月21日,时为南开大学学生的周祜昌(后与其弟周汝昌共研红学,成为著名红学家)写下题为《致中华戏专诸小友》的文章,以书信的形式详谈观演感受,并评论其优缺点,发表在当年第2期的《剧学月刊》上。周祜昌表示,酷爱戏剧的他为了看此次戏专演出,不惜旷了两堂课。正因为他的南开学子身份,文中随后明确提道:“……你们去过一趟南开大学,虽然是挤在大汽车上,想也觉出来那道儿可不近呢!”后文亦提及:“那次你们到南开大学去,才得见本来面目,常人绝想不到你们那样朴实的样子,上了台那么好!”考虑到学生昼夜演戏劳顿、无暇旁顾,再考虑到《北洋画报》12月24日的短讯说,戏专公演完毕后“将在津休息一日,游历各名胜,并参观各市场及中原公司等”,则可推知,焦菊隐大概是在演出完毕后率学生访问了南开,张伯苓践行前诺,予以热情款待。

作为现代话剧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张伯苓何以对传统戏曲学校及其主持者焦菊隐如此青睐?实际上,中国现代话剧的拓荒者,幼时几乎都经受过旧戏曲的熏陶。虽然他们作为接受新思想的一代,意欲革故鼎新,但這并不表示他们就完全轻视传统戏曲。张伯苓素来与梅兰芳、程砚秋等京剧名家过从甚密,张彭春更是以导演身份,在梅兰芳赴美访苏演出中发挥重要作用,使得梅兰芳扬名国际。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南开学校中,除了大名鼎鼎的南开新剧团,其实还有现在不太为人所知的南开旧剧团(又称“南开国剧团”)和旧剧研究社(后改组为“国剧研究会”)这样的社团存在。实际上,无论是张伯苓,还是张彭春,甚至包括年长的严修,他们都与“国剧运动”的倡导者们相似,并没有想要打倒国粹,而是希图改良旧剧,发展新剧,融合中西之长,为中国戏剧开一新途。焦菊隐同样是如此。他主持的戏专,并不是像富连成那样的京剧科班,无论是在课程设置,还是在剧本甄选、表演规范等方面,都多有改革,别树新风,受到社会的称扬和民众的欢迎。如此,便不难理解张伯苓对于焦菊隐的赏识以及二人如此投契的忘年之谊了。

值得注意的是,张伯苓对焦菊隐产生影响,并非始于这一时期。焦菊隐少时曾有意投考南开大学,后来阴差阳错去了燕京大学,始终未在南开就读过(个别资料说焦菊隐是南开学子,有误);但是,焦菊隐上小学时即受到校园风尚的影响,开始参演话剧,这正与张伯苓和南开有关。焦菊隐在晚年时曾回忆当时的校园生活:“社会的动态,也直接影响了我们。反帝反封建的社会活动,日益多起来。首先是南开新剧社在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年左右所演的反封建、反阶级压迫的新剧运动,它的力量也冲击到小学里来。我们组织了一个新剧社,轮流在各家演出。”实际上,不止焦菊隐,当时的天津,有太多的年轻学子深受张伯苓、张彭春主持的南开话剧活动的影响。仅仅是南开培养的从事过戏剧、电影活动的名家,就有曹禺、黄宗江、石挥、金焰、鲁韧等人。

焦菊隐受南开影响而参演话剧,还去南开中学参加过社团活动,在1923年,又作为绿波社的成员,与赵景深、于赓虞等人报名参加南开大学开办的暑期学校,但他真正与张伯苓相识,大概在1930年左右,相关证据和材料下文再叙。考虑到焦菊隐恰是在1930年奉李石曾之命筹办戏专,而天津的戏剧文化事业又较繁盛,那么可以推测,焦菊隐很可能正是因此事奔走京津、寻求支持,而与张伯苓产生交集。这样,上述1932年张伯苓与焦菊隐的书信往还,戏专首次来津演出时涉及二人的报道,就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了。

