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对建党史事的言说与阐释(1921—1951)
2022-05-09杨悦
杨 悦
提要:从1921年中国共产党诞生至1951年《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付梓问世,建党叙事经过不断完善,最终构建起一套具有典范意义的标准叙事。一是以跨学科的“横通”与长时段的“纵通”,挖掘建党的深厚根源,塑造中共应运而生、扎根中国的正面形象。二是以“一大”作为建党的标志,形成由小组到建党,且又偏重后者的叙述架构。三是以“焕然一新”的修辞和“开天辟地”的隐喻,揭示建党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深远影响。中国共产党对建党史事的言说与阐释是一种带有自传性质的书写实践,在重温历史的同时,也完成了形塑自我的使命。
“中国成立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中国革命的面貌由此焕然一新。”面对这些家喻户晓的经典话语,我们常因置身其中的习以为常而缺乏敏感,忽略了对它们的仔细检视与反复省思。换一种去熟悉化的视角观之,建党叙事的原初形态是怎样的,是否存在一个多元记忆平行共立的复调时期?那些原本纷纭的个体回忆,经过怎样的剪裁凝练,进而衍生出简洁明快的标准叙事?那些脱颖而出的党史命题,又怎样完成了自身的经典化,并最终成为日后历史书写的导引?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本文尝试描述经典之作《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问世以前,中共建党叙事的生成、构建与流变,既重现被隐藏遮蔽的低音,更聚焦经典文本的形成过程;既比较叙述内容的异同之处,更关注革命史观的前后演进。
中国共产党创建史的研究,往往侧重于历史事实的还原与追索。现已对建党前后的思想传播、团体组织、代表人物、重要会议均有充分研究,而对此后共产党人如何记述与诠释这段历史注目不多。平心而论,党史编纂的论域,本应属于中共党史学史的范畴。但受制于传统史学史的写法,这类论著多从勾勒学术谱系的意义上胪列史家与史著,而较为忽略写史活动与历史语境的多元互动;多受史学科学化的影响,将史著看成录实传信的客观记录,而较为忽略早已熔铸其中的主观意图与时代思潮;多从学术传薪的角度挖掘史家在观点方法上的守正出新,而较为忽略撰著者“以言行事”、传递意识形态的阐释策略。因此,目前中共党史学史所呈现的成果更接近于建党史的研究综述,而非建党叙事的生成演化史。近年来兴起的中共纪念活动史,虽有部分内容触及历史记忆与历史书写,但也仅仅聚焦于周年纪念的高光时刻,而对平日产生的诸多文本未有论及。并且当前有关“七一”纪念的论著也只是以宏观鸟瞰的方式分析讲话、社论等文献对整个党史话语体系(主线的提炼、阶段的划分等)的影响,而非专注于建党一事来详细论析中共对它的认知与评价。有基于此,本文拟作一深入探讨,以期全景展示中国共产党是如何构筑起建党伟业的历史叙事的。
一、逻辑起点:建党的社会经济基础
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叙事向来不是从党的成立开始讲起的。这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鲜明特色,它总要把单个的事件放置于宏阔的历史脉络中,以整体的思维、联系的观点来加以阐释。在1921年张太雷的叙述中,他已尝试从政治形势、经济状况和社会阶层等角度来分析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客观条件”。一方面,帝国主义的政治控制,使南北统一“没有任何指望”,更“丝毫没有实现民族独立”。另一方面,帝国主义的经济掠夺,又“把中国弄到无法发展本国工业的地步”,并造成“成千上万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穷人”。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下,知识分子“开始认真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五四运动之后,“学生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更大了”,逐渐与无政府主义者、机会主义改良派和新村思想鼓吹者划清界线。这时,中国出现了“第一次妇女解放运动”和“有组织的工人罢工”,进而将共产主义运动推到组织筹备的阶段。
