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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腾格里(外一篇)

2022-05-10王昆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秦腔车队沙漠

久居一地,难免有沉郁烦闷之时。便会想着能走出去,换换头顶的天、脚下的地,吸一吸成分不太一样的空气,借此也能更新一下自己的眼界和心境。正是伏天流火般的天气,几个朋友相约自驾去了趟腾格里沙漠,也着实翻新了天地,跨越了时空,接纳了异域大漠的宽厚和苍远。

自驾车队下午从西安出发,经过将近十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在凌晨三点多到达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的巴彦浩特镇。清晨五六点,当刺眼的阳光投射在这座新兴的小城镇时,车队又开始整装待发,向腾格里沙漠的深处进发了。位于贺兰山和雅布赖山之间的腾格里沙漠虽只列我国的第四大沙漠,但正如蒙古语用“腾格里”来代表着“天”一样,当车队呼应着,逶迤前行时,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腾格里所显露的“像天一样的浩瀚无际”。地势在不断地陡升,汽车的马达声愈加刺耳。距离我们很近的太阳,在把目之所及的整个沙漠烘烤成褐红色的同时,也火辣辣地跟随着我们的车队不停歇地位移着。中午时分,在连续穿过四五座沙丘之后,眼前突然变得平坦开阔起来,头探出车窗外,丝丝微风便拂面而来,清新而惬意。这时,坐在头车里的当地向导在用对讲机告诉我们,前方6公里左右,就到目的地了。身處以干涸和荒凉为主色调的大漠之中,会难免产生岑参笔下那种“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岑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的悲观情绪。可此时,我们惊喜地发现,车队的正前方出现了几个首尾相连的天然湖泊,茵茵绿洲浩瀚无边。穿沙公路的两侧则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观,右侧还是满眼的苍茫广袤,而左侧则呈现的是一幅草色青青、碧波荡漾的醉人画卷。放眼望去,瓦蓝的天际之下,点缀着的几簇云朵,绵软地悬浮于空,显得娴静而适意。不远处几匹棕色的马儿,似乎还没有觉察到我们车队的响动,都摇摆着尾巴,时而伸出脖子在湖边静静地饮水,时而相互舔头顶背,在用它们的方式表示着友好。视野远端的羊群都低着头,走走停停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蠕动。六个多小时的跋涉,车队终于在几个很是阔气的蒙古包前停了下来,向导招呼大家都拿下行李,晚上就住宿这里了。

孩子小时,也去过沙漠,但只是跟着旅游团急火火地在沙漠的边角拍几张照片,顺势抓几把沙子往半空一扬,就算来过。而这次,让我们真切地领略到了它独有的风韵了。

在躲避过最强烈的紫外线辐射后,在夕阳西斜时,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去沙漠里挑战一下自己的耐力了。我带着他,脚踩着松软的细沙,步履蹒跚地向着沙漠深处行进。当一座体态如山的沙梁横亘眼前时,我气馁了,孩子则语气坚定地想要征服。爬到半腰时,我感觉自己耗尽了气力,瘫坐着喘气。看着前方孩子矫健的身姿,听着他不时为我打气鼓劲的呐喊声,瞬间有了“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朱熹 《劝学诗》)那种光阴飞逝、力不从心的老迈感。换了几口气,终于爬到了沙梁的最顶端。此时,举目四望,天空中燃烧的晚霞,像一团团火焰,把整个沙漠映射地金灿夺目,恰似披盖着一件奢华的金缕衣。不远处,一道道沙石涌起的褶皱,如凝固的浪涛,很有气势地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就在眼前,沙漠的旋风,正在把一股股黄沙卷起,打着转儿地在空中飞舞。

攀爬着,挥汗着,孩子鼓励着,最终站在了平日很难企及的高度,换来的是寥廓的视野和难得一觅的景致。我有些发呆地站立着,久久地感受那浩瀚之下的渺小和苍凉之外的满足。

夜色开始浓重起来,在腾格里沙漠最绚烂、最浪漫的星空之下,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孩子们围着圈,手舞足蹈地释放着自己的天性。我们几个朋友则在搭建起的野外帐篷里喝茶吃酒,联床风雨。篝火在慢慢熄灭,欢闹一阵的孩子也困乏了,没有了声响。这时,其中一个朋友(也是朗诵艺术家)提议说:“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带,正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流落阿拉善时传播佛教的地域,我给大家朗诵一首仓央嘉措的《那一世》吧。”朋友们都相继走出帐篷,此时,银河璀璨,流星不时划过天际,沙漠的夜更加的冷清和静谧。朋友“黄莺出谷”般的朗诵如汩汩清冽的甘泉滋润着我们,也借着灿烂星河,把那灼热赤诚的问候和向往盈盈袅袅地传送到那遥不可及的远方。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八大的“戏”

八大(叔父)也算是个整天说说笑笑的人,且常以吼几句很有韵味的乱弹而舒坦自得。可就是这样一个“乐天派”,却最终还是没有解开自己心里的疙瘩,早早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三十多年过去了,想起八大的那几段拿手戏,仍然觉得滋味不减,意味悠长。

