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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的人

2022-05-10黄丹丹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彭宇学长老太太

“出去!”彭宇吐果核似的朝楚云姝抛出这两个字后,继续埋头对着桌子上炮炸般的一堆破铜烂铁。对彭宇来说,那可不是“破铜烂铁”,那是他将要创造出来的新世界。

伴着极轻的脚步声,门“咔嗒”一声关闭了。

窗外蝉声聒噪。彭宇皱了皱眉,厌恶的表情浮现在他老而不衰的脸上,牵动着攀爬在他瘦削面颊上纵横交错的纹络,铸出一个个简写的汉字——大、王、山、川。这几个字若是在几十年前,作为他的标签倒是很合适的。可惜,他弄丢了驻守的山川落草为寇,不,他连寇都算不上,他是败将、俘虏,更是无法自赎的罪人。

一颗汗珠子很有力道地砸在了彭宇布满瘢痕的手背上。他这才抬起头,取下老花镜,把它搁在方才楚云姝端来的绿豆汤碗旁。他起身走到窗子前,把搭在窗格子上的毛巾拉下来,抹了抹脸上、颈上的汗。抹了汗后,他继续坐回到桌前,端起绿豆汤,喝了一口,往窗外瞅瞅,再喝一口,如此三五口,便干了那一大海碗绿豆汤。这是他二十七年来在战犯管理所养成的习惯,做什么都抢着时间,虽然在那里有大把的时间,有人故意磨磨唧唧,而他沉默却敏捷,像一个异类,冷漠至极,冥顽不化。就像此刻,他完全可以走出这间小屋,到通风的院子里,坐在老槐树底下,和家人说说话、喝喝茶。可他不。和在管理所时一样,他还是保持沉默,不想搭理任何人,包括这个大家都说和他性格一模一样的女儿。

彭宇在窗前,隔着铁纱窗望着窗外的彭向楠。她坐在槐树下的一个小竹椅上,紧盯着膝盖上的一本书。她那紧蹙的眉头,瘦削的肩膀,纤长的手指,还有垂目时蝴蝶振翅似的长睫毛,都像极了她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年轻的时候……彭宇重又回到书桌前,除了那个“新世界”,桌上靠着墙摞了至少半米高的书报。那些书报都是楚云姝替他收集的。报纸上,有他的照片,那照片虽然模糊,但也勉强可以见证他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他虽不抵风流倜傥的少帅,但也是英俊儒雅的少将。

那一年——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在西子湖畔,楚府设宴邀请军政名流,29岁的彭师长喝得醉醺醺,那还不算,在接下来的舞会上,他更陶醉了。楚家17岁的二小姐居然如此大胆,与他几支舞跳罢,便挽着他走到角落里,踮着脚,凑近他的耳畔,对他说:“不嫁给你,我会发疯的!”

“攻!继续攻!”彭宇被自己的嘶吼声惊醒。原来他又伏案睡着了,他现在很怕睡眠,只要睡着,哪怕是打个盹,都会陷入相仿的梦境——他和他的队伍被围堵。他抬起头,坐直身子,抬起右手,用拇指与中指分别紧按太阳穴,仿佛这样做,就能将他脑子里的怪东西给按进去。怪东西可不好惹,它就像被装进瓶子里的魔鬼,瓶口只开那么一点小缝,它就竭力地钻了出来,在彭宇的世界里呼风唤雨地作法。彭宇知道,今天撬起瓶口的,是彭向楠。

彭向楠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榆树底下看书,父亲在房里隔着纱窗看她。她知道父亲在看她,但她头也不抬地继续看摊在膝盖上的那本书。对她来说,父亲只是一个名词,二十七年来,这是她第二次见他。第一次见他时,她还是个高中生。彭向楠记得,那天上午的第一节课间,教导主任到班里找她,带她出班级后,郑重地对她说,马上她家人来接她去见她父亲。父亲?彭向楠摇摇头对主任说:“我不想见那个杀人恶魔!”主任拍了拍她的肩,严肃地说:“这是你的政治任务,你不仅要见他,还要做他的思想工作,帮助他加速改造。”