作为提交给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书面报告,张太雷自然谨遵列宁关于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新论。这使他能够着力凸显中国反帝反封建的现实主题,但也使他在解释建党的阶级基础时感到理论上的张力。张太雷明确指出:资本—帝国主义是“一切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遭受奴役的总祸根”,因而他较为忽略资本主义的内生发展,并认为中国的“现代工业企业寥寥无几”,“还处在经济发展的原始阶段”。张太雷把争取“穷人(流氓无产者和贫民)”当作中共的一项重要任务,但他对产业工人的描述却寥寥数语。张太雷高度称赞“中国妇女毫不妥协的革命精神”和男女平等运动的“富有战斗性”,但他停留在民主革命的框架内大谈性别矛盾,反而冲淡了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正是由于未能突出共产党的阶级属性,张太雷的解说很快为后来者所补正。当蔡和森再谈“吾党产生的背景”时,首先就指出: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党,他主要组成分子是产业无产阶级,所以在我们一想到共产党产生的时候,就会要想到无产阶级有了相当的发展”。
围绕工人阶级的成长壮大,蔡和森予以详细说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本土产业有相当的发展,工人阶级也有新的成长,于是产生了自然的罢工运动。工人“由不觉悟到了觉悟,由不行动到了行动,而且是很激烈、很勇敢的行动”。五四运动中上海工人的罢工正是这种现象的集中体现。它表明“中国工人阶级已走到反帝国主义的政治争斗的路上来了”。再加上十月革命的影响,促使先进的知识分子赶速地“倾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俄国”。他们办报刊、组社团,到工人中去进行宣传组织活动。总言之,“中国共产党就是十月革命后与中国工人阶级发展的一个产物”。
此后,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写史者均未跳脱蔡和森定下的标准叙事。首先,阶级基础成为分析建党条件时必须着重强调的首要因素。工人阶级的成长与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构成一种前因后果、顺序铺展的必然联系。相较于1921年的报告,由张太雷等大力协助、署名卡拉乔夫的《中国共产党历史概述》
就调整观点,改用职工运动与民族解放运动相结合的双线叙事,肯定“工人阶级的发展”是革命者用以组建中共的一个“基本方面”。其次,第一次世界大战、十月革命与五四运动成为走向建党的三个关键节点,共同构成背景分析的主要素材。在经典文本《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中,胡乔木特别强调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是在一战与十月革命之后,是在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的薄弱的工业在世界第一次大战时期有了比较迅速的发展,中国工人阶级的人数和工人斗争的规模也随之发展。随着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影响在中国革命知识界中间传播了起来。‘五四’运动促成了中国工人运动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结合,为党的成立作了准备。”通过精心的排列组合,原本独立的三大事件被建党这条线索串连起来,创生出一个有意义的新整体。
最后,打通经济、政治、文化的整体性分析得到继承与贯彻。几乎所有的写史者都没有局限于政治一隅,而是从多个方面来阐述建党的内在必然性,最终形成阶级基础、思想基础、组织基础和外部条件相提并论的叙述框架。得益于包含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实证性要素的唯物史观,共产党人将被人为分割的碎片重拾为有机整体,在超越个人活动和个别事件的基础上发掘历史的大走向,展示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宏观取向。
在追寻建党源起的接续实践中,共产党人也遇到另一个亟待解决的基本问题,即建党叙事究竟应该上溯到何时。由于党的成立本来就是整个中共党史的开篇,所以这个问题又被转化为中共党史到底应该从何时写起。一种意见是:按照上述建党起因的分析思路,从1914年至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起笔。这种写法常为一些篇幅受限、内容浅近的文论所采用。第二种意见来自毛泽东:“研究党史,只从一九二一年起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恐怕要有前面这部分的材料说明共产党的前身。这前面的部分扯远了嫌太长,从辛亥革命说起差不多。”第三种意见则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讲起。从目前的材料看,其首开先河者仍是蔡和森。为了阐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使命,蔡和森以阶级分析为工具,以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的长时段为幕布,描画出一幅前浪远去、后浪磅礴的革命图景,宣示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吾党的坚定自信。不管是旧阶段的太平之役、义和团之役与辛亥革命,还是新阶段的五四运动,都“缺乏有很好组织、很好政策的阶级势力,而只有无产阶级可领导这革命。”80年来革命运动的历史轨迹“证明过去指导革命的党是不行了”,而“倾向于组织各派力量以反对帝国主义而引导革命的党了。”