八大确实是个唱戏的料,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戏来清亮而浑厚,且以唱须生戏见长。听村里人讲,八大还在上小学时,县剧团来我们公社招收有培养前途的好苗子,他逃课去了招生现场,随口唱了几句《红灯照》里李玉和的唱段,主考官就惊喜地要留下八大。回去征求父母意见,家里以劳力少为由而极力阻拦,八大吃公家饭的梦想也就落空了。虽然没如愿当上县剧团的专业演员,但一天到晚他的心思却还泡在戏里。平时在地里正干活,只要听到村里大喇叭上播放着秦腔名家唱段,八大就马上停下来,圪蹴着抽根烟,跟着大喇叭学唱起来。天长日久,就摸出了一些窍道,像秦腔“袁派”创始人袁克勤先生在《打镇台》《下河东》等剧目里,那富有特色的拖腔和满口音,像秦腔“任派”创始人任哲中在《周仁回府》《祝福》等剧目里那苍劲奔放中时而迂回的鼻腔音,八大都模仿得有模有样,一点都不输行家。有年夏天放暑假不久,我正在村东壕地里看守菜园,远远看见八大骑着自行车就喊:“卫东,跟大看戏走,油郭会上今天是胡生(又名董后生:享誉关中地区的秦腔民间艺人)的《放饭》。”虽还不懂戏,但一听是名家,很是好奇,菜园也顾不上看了,等八大骑到跟前,就顺势跨到他车子后座上,摇晃着看戏去了。胡生在我们当地确实名气大,戏台下黑压压一大片的戏迷都奔他而来。八大攥着我的手,猫着腰,硬是在人窝里钻窜着,挤到了临近台柱的侧面,抢占了一点空间,仰着头,踮着脚,兴冲冲地看着木偶戏《放饭》。场面越大,观众越热烈,名家的激情就很容易点燃。那天胡生唱得格外卖力,台底下的戏迷不停地鼓掌叫好。戏刚落台,只见八大拉着我又冲到戏台的后面,见到了他崇拜已久的名家。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满脸堆笑地说:“我也唱几句《放饭》您帮我指点一下。”此刻,也顾不上戏散场后的各种嘈杂声,就清唱了一段。刚唱罢,胡生眼睛一亮,便问:“你是哪个剧团的?”八大赶紧解释:“我是没上过几天学的庄稼汉,业余时间爱唱戏”。胡生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说道:“真没想到你的唱功这么好,声腔很有特点,今后只要把气息处理得当就是个大把式了。”得到了名家的鼓励和肯定,回家的路上,八大把车子蹬得更欢了,我坐在后面,只听到耳旁“嗖嗖”的风声。

八大戏唱得好,名气都传到了村外,有几个自乐班也曾找过他,希望能带着他去附近的村子赶红白喜事,挣个外快。但都被他回绝了,原因是感觉低人一等 。八大给自己村里人唱戏,才完全能放得开,也感觉那才是属于自己的一块施展天地。有年三夏大忙,傍晚时分,村里人都把刚收割的麦子一车接一车地拉回来后,堆放到麦场上,时刻准备着碾打。忙了整整一天,村组长们商量完打麦的事,清闲下來,就嘈哄着八大来几段秦腔。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听到八大要露两手了,都加紧脚步往麦场上赶。《血泪仇》里“手托孙女好悲伤-”、 《二堂舍子》里“刘彦昌哭得两泪汪” 、《葫芦峪》里“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每一段戏,八大都唱得苍劲悲凉,淳厚酣畅,每一个剧情人物都拿捏得火候正好。麦场上围着的乡亲们,好久都没有这样轻松惬意了,大家早都忘记割了一天麦子的困乏,一曲唱罢,都争着喊:“老八,再来一段。”那一晚,八大那粗犷豪迈的秦声秦韵久久地回荡在麦场上空,那一晚,很神气的八大是全村人心中的“明星大腕”。

在我们村,八大出身贫寒,家底微薄,再加上有四个孩子,负担就更重了。为了摆脱窘境,他也曾筹借些本钱,远赴旬邑贩运土豆。和人打交道很厚道且没有任何经商头脑的八大,很快就赔了个精光,本钱都没捞回来。那段时间,在玉米地里碰见过他一次。八大一边锄地,一边唱着《赵氏孤儿》里“忠义人一个个画成图像——”。这次我没有听出一丝的欢快,唱腔里透出的是难以掩饰的沉闷和凄苦。过了没一月,有天周末,我从县上南郊中学回来,刚到村口,母亲就告诉我说:“你八大思想出了些问题,住到西安吴家坟的精神病院了。”我很吃惊,但平缓一会后,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出院后,八大曾经一度完全恢复了正常,重新焕发了活力,有时在田间地畔还能听到他撩几句乱弹,味道还是那样的纯正。

世间总有那种“旦夕祸福”的猝然之事,八大还是以极端的方式离开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当我独自一人走在村野的小径上,总是在下意识地寻觅和期待着八大那亲切如故的唱戏声能从玉米地里再次飘荡而来,萦绕在我的耳畔。因为我相信这种特殊符号的乡音早已情归于这片土地,融进了故乡的血液里。八大钟爱一生,寄情一世的秦腔,虽然最终没有疏通他思想的梗死,没有成为挽留他生命的良方,但记忆中岁月的烙印,注定会沉淀为一种难忘的永恒。

栏目责编:孙毅超

王昆,“70”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西安晚报》《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等报。荣获2019年陕西省作家协会《我和我的祖国》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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