在锦江饭店,彭向楠被人指引到一位清癯的老人面前,在与老人对视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慑住了,飞速运转的大脑里浮现出一帧帧战火纷飞的画面。她没有亲历过战争,但这些年,电影里的战争镜头并不鲜见。

他们就那么彼此注视着,彭向楠的注视是失神涣散的,她甚至没有看清眼前的这个老人的面相。让彭向楠回过神来的,是妈妈轻轻地那一推:“向楠,叫爸爸呀!”接着,她又討好似的对彭宇说:“喏,她就是向楠,我给你寄过她的照片,看看,是不是比照片上又长大了。”

在彭向楠的印象中,那天与父亲的会面是失败的,她没有喊“爸爸”,父亲也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话来。只有妈妈,像个蹩脚的演员背台词似的周旋在他们之间。彭向楠不理解,为什么生得比电影演员还美的妈妈,在这个白发老人面前如此卑微。直到和郑楚平相爱后,她才明白,原来,让妈妈卑微的,是爱情。

燠热的小屋里,彭宇困兽般地在踱步。他不同意这门婚事,坚决不同意彭向楠嫁到郑家做儿媳!郑冠洲是什么人?小人!敌人!仇人!每次政协开会,最令彭宇厌烦的就是遇到郑冠洲。他处处注意避着姓郑的,有时候实在避让不及,抵住了面儿,彭宇便瞪大双眼对郑冠洲怒目以视。一次聚餐,郑冠洲端了酒,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陪着,去向彭宇敬酒。彭宇一挥手臂,将郑冠洲手中斟得满满的酒杯打落在地。他才不要和这个小人碰杯!当年,为这无耻小人居然糟蹋了他那瓶珍藏许久的白兰地……

想起那瓶白兰地,彭宇的步也不踱了,他临着窗,死死地捏着一折纸扇,就像,握着一把枪。如果有枪,他真想毙了脑子里的这个怪东西。怪东西就爱拖出陈年往事来膈应他,这时候,他脑海里映着自己打开白兰地,给郑冠洲斟酒的那一幕。他举杯说:“这瓶洋酒藏之久矣,我敬你一杯,这是提前给你的庆功酒,预祝你胜利突围!”真是愚蠢至极,居然丝毫没有想到,主动要求打前锋突围的郑冠洲居然会叛变。彭宇恨恨地想,正是由于他的叛变,自己才会陷入解放军的口袋包围圈,最终沦为俘虏,受羁整整二十七年。

彭宇特赦回家后,听楚云姝说:“这些年,亏得冠洲照顾……”她的话还未说完,彭宇便掀翻了桌子,从此再不愿和楚云姝交谈。他压根没想到,仅见过一面的彭向楠休假从皖北回家,居然带来了要和郑楚平结婚的消息。在饭桌上,彭向楠对楚云姝说:“妈,我这次回来请的是婚假,我和楚平商量好了,我们结婚什么都不用置办,还住各自家里,等假满再一起回皖北。”

彭宇一听到彭向楠这轻描淡写的说辞,胸口就发闷。如此郑重的终身大事,她居然没有同父母商量的意思。他反对的话在嘴边还没说出口,彭向楠便礼貌地放下筷子,请他“慢用”。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匆匆放下碗筷,进了小屋,去捣鼓他的发明创造,这些年,他一直在研究的永动机。当年,他被俘虏,就是因为他的坦克没有燃料不能前行了。如果有永动机,即便切断供给,也能行动无碍,那就不至于落到当俘虏的地步吧?楚云姝偏偏在他陷于回忆的泥沼时进门送什么绿豆汤,那她便是自触霉头,成了他发泄怒火的出气筒。对女人、孩子,包括当年对部下,他都是不打不骂的,他只冷漠以对,用他冰雹似的话语去砸,用他锥子般的目光去剜。他知道等了他近三十年的楚云姝最渴望的是,从他那里等到温情。所以他偏不搭理她。既然她肯认敌为友,那也就成了他的敌。这个可恶的女人,不仅弄丢了他们聪明的儿子,还让小女儿认贼作父,最可恨的是,这个从未喊过他一声父亲的女儿,竟然宣布她要嫁到郑家!