随着毛泽东所构建的新民主主义理论体系的传播与流行,这种融党史于近代史之中的贯通性分析也愈加普遍化与经典化。1943年、1945年《解放日报》的“七一”社论及《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均取法于此,将鸦片战争、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内含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十月革命)远略近详地依时序列,如拾阶而上的梯级层次,最终通向中共的应运而生。
在构成建党叙事的各部分中,关于建党根源的论证最具理论性,也最为体现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特色。它应被视为运用唯物史观分析具体史事的一次实践。从学科的维度看,整体性分析将经济、政治、文化互相关联,排斥单因素决定论,避免夸大意外、偶发事件的影响。党的成立被解释为国内外客观环境共同作用、社会有机体内阶级力量对比不断演化的产物。从时间的维度看,贯通性分析把党的创建放置于更为悠长的历史长河中加以审视。立足于建党,将近代以来一系列革命运动回看成起源性事件,建构起一段有起点、有目标的线性历史。
这种史学践履在今天看来可能稀松平常,但在文本生成时却代表着学术的更新超越,因为它实为梁启超所倡导之新史学的深化与拓展。梁启超以为近世史家不能只“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而“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所谓“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与此相呼应,建党叙事不再关心统治者的一举一动,而将视角下移到由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组成的社会。它“将社会置于历史研究的中心,并断定那些与经济活动最直接相关的社会要素的逻辑优先性”,表露出马克思主义史学明显的社会学渊源。它不仅载其然,更载其所以然,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究尽建党活动背后的因果规律,更彰显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科学品格。革命者的历史书写既与王朝编年、胪叙事状、褒贬人物的传统史学分道扬镳,又于广搜史料、小心求证、证而不疏的考据派之外另辟蹊径,崛起为新史学中影响深远的一支。由是观之,在评价某一史学思潮时,我们还是应该辩证地看,历史地思考。
对于共产党人来说,书写历史不只是为了解释过去,更是为了创造未来。条分缕析建党背景的核心要义在于塑造中共前后相继、应运而生的形象,为共产革命扎根中国大地提供合法性论证。这就为著史活动注入了强烈的政治动机。于己而言,是为了明悉发展道路,增强使命担当。通过论述党之诞生的历史必然性,以强固认同,点燃革命者的必胜信念;通过播扬先驱建党的初心与使命,以鉴往知来,激励后来者的接续奋斗。正如蔡和森所言:“要知道中国革命及我党要如何发展及其发展的道路如何,故须明白我党的历史。”对外而言,是为了澄清是非,以正视听,抵制历史虚无主义。自中共诞生之日起,敌对势力就一直鼓吹“野心家论”“凭空制造论”“俄国外援论”。这正是共产党人探讨建党背景的现实刺激。针对个人意志说,李立三反驳道:“一个无产阶级政党的发生决不是偶然的事,决不是几个人的关系,他的发生,一定有他的客观上社会经济基础,一定有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到某一时期才发生共产党。”“如果没有这几个人,党一定会要产生,因为客观上有了新的阶级斗争,他必然要产生一个共产党,所以我们不要从人的方面着想,而要从社会经济基础去考察。”于外而言,李立三也指出:“十月革命仅仅是中国党的催生药,决不能说中国党是由于十月革命所产生,中国党的产生是在于中国本身经济基础和阶级关系上。”当1943年共产国际突然解散、国民党反共宣传激烈之时,中共创立顺天应人的叙事又再度活跃。毛泽东巧妙地将建党基础的历史分析转换为党派论战的严正立场:“革命运动是不能输出也不能输入的。虽然有共产国际的帮助,中国共产党的产生及其发展,乃是由于中国本身有了觉悟的工人阶级,中国工人阶级自己创造了自己的党。”借助历史资源的古为今用,革命者树立起一套自洽的意识形态,用来为现实的纲领作辩护,为将来的行动作指引。由此可见,形塑建党叙事的主要因素,并不只是客观史实与必然法则,更有人们对现实问题的关切与回应。
二、叙述架构:“一大”标志说的确立
历史学本质上属于“时间序列叙事”。史学家总是首先建立一个年表,“然后在年表中找出导致某一后果发生的关键性转折点”。对于中共创建史而言,著述者所须尽力搜索的关键,便是中共成立的标志。标志的选取与确证,是认识、提炼历史,并赋予其意义的重要一步,也是事实发生之历史沉淀为集体记忆之历史的必渡津梁。
