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羊：带你探寻岩彩的韵味和神秘

李冬

2017年，莲羊发了一些个人可见的微博，自我消化迷惘的情绪。学习岩彩三年了，她很担心，“什么时候这个画种才会被更多人关注和认可？岩彩艺术什么时候才能在中国回归和复兴？”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岩彩是一门古老的绘画技艺，你可以理解这是一种用矿石为颜料来创作的艺术，最为出名的要数敦煌石窟里的壁画。这种绘画技艺起源于中国，在唐代达到鼎盛期，随宋代水墨画兴起后而被边缘化。后来，岩彩随着佛教绘画传入日本，对日本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

莲羊在2014年开始学习岩彩。在这之前，她有过很长一段的困惑期。莲羊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进过机关工作。后来，她创办工作室，尝试了许多方向：漫画、国画、烧瓷、电脑CG插画（即Computer Graphics，用计算机绘制图形的总称），但总是没能在商业市场和艺术创作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机会意外降临了。

2018年，《王者荣耀》团队联系上她，希望她能用岩彩创作一幅游戏人物的出场动画。刚开始听到这个想法，莲羊就想拒绝。“用岩彩来画游戏CG，之前都没有人干过，会不会画出来不伦不類？”

后来，《王者荣耀》团队和莲羊见面，系统地聊了聊他们的想法。莲羊才知道，《王者荣耀》想在游戏里推广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他们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给《王者荣耀》里的热门角色杨玉环设计了一套飞天造型，但用电脑画，怎么都感觉差一些味道，他们又去找了敦煌壁画修复师，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会岩彩的画不了CG，会CG的画不了岩彩，同时会这两个，也和游戏打过交道的，他们就想到我了。”莲羊说，她决定和《王者荣耀》团队一起做一次尝试。

收到杨玉环的形象后，她开始构思人物的姿势、人物所处的环境。那时她还在东京，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三个月的时间，她待在工作室，面对着一幅长90厘米，宽30厘米的画板。通常来说，莲羊习惯在大面积的画板上创作，不要求细节，更在意色彩和冲击感。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小的画板上作画。

岩彩的原料很丰富。莲羊的工作室里放置了几百瓶矿石粉末：玛瑙、朱砂、青金石、雌黄、孔雀石、珊瑚……材料随着颗粒度不同生成颜色的深浅。绘制一幅岩彩的过程是：先选定一种基底（木、绢、纸、石壁等），再将颜料用桃胶、猪皮胶等粘贴上。

在反复搭配与考虑后，《王者荣耀》团队最终确定了莫高窟壁画风情的蓝色系与橙色系配色方案。莲羊于是在云肌麻纸上大量运用珊瑚、雌黄等材料进行创作，她在杨玉环的衣服上绘制了不少火焰纹，脖子上戴着璎珞，手持无弦琵琶，点绛唇，红粉妆……杨玉环就这样下凡了。

紧接着，《王者荣耀》团队将这幅作品变成3D效果，成了当时《王者荣耀》游戏里最受欢迎的一款皮肤——每当玩家使用这款皮肤时，都能看见杨玉环从这幅岩彩壁画中轻盈地飞出来。岩彩和游戏的合作也被更多人所知，最后，杨玉环这幅岩彩作品还被法国国家博物馆联盟旗下的吉美亚洲博物馆收藏了。

在莲羊的艺术之路中，这样被特别关注的时刻来得并不容易。

莲羊的工作室里有一面屏风。屏风高约两米，长约四米，正面是一幅岩彩画：一条黑龙盘旋在空中。天空是由动物骨皮熬制的胶液混合矿物粉末绘制，龙的身体由黑曜石和铁粉构成，龙角处用了铜箔。用灯光照射屏风，这条黑龙的皮肤亮晶晶的——那是黑曜石的粉末反射的光。

这条龙便是莲羊在日本多摩大学学习岩彩时的毕业作品。那时，她在日本逛一家博物馆，看到了许多有绘画的纸屏风。她说，自己的第一反应是：“这应该是中国唐代的艺术。”但在国内，很少有博物馆储存这样的屏风，更多的是木艺雕刻的类型。“所以我们不得不去海外看一圈，把它重新拿回来。”

