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知与汪达之的师生情谊
2022-05-09王文岭
王文岭
陶行知先生1927年在南京晓庄创办试验乡村师范学校(简称晓庄师范、晓庄学校),主张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以教学做合一为方法,希望通过改造乡村教育,实现对乡村社会的改造,进而为中华民族创造一个伟大的新生命。正是在这样一个充满革命性的教育思想感召下,有一批寻求改造旧社会的青年学子来到晓庄,集合在陶行知先生周围。当时的晓庄是一处偏僻的荒野,陶行知说他们是“从野人生活出发,向极乐世界探寻”。不幸的是学校仅存在三年零一个月,就因师生的革命活动被国民党当局查封,陶行知亦被通缉而避难上海,后又流亡日本。1932年1月,国民党当局取消了对陶行知的通缉令,但拒绝发还晓庄师范校产。晓庄师范复校无望,陶行知先后在上海和重庆创办学校,与进步知识分子发起成立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积极回应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提出以全面教育配合全面抗战,领导国难教育、战时教育和民主教育运动。从晓庄走出去的一批青年学生,始终与陶行知先生保持密切联系,在各地创造性地开展生活教育,参与民族解放和民主运动。他们师生之间的深厚情谊,超越了寻常意义上个人之间的私情,而是和民族解放、人民解放联系到一起。
汪达之在晓庄师范被查封后,受陶行知先生委派前往淮安河下镇代行新安小学校长一职。该校之前由陶行知先生委派三名晓庄师范学生于1929年6月6日创办,并每月补助60元经费。晓庄师范被查封后,新安小学陷入经济上和人事上的极度困顿之中。汪达之到校后,坚持“在劳力上劳心”的宗旨,走出了一条生活教育运动的新路,特别是组织新安小学学生旅行团,在全民抗战的烽火岁月里,北上内蒙古,南下广西,广泛宣传抗日救亡运动,在民族解放的大学校中接受民族解放的教育,又贡献于民族解放的伟大事业。汪达之成为陶行知学生中实践生活教育最富创造性的学生之一。
一、改造旧教育,筑梦晓庄师范
陶行知1891年生于安徽省歙县一户农民家庭,母亲操持着家中两亩地,父亲在休宁万安镇上经营祖上传下来的一处酱园。后来酱园破产息业,父亲回乡种地;母亲经人介绍,到歙县县城基督教堂帮佣。陶行知早年在传统私塾读了五六年书,后随母亲转入基督教堂附设的崇一学堂,有机会接受近代新式教育,完成中学学业。1909年转赴南京,升入基督教会创办的汇文书院,一年后升入金陵大学文科(学校另设有理科和医科),一个全新的世界渐次在陶行知面前展开。1914年夏,他赴美留学,先在伊利诺伊大学攻读政治学,一年后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攻读教育行政,新世界的自由思想、近代科学知识,奠定了他以后事业发展的根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金陵大学读书期间,全家迁居南京,父亲陶位朝在南京女子汇文书院教授国文,胞妹陶文渼也入读该校。概而言之,近代新式教育改变了他一家人窘迫的生活境况,也为他个人的未来支撑起广阔的天空。
陶行知在金陵大学读书期间,有感于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只是空挂着民主共和的招牌,根本原因在于国民缺乏民主共和的精神、知识和能力,必须通过教育改造国民性,形塑新国民。他在毕业论文中提出:“人民贫,非教育莫与富之;人民愚,非教育莫与智之;党见,非教育莫除;精忠,非教育莫出。”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期间再次表示,学成回国后将“与其他教育工作者合作,为我国人民组织一高效率之公众教育体系”。他在回国后近10年改造中国教育的实践中,清醒地认识到中国教育仍未摆脱以书本知识为中心,严重脱离生活实际,先生是“教死书、死教书、教书死”,学生是“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他依据中国国情创造性地建构了具有本土特点的生活教育理论体系,并在晓庄师范开展卓有成效的实验。