(一)确立“一大”标志说的历程及其因素
出于隐蔽的需要,参与建党的先驱不可能公开举行成立仪式,这就为标志的判定带来不确定性。
一种看法可称之为组织起源说,即强调时间轴上的最早,将陈独秀建立上海发起组视为中共诞生的标志。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档案中保存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开篇就说:“中国的共产主义组织是从去年年中成立的。起初,在上海该组织一共只有五个人。”1926年,蔡和森即称:中共正式成立于1920年,陈独秀到沪后即发起组成。六大前夕,瞿秋白亦认为:“中国共产党的发端,还在一九二〇年”。邓中夏在1930年出版的工运史专著中,也持“一九二〇年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看法。组织起源说在中共早期一度有所传播,但进入30年代后就逐渐销声匿迹。
另一种更为普遍的看法则是一大标志说,即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告了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这种观点可溯源于共产国际。1921年6月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召开在即,共产国际以“中国还没有集中统一的中国共产党”为由,不给中国代表团表决权和发言权。在共产国际看来,只有实行民主集中制,把“那些分散的小组”联合起来,中国才会形成一个真正的共产党。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马林和尼克尔斯基奔赴上海,并敦促立即召开一大。事后,马林回忆说:“1921年7月,各地方小组代表齐集上海,并决定建立共产党”。这大概是一大标志说见诸文字的最早雏形。更为直白的表述出现于1924年陈公博的硕士论文:“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于1921年7月20日在上海召开。这是中国共产党的生日。”虽然这篇论文长期不为人所知,但它却表明一大标志说同样由来已久。
在党内,王明较早地明确提出一大标志说。他在1934年发表的长文中写道:“第一次代表大会,便奠定了中国共产党集中组织和正式形成底基础。”两年后,共产国际举办中共成立15周年纪念活动,一大标志说更上升为占据主流的共识。米夫指出:“1921年7月,于上海召集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大会终于决定正式成立中国共产党”。陈潭秋亦有感而发:“第一次代表大会就此告终,而领导中国革命,为中国民族与社会解放而奋斗的伟大政党——中国共产党——乃正式生产而呱呱堕地了。”与来自莫斯科的声音不谋而合的是,毛泽东在1936年同斯诺的谈话中,将一大称为“共产党成立大会”,无意间透露出其认可一大标志说的潜意识。1938年毛泽东首提“七一”命题,实则默认了一大的里程碑意涵。因为确定纪念日的第一步便是挑拣象征中共成立的事件,然后据事定日。1939年10月,毛泽东又明确指出:党史应该从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算起。1940年7月,中共中央机关报《新中华报》刊发时评:“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国共产党于上海举行了第一次代表大会,宣告本党的正式成立。”上述事实表明:至迟于1940年,一大标志说已在党内获得确立。
有学者认为:将一大选定为中共成立的标志,是后来的写史者为了抬高出席了一大的毛泽东在建党中的作用而有意为之的政治行动。这种看法颇有过度揣测之嫌。首先,组织起源说和一大标志说并存于早期的建党叙事,且无高下主次之分。但至1930年前后,后者的影响力开始增强,使一些原本倾向前者的人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差别。上海发起组的重要成员俞秀松称:“在第二次会议上,我们宣布了我们党的存在(当然,我们党正式存在是在1920年第一次代表大会以后的事情)。”引语的正文部分显然是组织起源说的表述,但担心读者误解,俞秀松又以补注的形式承认了一大标志说。其调和折衷的态度正反映出众见对于己见的覆盖与重塑。不过,两种说法的起伏变动与毛泽东无甚关联,而是取决于建党叙事的生成机制。由于相关文献数量不多,保存不易,因此建党史事的传播赓续主要依靠亲历者或知情者的口述与回忆。但大革命失败后,陈独秀等与上海发起组有关的当事人或牺牲、或脱党,也就难以避免地带来了组织起源说的式微。其次,建党标志的正式提出是与建党纪念活动的兴起相同步的。如果说1934年王明的阐述还只能代表个人,那么在1936年中共诞生15周年纪念活动中,米夫、陈潭秋的记述则完全可以看作一大标志说的正式提出。考虑到共产国际在1921年就持这种观点,所以选取一大作为标志,很可能是受共产国际的影响,而与毛泽东无关。最后,身处延安的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接受了一大标志说,与其说是带有政治意图的精心策划,不如说是基于自身对历史事实的客观认识而作出的自然而然的反应。从毛泽东同斯诺的谈话中可知,他本人其实一直就认定一大是建党的标志。当早已在其脑海中生根的一大标志说传回国内时,他必然会不假思索地予以采纳。事实上,在延安整风之前,突出毛泽东个人的风气并不浓厚,人们还不太可能自觉地将建党标志的选定与抬高毛泽东的需要联系起来考虑。直到1940年,中共中央始终对建党的相关提法保持审慎,并未在正式文件中作出明确规定,也未见刻意宣传的迹象。一大标志说之所以深入人心,实是流传日久而约定俗成的结果。