彭向楠合上书,快步走出小院,去找妈妈。她突然感到心慌,楚云姝出门前用很温柔的嗓音喊她的乳名,她抬头应时,却看见妈妈臃肿的背影匆匆地穿过了院门。刚才不知怎的,虽然捧着书,可眼前总浮现妈妈过去的影子。她记得,第一次见彭宇,妈妈回到家就发了高烧。郑叔叔来探望,妈妈居然用桌子紧紧地抵住门,不让郑叔叔进,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要带走他,不要带走他……”多亏郑叔叔一家,把她和妈妈接到了郑家,又把妈妈送去医治,医生说,妈妈是精神上受了刺激,需要长期治疗。从那时起,郑叔叔家就成了彭向楠的庇护所,直到她与郑叔叔家的楚平上山下乡去皖北。

彭向楠在皖北插队时,村里人吃饭时喜欢扎堆,一扎堆就开始讲故事,他们最喜欢讲的是打仗的故事,老人们讲,孩子们边听边演练,每天都热闹得像搭了戏台子。“郑冠洲起义”“活捉彭宇”的故事是孩子们百听不厌,老人百讲不烦的。彭向楠第一次听人讲“活捉彭宇”时,脸“唰”地就红了。老人说:“彭宇是个书呆子,只会教书不会打仗,他带着美械装备的大部队,却被解放军装进了‘口袋里。彭呆子想坐坦克逃跑,结果坦克没油跑不动,被咱解放军给活捉啦!”老人刚一说罢,身边围绕的小孩子们就丢下碗筷,绕着树、拿着木棍,你扮国民党,我扮解放军的,玩起了打仗的游戏。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彭向楠的脑海里堆积了淮海战役的小故事。身边讲故事与听故事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每天津津乐道的故事里的“彭宇”,就是面前这个女知青的爸爸。只有郑楚平知道,因为他的爸爸也是故事里的人物。那天老人讲“郑冠洲起义”时,郑楚平边啃窝窝头,边偷瞄彭向楠。“郑冠洲是彭呆子的心腹爱将,在彭呆子他们被困在解放军的大‘口袋时,他拍胸脯对彭呆子说,为了效忠,他要带领队伍打前阵突围。彭呆子一听很高兴,特意拿出他的好酒犒劳郑冠洲,郑冠洲美美地喝完,领着他的5500号人,冲进了解放军的阵营里,他哪里是去突围的呦,他早就安排他的人在胳膊上绑着白毛巾做记号,让解放军把他们安全地放进去,然后反过来打彭呆子。彭呆子在那里冲着无线电大喊‘长江长江,我是武昌的时候,郑冠洲正高兴地和解放军的代表握手呢……”彭向楠不声不响地继续吃她的窝窝头,郑楚平却从她掰窝窝头时颤抖的手指上看出了异样。

急着找妈妈的彭向楠刚出院门,就与人撞了个满怀。“向楠,楚妈妈她……”

心绪纷乱的彭宇坐回到桌前,正要埋头他的发明,突然被门的一声“咚”响骇得一惊,他猛地回头,目光正撞着彭向楠那双蒙了层水雾的眼睛,但那水却没熄掉她眼底冒出的火。彭宇知是不妙,拉了拉椅子,正欲起身,彭向楠却一头倒在了地上,额头正磕着他的椅子腿。门外又有人进来,来人边扶彭向楠,边急急地对彭宇说:“楚妈妈出事了,彭伯伯您快出去看看吧!”