汪达之1902年出生于安徽黟县一户贫苦的农民家庭,父亲在他未出生时就早早辞世,寡母靠浆洗缝补糊口度日。黟县与歙县在明清时同属徽州府,此地耕读文化源远流长,素有“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美誉。汪达之家境虽然贫苦,母亲还是设法让他在私塾接受教育,后来他考入安徽省立第一中学师范科,不出意外他将成为近代新式学校的教员。新式学校教育在1905年清政府谕令废除科举之后有了相当的发展,新的课程渐次开设,但是教学的根本方法仍然因袭传统,陶行知称之为“洋八股”教育。老八股和“洋八股”构成当时中国教育的基本样貌。汪达之毕业后一度在安徽繁昌县和望江县担任乡村小学教师,对教育界的现象有颇多不满,因而陷入极度苦闷之中。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多为安徽人,陈独秀生于安庆,胡适生于绩溪,陶行知生于歙县,他们对家乡发展新教育尤其关注。当时已在乡村学校服务的汪达之,获悉陶行知在南京创办安徽公学,特别是看到陶行知1924年发表的《南京安徽公学办学旨趣》,其中许多新锐的观点,引起他浓厚的兴趣。这些新锐观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目前的试验:师生共生活,即共教、共学、共甘苦、共修养,打破人与人的隔阂,追求真正的教育;安徽公学是个贫穷的学校,要用最少的经费,办理最好的教育。二是追求的目标:用科学的精神去研究学问;用美术的精神改造四周的环境;做一个“人中人”,用大丈夫的精神处世应变。三年后陶行知创办晓庄师范,提倡“乡村学校做改造乡村生活的中心,乡村教师做改造乡村生活的灵魂”,矢志筹募100万元基金,征集100万位同志,创办100万所学校,改造100万个乡村。汪达之受到陶行知先生运用教育的力量改造旧中国、创造新中国的召唤,于1928年秋辞去原来的教职,来到晓庄师范,追随陶行知开展生活教育实验。晓庄师范“为农人烧心香”“与农民交朋友”“做乡村农人和儿童所敬爱的导师”等一系列主张和活动,重构了汪达之的知识结构,重塑了他的思想方法,铸就了他的精神世界。
二、心系新安儿童,在困境中同奋斗
明清以降,徽州商人遍布天下,民间有“无徽不成镇”之说。因徽州旧属新安郡,因而常用新安指称徽州。淮安河下镇,濒临京杭大运河,历来是徽商云集之地,辟建有新安会馆并置有公共田产。奸商吴俊卿到晓庄请陶行知派师范生前往淮安,利用新安会馆创办学校,私下里企图通过控制学校达到霸占新安会馆公有财产的目的。新安小学创办后,他的企图败露,遭到晓庄同学的坚决反对。吴俊卿到江苏省高级法院状告,结果败诉而归。八个月后晓庄师范被查封,有利于新安小学蓬勃发展的外部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新安小学的发展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汪达之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患了贫血症。原先晓庄师范每月60元的经费补贴完全断绝,加上遭逢大旱,农产歉收,学校田租收入一落千丈。其他三位晓庄校友先后应聘到他省学校,再以微薄收入资助新安小学,汪达之独自一人在学校苦苦支撑。二是患了败血症。吴俊卿等人组织伪董事会,再到淮安县政府和教育局起诉,又到乡村广贴通告,企图以伪董事会名义收取农民田租。汪达之不得不分出时间和精力,应对吴俊卿等人各种无理的诉讼和威胁骚扰。
在此艰难情势之下,汪达之心里装满了生活困窘的乡村农民和经济负担很重的求学儿童。他在给陶行知的信中表示,新安小学的根本办法是开展生产事业,给多数孩子创造自食其力的机会,培植他们经济独立的能力。他坚信“要在劳力上劳心”“要创造出新的人生观”“新安小学这部书是要用生命来书写”。尽管有家长反对,他依然带领学生把校园周边荒地辟为菜园,开展生产劳动,争取自力更生,逐渐减轻学生的家庭负担;他设法筹措资金,购置材料和工具,进一步扩大生产活动,甚至与上海企业联络,研究利用湖田生产的蒲草做造纸材料,并设想开办粉笔厂。他在给晓庄同学的信中表示,新安的最后出路是向农工业发展。1933年秋,他发动农民,设法筹措资金,开凿水井,应对大旱;又筹措图书经费,开办民众夜校,组织学生排练戏剧,在“双十节”面向学生家长和周边农人演出九场戏剧。用汪达之的话说,新安小学的生活教育实验,就是要“给旧教育唱葬歌,给新教育唱进行曲”。
陶行知其时正在上海开展工学团运动,并创办儿童科学通讯学校,经费也是捉襟见肘。为了筹措资金,他甚至在1932年12月24日《涛声周刊》上发表“卖文、卖字、卖讲演”的启事:“狐狸有洞鸟有食,乡下先生难度日;风高谁放李逵火,武训讨饭也不易。自杀不成怕坐牢,从来不演折腰戏。众谓我曾做书呆,便教出卖书呆艺。书呆之艺卖与谁,开张岂必有生意?女生卖艺遭开除,先生卖艺可遭忌?哪里管得这许多,硬着头皮试一试。”卖艺所得收入,无论多少都要分出部分接济新安小学。
陶行知在晓庄时就曾表示:晓庄是从爱里产生出来的。没有爱便没有晓庄。因为爱人类,所以爱人类中最多数而最不幸之中华民族;因为爱中华民族,所以爱中华民族中最多数而最不幸之农人。他的目光,没有一刻不注意到中华民族和人类的全体。他还说:“晓庄的教育不是要把个个学生造成一模一样,并且不愿他们出去照样画葫芦。晓庄同志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如果只能办成晓庄一样的学校,便算本领没有学到家,便算失败。没有两个环境是相同的,怎能同样地办?晓庄同志要创造和晓庄大不同的学校才算是和晓庄同,才算是第一流的贡献,才算是有些成功。”晓庄的根本精神在于爱和创造。