(二)“一大”标志说的历史影响
以一大作为建党标志的确立对于建党叙事的规范产生了强大的形塑效应:
一是奠定了由小组到建党的叙述架构。建党伟业的开创并非毕其功于一役的一步到位,而是经过了由发起筹组到正式成立的两步走。正如毛泽东所言:“苏联共产党是由马克思主义的小组发展成为领导苏维埃联邦的党。我们也是由小组到建立党。”但两阶段叙事也会连带引发一些另需解说的问题,如党的早期组织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陈潭秋以生物发育作比,将早期组织喻为“党组织的胚胎”。这一比喻虽生动形象,却容易误生早期组织尚未具备政党形态的见解。更多的著述则借用地方—中央、分散—集中的框架来加以解释,因为召开一大的目的就是“要把各小组联合起来组织一个中央”。流传甚广的《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把上海发起组称为“中国共产党最初的小组织”,而“一次大会选举了中共的领导机关,中共中央在一次大会中便正式成立了。”中共中央而非中共的遣词用字,隐约显露出张闻天意欲强调的重心所在。
二是形成了以一大为中心的叙述重点。一大标志说意味着中共成立几乎等同于一大召开,而一大前的建党活动则被视为登场前的热身。一些极简的党员课本省略了共产党早期组织的创立,只提及“中国共产党是于民国十年七月一日,在上海正式成立的,当时人很少,在上海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时候,只有毛泽东同志等十几个代表”。结果是一大的知晓度远高于上海发起组。在聚光灯的投射下,一大理所当然成为关注的焦点,甚至重塑了早期组织的历史书写。对地方小组而言,派出代表参加一大会成为其跻身共产党早期组织的有力佐证。尽管在定论落地前,济南小组时而被人遗忘,但作为一大的前情铺垫,它终究在党史正本中重现。由此可见,地方小组的隐与显,折射的是经由一大反观共产党早期组织的认知路径。
三、意义阐释:开天辟地的大事变
建党叙事不仅有述,更有评。历史评论是正面塑造党的形象、直接宣扬意识形态的点睛之笔,虽字数无多,却意蕴绵长。在革命的起步阶段,写史者对建党意义的阐释往往比较简略。瞿秋白认为“中国共产党的独立组织之形成,便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力量团聚的开始。”邓中夏将中共成立当作中国职工运动由原始期进入黎明期的分水岭。他指出:“有了共产党,然后才有‘现代式的’工会,从此中国的工会才渐次的相当具有组织性、阶级性以至于国际性。”然而,过近的站位限制了观察者的视野,他们还只能围绕建党本身及随后的工运高潮来发表评论。
随着中共自身的发展壮大,党在国内政治舞台上已成为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从发展历程来看,党经过了大革命的风雨洗礼,苏维埃运动的战火锤炼,又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锻造成全民族坚持抗日的柱石。就自身规模而言,“党由几十个人的小组发展而为有七十余万党员、有严密的组织、有坚强的革命传统、干部人才和领导工作的大党”。这些辉煌业绩既是每年“七一”必会反复言说的基本事实,更是开掘建党意义、形成价值判断的前提条件。因为“一个事件的意义可能完全取决于后来发生的事件”。也就是说,1941年中共“身经百战而达于成年”的蓬勃向上,会使建党的意义得到更大程度的凸显。正如《解放日报》社论所评: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推动了工人阶级、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真正觉醒,“在中国历史上创造了一个完全新的时代”。“共产党的出现,乃是中国现代史的新纪元。”自此以后,“新”成为建党叙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字眼。