彭宇怔怔地望着来人,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似的,杵在那里,来人又着急地说:“快出去吧彭伯伯”,他的身体晃了几晃,终于像是从泥坑里拨出了自己似的,冲出了房门。身后,彭向楠的号啕声像枚炮弹把他冲得趔趔趄趄。

被冲到门外的彭宇,看见楚云姝脸蒙手帕躺在担架上。担架搁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一片黯淡的潮痕正悄悄洇出,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圈套。彭宇在圈外呆呆地站着,不敢迈进那圈里去。彭向楠却子弹一般迸到了担架旁,伏在楚云姝那再也不能动弹的身体上。有人走近,试图去拉起彭向楠,但她有力地甩掉了别人的手臂。彭宇无法上前,他僵在了那里,如同1948年11月被困在双堆集的泥沼里一般。

“是你害了她!”彭向楠突然回过头冲彭宇嘶吼道。她眼睛里依旧喷着火,那火灼得彭宇的心乍地一疼。他挺直的背拱了起来,他从“泥沼”里拔起双脚,踏近担架,“砰”一声,他跪在了那潮痕里。“云姝……”他低声唤着妻子的名字。回来这么久,他几乎没有和她好好說过话。他见不得她变臃肿的身体上套着灰扑扑的肥大衣裤,更不想听她说共产党的新政策。在战犯管理所改造了二十七年,这样的话他听得还少吗?难道回到家,家人还要对他继续改造?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在纸上一遍一遍地写这句话,算作自我安慰。有一天,楚云姝给他送茶时,看见他正伏在案上写这句话,慌得她不由分说地揭掉了那张纸,对他喋喋不休地说:“感谢共产党,给我安排了工作,现在你改造后,又给你安排这么好的工作,让你拿每月200元的高工资……”“滚,滚出去!”彭宇冲她吼。从那天起,只要她走进来,彭宇就赶她走。她好像睡眠出了问题,白天黑夜都不大睡,时时守在他的门旁、窗口,透过他的窗子窥视他。他视而不见,只要她不进来,他便一言不发,任她在深更半夜鬼似的扒在他的窗口。

“你知道她为你吃了多少苦吗?你这样对她,真像个恶魔!”彭向楠仰着她正往外渗血的额头,冲着跪倒在楚云姝面前的彭宇说:“当年,国民党告诉妈妈,说你被解放军炸死在双堆集后,便把我们带到了台湾。妈妈不信你会死,四处打探你的消息,后来得到你打了败仗被俘虏的消息,她便想方设法从台湾渡到香港,又历经辗转才回大陆,哥哥就是那时候走失的。你知道那些年有多少人劝她改嫁吗?你也知道和你一起改造的那些人,出来之后,要么妻子改嫁,要么家人不愿相认,他们大多数都无家可归了。可她,她却等了你二十七年,这么痴心的人,为什么你却不珍惜她?你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被缴了枪当了俘虏,你杀不了别人,就回来害自己家人,是你,把她逼上绝路……”

楚云姝安葬后,彭向楠去了郑家,彭宇独自回到空寂的家里,睹物思人,夜不能寐。桌上那堆制造“永动机”的器材在他眼里已成垃圾。他想把那堆“垃圾”装进自己那个古董似的大木箱子里。那是一只曾跟他走遍南北的箱子,特赦回到家,他进门看见这只箱子赫然摆在房里时,吃了一惊。他想不通,把儿子都弄丢了的楚云姝是怎么保住它的。

那只被彭宇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木箱勾起了他的回忆。说起来,他并不是这木箱的主人。那只箱子的主人是领着他从家乡到广州的学长。当年,他师范毕业后回乡当教员,因与乡绅合不来,便萌生了辞去教职的念头。正在抉择不定之时,他遇到当年在师范读书时对他很照顾的学长。他见学长身边搁着这只大木箱,一副要远行的模样,便问学长去哪里。学长说,他要去广州投奔孙文先生,跟着孙先生干一番救国救民的大事。学长的一席话,点燃了彭宇的斗志,他果断地辞了教职,随学长去了广州。在广州,得知黄埔军校招生,彭宇与学长一起报名参加考试,并双双通过了初试。但在接到复试通知的第二天,学长却说有要事得立即离开广州,他就不能参加复试了,等忙完再回来找彭宇。彭宇通过了复试,成了黄埔一期的学生。但他与学长的匆匆一别,便成了永别。学长留下的那只木箱,彭宇一直带在身边,从广州到南京、武汉……他压根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被俘后,楚云姝带着孩子颠沛流离时,还能携着这只笨重的木箱。