汪达之在新安小学遇到许多晓庄所不曾遇到的问题,但他秉承陶行知先生的教诲,用爱克服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用创造为困境中的学校开创新局面,通过对乡村生活的深度参与,造成了新安小学与寻常学校的大不同,也因此赢得了学生家长和地方开明人士的信任。
三、示范全国儿童,催生新安旅行团
汪达之并不停步于此,面对日益加深加重的民族危机,他希望让孩子们到民族国家更广大的舞台上去接受生活的教育,发挥改造社会的力量,以为全国儿童之示范,遂于1933年10月致信陶行知先生说,七位由学校供给伙食的小朋友,自动组织旅行团到上海,实行“社会即学校”的一个初步试验,他们自己管理自己,自己直接和社会发生联系,认识社会,希望“给中国的破牢狱一般封锁着的儿童们一个新鲜的刺激”。同时,他还致信上海《时事新报》馆,申述国难临头,存亡一缕,“救亡图存之道万千,当各尽所能”“敝校视教育为民族的新生命,今为发展儿童自然的力量,并欲引起全国儿童之奋发起见,特组织儿童旅行团,实验社会即学校之教育主旨,事关提倡中华儿童创发的新精神”。
陶行知在上海创办工学团教育,提倡小先生制,通过会的教人,不会的跟人学,实施即知即传等方法,开展普及教育运动,受到一些儿童教育专家和学者们的质疑。当他获知汪达之为实验生活教育组织儿童旅行团一事后,联想到了此前南京晓庄佘儿岗小学学生在晓庄师范查封后无处求学,自动组织起来,恢复小学校,实践小孩子教小孩子。新安旅行团和佘儿岗小学所发生的事情,使陶行知信心倍增,他确信小孩子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更相信他们在民族解放的生活中的作用,因而给予新安旅行团生活实践活动以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支持。
七个小朋友从淮安乘船出发,沿途发表演讲,抵达上海后受到各界热烈欢迎。陶行知为他们拟订了到机关、学校、工厂去演讲的计划,向社会介绍他们是“读活书,活读书,读书活”,他们到上海来是要读上海社会这本大书活书,接受时代生活的教育。陶行知还欣然创作了一首诗:“没有父母带,先生也不在。谁说小孩小,划分新时代。”
新安小学七个小朋友上海之行结束后,汪达之有了一个更宏大的计划,他要站在辅助的地位,陪伴新安儿童旅行团游历南北,作抗日宣传活动,激发全民族抗日热情。陶行知对汪达之的新计划予以全力支持,不但将母亲病逝后500元人寿保险金全部赠送给“新旅”,还帮“新旅”从上海购买了电影放映机、电唱机、幻灯机各一台,以及上海淞沪抗战纪实等影片和抗日救亡歌曲唱片。1935年10月10日,由14名新安小学生组成的新安旅行团在汪达之的带领下,从淮安出发,他们的足迹遍布江苏、安徽、浙江、北京、甘肃、宁夏、陕西、湖北、湖南、广西等省区,行程两万多里,一边宣传抗日,一边学习社会新知识。
陶行知1936年游历欧美亚非,以国民外交使节的身份宣传中国的大众教育运动,同时宣传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救亡运动,推动世界各地华侨华人成立救国联合会,争取世界友好人士的支持。他在芝加哥、旧金山和纽约期间,数度在华人中教唱新安旅行团团歌。1938年9月底回国,经香港抵达武汉后,正遇到新安旅行团在保卫武汉中积极发挥作用,他认为孩子们的行动打破了生活教育是空谈的谬论,同时提出在“新旅”这样的教育方式下如何产生专门人才,勉励孩子们要“骑到真理的背上去”。
新安旅行团积极宣传全民族抗日救亡运动,受到中国共产党人的关心、支持和鼓励,周恩来对来自家乡的小朋友们更是关心爱护备至,也因此屡遭国民党当局的打压。1941年皖南事变后,根据周恩来的指示,新安旅行团转入苏北和苏中根据地,继续组织根据地的儿童工作。后随华东野战军转战鲁、冀、豫各地,1949年又随大军南下上海,1952年和其他几个文艺团体合并为华东人民艺术剧院,即今上海歌剧院前身。
新安旅行团的辉煌已经刻写在生活教育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的历史上,她的精神也被今天的新安小学师生继承和发扬。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六一儿童节到来之际,给新安小学小朋友回信,勉励他们传承红色基因,争做新时代好少年。习总书记的回信,再一次勾起人们对新安旅行团辉煌历史的追忆,也勾起人们对陶行知和汪达之为新安小学的创立、为新安旅行团的前行而奋斗所创造的不朽精神的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