不过,此时的毛泽东并未直接参与建党意义的阐释。他对党史的关注主要落在其他两方面:一是在构建新民主主义论的过程中,把五四运动定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从而避开了对建党问题的集中讨论;二是在清理党史问题的学习运动中,将重点放在六大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也未能对建党史展开深入研究。真正促使毛泽东发表议论的还是抗战即将胜利的大好形势。1945年七大前后,在中国“有成为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中国之可能性,为近百年来、五四以来、有党以来所仅有”的语境下,毛泽东回顾了24年来党所走过的道路,并通过比较两次世界大战时的国际格局,通过比较中共创立前后与抗战胜利之际中国人民的觉悟程度,得出了世界与中国将走向进步的乐观结论。在今昔对照、由果推因的回视中,毛泽东发出了“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的感慨。建党以来,“中国是翻天覆地的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的变化,超过了中国历史上的二千四百年,甚至超过了三千年、四千年。”如果说十月革命改变了世界历史的发展方向,那么以此类推,“一九二一年产生了中国共产党,中国就改变了方向,五千年的中国历史就改变了方向”。
1948年底,人民解放军的势如破竹,为毛泽东再论建党打开了机会窗口。站在中国革命胜利在望的十字路口,中共领导人已开始思索新中国的奠基大计。既然中国革命的成功得益于走俄国人的路,那么胜利之后的巩固与建设也应以苏为师,倒向社会主义一边。为了给当时的道路选择提供历史依据,毛泽东多次谈论十月革命后选择马克思主义、创建中国共产党的心路历程,并从举旗定向的高度着力突出其改辙变轨、革故鼎新的转折意义。在纪念十月革命31周年的论文中,毛泽东写道:“自从有了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的面目就焕然一新了。”
这一经典论述的提出看似偶然,实则颇有渊源。早在1941年5月,毛泽东就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一经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就使中国革命的面目为之一新。”这种表述随即被同年《解放日报》“七一”社论所化用,开始进入党庆文论的语料库。1943年7月,朱德又把毛泽东的说法略作调整,使其更加契合建党纪念的氛围。“由于中国革命、中国工人运动与科学社会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结合”等条件,“就产生了先进理论所指导的党”,“使中国革命的面目为之焕然一新”。这实际上是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革命面目焕然一新之间打入了建党的楔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前移为建党的背景,而使革命面目焕然一新的直接动因也转变为党的成立。此后,刘少奇、潘梓年等人也都使用过类似的表述,只不过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挪到了建党之后。“我们党从它产生时起”,“就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工人运动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因而就使中国革命的面目为之一新”。
然而,在七大的政治报告中,毛泽东仍坚持自己的原初提法。1945年7月1日的《解放日报》也同样依据毛泽东的本意来发表社评。相较于朱德、刘少奇的观点,毛泽东更强调马列主义传入中国所带来的巨变,更偏重十月革命与五四运动的划时代意义。这很可能是因为关于新民主主义革命开端的论断刚提出不久,还需注意诸种相近说法之间的协调一致。不过,随着整风运动的完成和毛泽东思想的确立,党的理论建设已取得相当进展,毛泽东的关注焦点也从思想统一向组织团结倾斜,因而愈加肯定党的领导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既要革命,就要有一个革命党。”“没有我们的党,中国人民要胜利是不可能的。”在党内同仁的影响下,从重视党建的经验出发,毛泽东旧瓶装新酒,提出了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使革命面貌焕然一新的命题。其间话语主体的转变,正反映出论述重心从指导思想过渡到领导核心的演进轨迹。
接续1948年的意义诠释,毛泽东又于建国前夕发表了新的见解:“中国产生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与10个月前的概括相仿,这次评论也是为了总结革命胜利的基本经验,论证“一边倒”的历史必然性,以批驳美国国务卿艾奇逊的谬误。然而,开天辟地的用意遣辞贴切允当,于匠心独运的巧妙用典之外,又在意义表达上更进一层,值得精细考究。从成语的原典来看,开天辟地出自徐整《三五历纪》所录之盘古开天地的民间神话。在一片混沌之中,盘古积一万八千年之功,使天地分离,阳清升为天,阴浊沉为地,盘古居其中,久而久之形成广阔深邃的天穹和坚实厚重的大地。毛泽东借盘古创世传说隐喻中共建党伟业,使宏大抽象的历史意义有了具象可感的落脚点。盘古顶天立地的形象烘托革命者敢为人先的首创精神,而人类历史由洪荒跃入开化的鸿蒙始分更寓意中国革命由困顿走向坦途的扭转乾坤。以传统文化资源的意象为中介,毛泽东道出了建党行动中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意义内涵,收到了古今联通、交相映射的传播效果。