彭宇颓然坐在木箱上,两只手反复摩挲着漆面斑驳的箱体。被岁月侵蚀的不仅是人,还有物。仿佛转眼之间,人与物便都老了。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就像楚云姝在的时候,夜里在他的窗外,轻轻地扒他的纱窗发出的声音一样。彭宇举起手,揩了脸上的泪,低声唤:“云姝,你进来坐坐吧。”

他起身,从书桌旁拉开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不起,云姝,回来这么久,我们一直没能好好地说说话,我知道,这些年,你受苦了。因为我的顽固不化,让你苦等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并非铁板一块,在战犯管理所,我们战犯每顿都有三菜一汤,每周都配有五斤白面。但管理员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面粉。即便在困难时期,我每天都享受着每天一斤牛奶、一个鸡蛋、三两肉的待遇,估计你那时在外面带着孩子是吃不了这些的。那时候,管理员们一个个都胖了起来,我后来才知道,那不是胖,而是饿出的浮肿。那时候,我就觉得共产党不口是心非,说优待俘虏,是真的做到了。在管理所,我得了很严重的肺结核,并发结核性腹膜炎,那可是致命的病啊。但共产党不惜花费重金从香港和国外购药为我治病。人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一躺就躺了四年。整整四年时间,医护人员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硬是把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那时,我就想,自己作为一个战犯,却能得到这般待遇,实在是惭愧。云姝,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向楠的情景吧?那天我激动得什么都说不好了,因为那次共产党安排我们出去参观,给我的震撼太大了。我看着武汉长江大桥连通长江两岸,变天堑为坦途。我看见武汉三镇建起了钢铁厂,整个城市焕然一新,国民党曾统治武汉二十多年,那时的武汉一片残破。短短几年间,共产党就让社会面貌发生了巨变。我当时就在心里感叹:我们没有做到的事情,共产党做到了。”

风更大了些,钻进窗子里的风把桌上的书报吹得哗哗响。彭宇起身,把书报用沉重的铜块压住。然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把箱子拖到桌旁,对着椅子说:“云姝,其实,我说制造永动机不过是找借口逃避现实。我自然晓得永动机是不可能被创造出来的,就像我渐渐地怀疑,怀疑我的前半生跟随蒋公是跟错了人。但,大丈夫不事二主,况且蒋公待我不薄。”

他打开木箱,木箱里空空如也。他把桌上那堆制造永动机的器械一股脑儿丢进了箱子。箱底被重物砸得一震,彭宇忙探头去查看。原来,是箱子里的一层薄隔板被掀松动了。彭宇正欲将隔板按紧,却发现箱底还有一本书!

泛黄发脆的书皮上写着“共产党宣言”五个被红笔描粗的大字。

学长的书!早在他还是彭师长的时候,他就听闻了学长是地下党而被杀的事。那时,他为学长惋惜过,怪他放弃报考黄埔的机会,而跑去和“共”军掺和。此刻,他看到学长的书,突然意识到,也许该惋惜的人是他自己。他拿出那本书,翻了翻,却犹豫了。在管理所,组织所有的战犯政治学习时,他都借口制造永动机而缺席。这会儿,他想,既然已经与那些所谓的新思想错过了,这会儿又何必再去翻旧账?书在他手中,他一直犹豫要不要看。直到窗外透出了淡青色的天光,他才打开了书。一行行黑色的字码读下去,他感觉像是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从书页中浮现出来,隔着时间与空间,但是一颗又一颗有力的心脏跳动着,“敌人”的修辞与语言并不是像他的印象中那样蛮拙,而是像很久以前的国文课吟咏的诗一样激昂,像日光照射下的金属一样的明亮,他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几乎都要忘记的读过的孙文总统对三民主义的阐述。那时他异常年轻,而在他已老去后,他再次被震撼与惊异冲刷着。他看完最后一行时,天早就亮了,屋里静悄悄的,他依然坐着,心里的激动挥之不去,又翻到首页,慢慢地继续理解着每一个看过的字……