1933年夏,焦菊隐率戏专全体学生再度来津。据《大公报》7月26日的报道:“最近该校,又应明星院之约,定于八月四日起,日夜登场。”据《北洋画报》8月5日的报道,戏专师生确于8月3日抵津。焦菊隐此次下榻法租界六国饭店,但次日即因校务会议回北平,似较繁忙,未知此次是否与张伯苓见过面。

過了三个多月,即当年11月,戏专第三次来津演出,不过这次是应春和戏院之邀,改换了场地。此次演出,焦菊隐与张伯苓有过联系。南开校史专家梁吉生、张兰普所编《张伯苓私档全宗》附收1933年11月2日焦菊隐致张伯苓的一封电报,即为此事。电报云:“南开学校张伯苓校长道鉴:蒙提携,戏曲学校决令学生赴贵校赠演一日,务乞哂纳。菊在沪,由徐昨愚君谒洽。焦菊隐,冬。”(书中末句原为“菊在沪由徐,昨愚君谒洽”,系编者标点有误,笔者在此径改。下文材料可证其误)徐昨愚材料极少,生平不详,好在《天津商报画刊》当年第9卷第47期刊登了一则短讯,保存了他在这次演出中的相关信息。短讯云:“中华戏曲专门学校,定于廿四日起,在春和院登台,日前该校教务长徐昨愚君曾来津接洽各事,闻徐为燕大毕业生。”由此可知,焦菊隐因事滞留上海,故此次演出由时任戏专教务长的徐昨愚来津接洽。

焦菊隐提前二十多天即向张伯苓告知来津演出事,并为报答张伯苓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拟让戏专学生来南开赠演一日。据《大公报》预告,戏专此次来津仍是“公演十日夜”,故演出完毕当在12月3日左右。值得注意的是,就在两天后的12月5日,《北洋画报》即刊出一盆盛大菊花的照片,下附说明:“中华戏曲学校之光荣南开学校校长张伯苓氏赠戏专之菊”。不难想见,这正是演出完毕后,张伯苓对戏专学生的祝贺和赠礼。据《大公报》报道,南开中学11月上中旬刚举办过菊展,盛况非凡,故张伯苓赠送之菊,显系校园之菊。送菊,一来菊品性高洁,二来可代表南开,三来又暗合“焦菊隐”之“菊”,确显别致而有深意。至于焦菊隐赠演的美意,因未见南开演出的报道,故张伯苓很可能不欲学生太过辛苦而婉拒。否则,报纸应该不会只登菊影,而对赠演一事绝口不提。

这便是戏专三次来津演出中,可考的张伯苓与焦菊隐的交往。此外,这一时期,还有一则同样涉及二人和戏专演出的材料值得一说,可为上文做一补充。开篇已说《张伯苓私档全宗》《张伯苓全集》仅收有一封张伯苓致焦菊隐的信,此信为南开大学档案馆馆藏,即谈戏专北平演出事。信云:“菊隐先生大鉴:前车中匆匆一晤,未获畅叙为歉。兹接手书,敬已领悉。惠赠夜戏箱票四纸,收到无误。不过苓星期二夜车方能到平,看戏恐赶不及,参观盛剧亦只好期诸异日耳。原票谨附缴,并致谢意。不尽。顺颂暑绥。”此信写于1933年7月24日,正是焦菊隐第二次率戏专学生来津演出前夕。焦菊隐邀请张伯苓来北平观演,寄赠戏票,而张伯苓因故无法及时赶到,只好退回戏票,并回信致谢。上文已谈当时报刊曾报道“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氏,前在平参观该校演剧,深为赞扬”“曾往该校参观”,而由此信所透露的“匆匆一晤”和“参观盛剧亦只好期诸异日”可知,焦菊隐邀请张伯苓观剧不止一次,二人曾多次一起观剧或交流。