揆诸毛泽东此前的论说,采选开天辟地的用例还有一处。1939年12月斯大林寿辰之际,毛泽东发表演说:“关于建设社会主义的事业,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没有完成,而斯大林把它完成了,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由是观之,在毛泽东的话语体系中,开天辟地一词不仅具有原初的古典意蕴,还带有革命文化浸润下的政治色彩。
当十年后毛泽东再次使用开天辟地时,其所指的就不只是远古时代难以考稽的神话传说,更包括苏联率先建成社会主义的现实创造。以苏俄为参照系,时刻与之对标,毛泽东把联共党史与中共历史相比照,在十月革命援助中国革命的脉络中完成了建党意义的建构。在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十月革命开辟了人类探索社会主义道路的新时代。同样,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党的诞生也使中国革命“大大地向前发展了,根本上变换了中国的面目”。
开天辟地的隐喻,远连中华文明起源的祖先记忆,近接苏俄革命建设的全新实践,通过联想类比,将中共创建的史事成功塑造为前人从未做过、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毛泽东的这一提法,首次出现在1949年9月17日《人民日报》的社论中,以后又随着1960年《毛泽东选集》第4卷的出版和1971年两报一刊纪念中共成立50周年的社论而几度传扬,最终成为建党叙事中穿越时空、历久弥新的经典话语。
结语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历史事件经过后,始有为之解喻的历史叙事。已成过往的历史事件是无法改变的,而层出不穷的历史叙事却与时俱进,各有千秋。因此,历史事件的事实真相为一事,对某一事件的历史叙事又为一事。反映时代脉动与主观意旨的历史叙事,其本身也是历史的一部分,理应成为研究者悉心关注的一个重要面向。
自1921年中国共产党诞生以来,有关建党的著述就不断涌现。最早如张太雷等参与者第一时间写给共产国际的各种汇报,继而如蔡和森、张闻天等人因干部教育而作的报告讲稿,有的还整理成教材编印出版。1938年之后,建党纪念活动逐渐常态化,出现了一大批“七一”社论与纪念文章,客观记录的写史活动开始向仪式化的政治活动靠拢。在生成机制上,有组织的历史研究取代了个体的自由发挥,毛泽东等主要领导人的话语权越来越重。在内容风格上,意义阐释重于还原史实,写史的主要目的在于资政育人。最终,中共中央在1951年推出了胡乔木的《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以党史正本的形式一统此前累积的各种解说,树立起一套标准规范的建党叙事;又以开展党史学习运动的形式,将胡著推而广之,党的声音逐步内化为普通民众的历史常识。
受史料不足的严重制约,这一时期有关建党史的书写都只能描其大致轮廓,对于一些关键细节也未予深究。但这并不表明前人的努力全无价值,其重大贡献在于形成了主流的叙事模式,即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法,完整呈现建党的起因、经过、结果,并将其重铸为一个前后连贯且具有意义的过程。至此,中共创建史的教学与研究就有了一套特定的概念假设、正式的诠释框架和标准的历史表述。在追溯源起的叙事中,借助打通经济、政治、文化的整体性分析和上讫鸦片战争的贯通性分析,挖掘中共创建的深厚基础,塑造其应运而生、扎根中国的正面形象。在记述经过的叙事中,把一大确定为建党的标志,由此形成分两步(由发起筹组到正式成立)、重后段(以一大为中心的谋篇布局)的叙述架构。在阐发意义的叙事中,直接引用毛泽东的经典表述,以“焕然一新”的修辞与“开天辟地”的隐喻,建构出中共创立深刻改变历史发展进程的宏大意象。
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叙事是一种带有自传性质的写史实践,它要回答的是“我们从哪里来”的重大问题。因此,共产党人对建党往事的回视,既是再现本真的秉笔直书,更是形塑自我的意义生产。通过论证中国共产党是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相结合的产物,彰显其“两个先锋队”的红色基因;通过描述由小组到成立党、由上海辗转南湖的建党历程,展现其坚定理想、生生不息的奋斗精神;通过诠释中共诞生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塑造其改天换地、一往无前的高大形象。职是之故,建党叙事本质上是自我反思、自我解释与自我期许的文字表达,它使一件过去发生的事情对新时代仍有意义。当后人一次次寻求现代中国缘何如此的原因时,中共创建的历史就会被重新打开。正是因为由建党所开启的历史进程仍在接续延展,并且书写建党历史的中共党人仍然投身其中,所以,建党叙事始终处于与现实情势同频共振的进行时态。随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伟大事业不断向前推进,建党叙事也将因时应势,衍生更多新的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