彭向楠再一次面对彭宇,已是楚云姝去世三年后了。见彭向楠提着装饭盒和水果的网兜进门,彭宇猛地掀了被子,从床上掘起来。彭向楠发现他原本挺拔的背明显地佝偻了。父女二人相对无言,彭向楠走到床头,把网兜里的饭盒拿出来,打开来,是喷香的排骨汤。把汤递给彭宇后,彭向楠走到床的另一边,替他收拾凌乱的床头。枕边翻着一本书,彭向楠取过一看,居然是《共产党宣言》,并且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

彭宇喝完了排骨汤,把饭盒递给彭向楠,看见彭向楠手里正拿着《共产党宣言》,他带有几分羞赧地说:“如果方便,请帮我买一本《<共产党宣言>提要和注释》带来。我这边的生活,你都不用担心,也不用费心给我做吃的,我在这里被照顾得很好,所以,你看,我恢复得很好!我这条命又被共产党从死神手里给扳过来了。”

彭向楠答应着,把手中书轻轻搁在床头后,伸手接过彭宇递来的饭盒。三年的时光若水墨洇染般,模糊了过往的细枝末节,勾勒出一个疏淡的景影。彭向楠在看到彭宇突然变佝偻的那刻,心就软了。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是解药。当年,母亲投水自尽给彭向楠带来的伤害与怨恨,在见证时间给父亲造成的衰败后抵消了许多。

彭宇出院后,彭向楠便把他接到了自己家。彭宇看见家里有个戴着红肚兜的小毛头正围着床蹒跚学步。他一把抱起孩子,双眼泛起了泪光。孩子却大哭起来。“小巫不哭,他是外公,外公喜欢小巫……”彭向楠从彭宇手中接过孩子,温柔地哄着。

哄好了孩子,彭向楠领着彭宇去他的房间。朝南的卧室,南窗下置一书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书籍、笔墨,桌旁,有书架与木箱。书架现在是空的,木箱还是那个旧的。彭向楠说:“我让楚平把您的箱子先搬过来了。”彭宇“哦”了一声,便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那一双飒到凶狠的剑眉与一双冷凛的眼睛,因为疲惫显出了老态而变得柔和了许多。彭向楠有些不忍细看父亲的脸。那个在故事里被描述成放毒气弹的恶魔,真的是他么?望着彭宇低垂了眼睑,她悄然退身出了门。

等到飯菜上桌后,彭向楠才敲了敲彭宇的房门。推门进去,看见彭宇正伏案写些什么。“吃饭了。”她轻声说。彭宇边答应着,边迅速地把正在写的一个笔记本合起来,放进了抽屉里,转身离开了书桌。

过了些日子,彭宇告诉彭向楠,他要出门走一走。他一走就是大半个月。风尘仆仆回家后,便埋头在书桌旁写啊写的。不过三个月,他又要出门,一出门就又是半个月余。如此,月转星移地往复循环着,不觉间又十年已逝。