1935年,焦菊隐因故辞去戏专校长职务,赴法留学,直至1938年才回国。路途迢远,交流不便,张伯苓与焦菊隐或不再有密切联系,但这并不表示二人交谊到此为止。实际上,张伯苓始终对焦菊隐给予着关注。1943年焦菊隐去了重庆,与张伯苓同处一地,二人见面和交流的机会又多起来。这一时期焦菊隐生活困苦,各方面不如意,但仍在坚持译书。据焦菊隐女儿焦世宏等撰写的传记《焦菊隐》一书,“南开大学的校长张伯苓因为爱惜‘我们天津的人才’,又借给焦菊隐三千元钱,使他得以维持几个月的生活,把丹钦科的《回忆录》全书重新译过,并且仔细校改了三遍”(表面说是“借”,恐怕有可能是变相的“赠”。早于《焦菊隐》一书出版的《焦菊隐文集》所附《焦菊隐年表》,用的即是“资助”一词。此事令焦菊隐终生感念,据说此后他一再向家人谈起张伯苓的恩情)。苏联戏剧家丹钦科的《回忆录》是焦菊隐这一时期的译著,他将书名改为《文艺·戏剧·生活》,后来经由巴金的帮助,于1946年(《焦菊隐》一书说是1945年出版,有误。1945年是焦菊隐交稿的时间,非实际出版时间)在其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张伯苓此次的雪中送炭之举,以及多年来持续的支持和鼓励,促使焦菊隐在《文艺·戏剧·生活》的《译后记》中,动情地写下这样几句话:“十五年以来,张伯苓先生不断地给我鼓励和训导,他使我终于能了解了艺术和怎样去对待艺术。我把这一部回忆录的中译本献给他,作为感激的答谢。”1946年初版的《文艺·戏剧·生活》,扉页即印着这样的文字:“译呈 张伯苓先生”。落款是“译者”。这让我们不仅获知了二人开始交往的时间,而且从中深切感受到二人交谊之绵长深沉。这些简短的话语背后,我们不难想象,是张伯苓与焦菊隐关于戏剧的多次交流和探讨,是贯穿十五年未曾中断的深情厚谊——尽管这些交往的具体细节有些可考,有些已永远沉入历史的深处。

焦菊隐这一鸣谢方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另一位戏剧家的鸣谢之举——曹禺在《雷雨》的自序中写道:“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张彭春,即是张伯苓致焦菊隐信中谈到的“蓬春”,张伯苓的胞弟。焦菊隐和曹禺,这两位杰出的戏剧家,日后北京人艺的奠基人,以这样一种相同的方式向张伯苓、张彭春兄弟致敬。这不仅是一段为人乐道的美谈,更是张氏兄弟对天津和中国话剧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见证。

焦菊隐翻译的这部《文艺·戏剧·生活》,对其后来的导演实践有重要影响。20世纪50年代,焦菊隐在北京人艺导演《龙须沟》《茶馆》等话剧的成功,正与接受丹钦科及其挚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理念有密切关系。然而,焦菊隐“菊”开二度的辉煌,张伯苓再也看不到了。就在1951年,张伯苓即溘然长逝。但毫无疑问,对于焦菊隐来说,无论是戏专时期的劳绩,还是人艺时期的成就,其背后都有张伯苓或隐或显的支持和影响。二人的交谊堪称现代文化界的一段佳话,值得我们重视和回味,让我们为之感动和崇仰。我想,在此或可借用《天津商报画刊》在焦菊隐率戏专学生首次来津时的报道(1932年第7卷第3期),来为二人的交谊做一个总结:“张博士奖掖后进,不遗余力,于兹大可想见,而该校能博得教育大家之奖许,则其成绩之佳,亦更可想而知矣。”

作者:郭晓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偏重于散文研究与史料文献研究。

猜你喜欢

张伯苓戏剧
穷者的尊严
“双城剧汇”共促戏剧发展
传统戏剧——木偶戏
戏剧评论如何助推戏剧创作
穷者的尊严
自黑也能激励人
张伯苓妙语
论戏剧欣赏与戏剧批评
戏剧就是我们身边凝练的生活
张伯苓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