1989年元旦那天,彭宇起床后,打开南窗,任凛冽的空气转进室内,他将前一晚就收拾好的一大摞笔记本用绳子捆扎好后,又伏案在信笺上挥笔。

“我是罪大恶极的战犯,新中国成立后受到宽大和改造,共产党这么多年的耐心教育,终于让我这个顽固分子,重新变成了新中国的公民。这些年,我几乎跑遍了年轻时生活、战斗过的所有地方。我看到这些地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年,我们国民党没有做到的事情,共产党做到了。我这个人思想转变比较慢,其原因就是我得看事实,没有事实摆在我面前,我是不会轻易认定的。当年,我带兵被困在双堆集,因为解放军采用了口袋战术,切断了后方的军用物资供给,将士们露天在寒冷的皖北平原,挨冻受饿。空投的食物远远不能满足需求,现场出现因为一个饼葬送十几条人命的情况,就为那一个饼,抢到的人刚咬一口,被人发现,为抢那饼,就杀了持饼的人……攻打我们的解放军,有老百姓送粮送医,共产党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小推车推出来的,所言不虚。之前,台湾方面联系我,说是要按照中将待遇,补发我被俘虏至今的所有薪水,合计一百多万新台币。这笔钱我是不会收的。这次去台湾,我可不是为了领那笔薪水,我想去会见故旧,促进两岸和解,为了和平统一献出绵薄之力。蒋公对我有知遇之恩,陈诚对我恩重如山,共产党待我不薄,第三地我是不会去的……”

伏案疾书的彭宇,手一软,笔滑落在桌上,他看见眼前冒出无数颗金闪闪的星星,仿佛听到来自遥远之地的一声呼唤,大脑便陷入了一片空白。

“咔!”我喊道。拍完场戏,我摘下耳麦,躲到僻静处给我家老太太打视频电话。老太太今年73岁了,最近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我因为拍这部戏,不能守在她身边,所以凑上点空儿就和她说说话。视频接通了,老太太正坐在书桌旁玩乐高呢。这老太太,不跳广场舞,不打太极拳,不练大合唱,不搓麻将,不带孙子,不遛狗,就爱玩乐高,孩子似的!“小巫,瞧我这坦克,威武吧?”老太太在视频里向我展示她的新作,我朝镜头伸出大拇指,说:“点赞!这坦克可比当年我外公乘的威风多了哈!”老太太听了这话,立马拉长了脸,问我的戏什么时候杀青,她说她想去皖北走一走了。之前我许诺她的,今年一定陪她去皖北,看看那里的变化。她说,她不仅想看皖北的变化,还想去那里听老乡操着侉腔讲老故事。

2021年6月30日,在皖北双堆集淮河战役烈士陵园,腰杆挺拔的老太太怀抱着一张军人的照片,在纪念馆的专题展馆里,对着照片轻声说:“爸爸,您还是不能原谅他吗?你说他是背信弃义的叛徒,是欺骗你的小人。现在,看完这个展馆,您明白了吧,他根本不是您的人,他是潜伏了二十年的共产党,他为自己的信仰而坚守,并且他的坚守有意义,您看到了吧?咱们这一路走来,是不是条条道路宽?您让我带您看世界,看共产党打下的江山,看您败北的所在,这一路您都看见了吧,是不是和几十年前变了个天地?”

您肯定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家老太太就是我拍的这部戏中彭向楠的原型。她怀里抱着的照片是我外公的遗像。外公去世三十多年了,他在世时特别疼爱我,我读初二学物理,偷偷在家里捣鼓电灯,被他瞧见了,他带我到他屋里,把他造“永动机”的整整一木箱工具和器械送给了我。他让我“拿去玩吧,但别太魔”。我妈瞧见后没收了那只笨重的箱子,她说可不想我继承这个永远不可能成功的发明,“人要走正道,要为可行的事去努力”——当初,我们家老太太教导我的。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到如今我拍这部戏时,老木箱倒是派上了用场。得知我拍这部戏的时候,我妈把她收藏的老物件全都拿了出来。她老人家说:“这就是咱们家的家底儿。咱们家没有金银财宝传家,但咱家有故事,这故事不仅是你外公外婆和你爷爷的故事,还是咱们国家的历史,你要拍就好好拍,拍好这个故事,拍好故事里的人。”

老太太给我的还有一本书,就是戏里楚云姝去世的那个下午,彭向楠在老槐树下看的书。那幕戏是根据我家老太太的回忆,按真实情景再现的。两年前,老太太家拆迁,我帮着搬家,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书,泛黄的书皮上用颜体写着《论持久战》四个楷书,我当是外公的书。便取出它翻了翻,一翻才发现,原来它并不是书,而是我外婆包了伪装书皮的日记本。日记里的笔迹是很有功底的簪花小楷,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上写着1976年6月30日,我知道,那是她去世的前一天。

生活中的无意往往是命运中的注定。就譬如我,在电视台,新闻采编做得好好的,台里改制,让我做了电视节目编导,之后又机缘巧合参与影视剧拍摄。那天,我无意中发现了这本日记后,就产生了拍一部戏的灵感。我意识到,原来我之前所有的经历,包括我诞生在这样的家庭里,都是为了这一刻,命运安排我来讲述这段历史。讲好历史可不容易,尤其故事里的人还是我的家人。在打算编拍这部戏的时候,我埋头翻阅了大量的书籍,然后去采访了许多相关的人物,包括我们家老太太。

老太太说,外婆去世后,她因为仇恨我外公,一直对他避而不见。直到我出生后,外公突然生病住院,她才在我爷爷奶奶和我爸的劝说下,把外公接回家照顾。在他们的照顾下,外公恢复得不错,到了我们家住下后,外公就停止了他捣鼓了几十年的“永动机”发明实验。每天在屋子里读书、写字,他去世后,那间屋子没法收拾——四壁堆得全是书。

老太太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我记得外公还向我借过《思想政治》的课本看,我中考前学校发的那本《时事政治》的小册子,他看见了,翻一翻就跟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对国际时事和国家大事了如指掌。他去世时,床头还放着一本翻得肿胖褴褛的《共产党宣言》,书里面有他密密麻麻的标注。外公的那些书,说来可惜,它们几乎全军覆没于一场内涝。另一些没被水淹的书,又在水褪后,被我们家老太太搬到院子里晒霉时遭了暴风雨的洗礼。

“書都不可惜,只是可惜了你外公收藏的那些票根。”老太太幽幽地说。

“票根?什么票根?”我追问。

“车票。你外公后来去了很多地方,他几乎跑遍了自己年轻时生活、战斗过的所有地方,只有皖北他没来过。”

“所以您要带他到这里看一看对吧?”看见老太太眼里闪现了一丝水光,我忙揽住她的肩,从她手里接过外公的这张老照片。照片里的外公年轻英武,他穿着呢子军装,留着平头没戴军帽,剑眉英气逼人,眼神坚毅倨傲。外公的这张照片并不鲜见,刚才那个展厅里就有这张同底照片的放大版。展厅里,还有外公被俘时,与他的兵们坐在地上的一张黑白照。照片下一行黑字备注着“彭宇被俘”。我注意到,老太太在看那张照片时,把怀里的照片翻转朝内。那一幕令我心一紧、眼一热——我感动于这份父女情深,只是老太太对外公的爱来得太迟了些。记忆中,我们家老太太很少和外公直接对话。饭菜摆上餐桌后,她使唤我去喊外公吃饭。吃饭时,那些特意为外公做的软糯的饭菜,她也比着我,指着菜说:“小巫,让外公尝尝这个。”外公也不接腔,默默朝她推荐的食物伸出筷子。我一直都觉得他们这对父女太奇怪了,不像我和我爸,即便我犯了错被我们家老头子狠揍一顿,过了事儿,爷俩照样亲。

我低头看着怀里照片上的外公,他那双倨傲的眼睛上两道凶相的剑眉,与那个正在展厅认真擦拭彭宇照片上玻璃挡板的大爷如此神似。我的心“倏”地一紧,忙喊我们家老太太,让她去看那位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大爷,我想,得让她去问问那老人的年纪和别的什么。说不定,他也是故事里的人。

黄丹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寿县作协主席,安徽省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长三角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研修班结业。作品散见《小说选刊》《西部》《延河》《清明》《诗歌月刊》《散文》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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