在去日本学习岩彩之前，莲羊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寻找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位置。她考上央美时，中国的设计专业正在快速发展，她成了第一批接触到CG、学习用Photoshop画画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接触游戏、插画、编程，也很早开始和游戏公司合作，和《寻仙》《大话西游》这些新兴的游戏合作画插画、设计角色。后来，她在王府井开了一个工作室，试图全身心投入美术，国画、烧青花瓷、油画……但很快，她需要面对现实。传统的中国美术圈对一个年轻人并不友好，她的工作室经营得并不算好。

2013年，莲羊在网上看到一幅画。那幅画是一只猫，色彩鲜艳，既像油画，又像壁画，也不像是电脑创作的。她联系上作者，才知道这是岩彩，莲羊一下子就对它产生了兴趣。相比素雅的国画来说，岩彩色彩浓郁，这更符合她的审美。相比欧美的油画来说，岩彩又具有强烈的东方气息。

她打开百度搜索岩彩，发现一共才40多个词条，而且全是批评的声音。那时候美术界仍然有较重的门户之见，觉得岩彩不是一个正统的画法。还有一些词条内容是敦煌壁画临摹修复班，但她并不满足于只是去修复一幅壁画。

2015年年初，莲羊一个人来到西藏。她去了不少寺庙，哲蚌寺、色拉寺、扎基寺，到了寺里，她走进去看到那些壁画，“不停地掉眼泪，”她说，“哇，这是我想要的东西。”

那些天里，她在寺里从早坐到晚，发呆，或者在高高的山上俯瞰草地和羊湖，思考自己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是不是应该要结婚了？是不是应该要老老实实地找个地方上班，过日子呢？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途中，她遇到了一名会汉语的唐卡画师。唐卡是一种藏族特色的卷轴画，手法类似岩彩，颜料也为矿石。那名画师告诉她，唐卡的绘画需要什么石头来磨颜料，用什么胶水。那时莲羊完全搜寻不到任何与此相关的资料，她在画师那儿买了一些颜料。画师还说：“西藏应该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想要学习的话，也许要往国际上走。”

这一句话提醒了她。2015年5月，她下定决心东渡研学考察。她只身一人来到了日本，不会日语，也没有地方住。央美的一位老师帮助了她，让她住在自己家里过渡。她从头开始，报了一个语言班，备考多摩美术大学，还在日本做了一个画廊，让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的作品有一个周转之地。

与此同时，她将自己学习岩彩、创作岩彩的过程更新在了社交平台上。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莲羊。在日本期间，她创作了近百张岩彩作品，画一张，在微博上更新后就卖掉一张。“支撑了我整个东渡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连画廊运作的钱都够了。”

对于莲羊来说，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2017年的秋天。一家出版社找过来，希望她能为南派三叔的新书《藏海花》绘制岩彩封面。南派三叔的要求很简单，一座大雪山，一个像蓝宝石的湖泊，墓穴隐藏在其中。出版社觉得，用电脑来画显得太过单薄，用油画又调性不合。他们想要中国传统文化的效果，想到了敦煌壁画，也就是岩彩，又想到了莲羊。

莲羊用水晶粉和蓝铜矿绘制了这幅封面，南派三叔一稿就过了。这幅作品的照片用于书的创作，原作由南派三叔收藏。

接着是《王者荣耀》的合作邀约，完成杨玉环皮膚创作后，《王者荣耀》又请她为白晶晶、女娲皮肤绘制了宣传海报。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游戏公司找到了她，希望她能为游戏增添传统文化的元素。莲羊很清楚，游戏公司希望有新的中国风的元素融入游戏的视觉体系和文化体系里，“《山海经》被太多人用过了，故宫也成了IP，其实敦煌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元素。”

现在，莲羊仍然要面对美术和商业的关系，或者说，美术在这个时代究竟处在一个什么位置？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她清楚，有一些人在网上批评她，说她太商业化，一会儿和游戏公司合作，一会儿出书、开培训班;也有一些美院的老师批评她，“老先生还是对商业、市场有些怀疑，对游戏的东西也嗤之以鼻。”

但莲羊现在的想法是，无论如何，这算是一个突破，并且，游戏毕竟是一个大众化媒介，“让岩彩以最快的速度破圈了。”她说，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知道了岩彩，不像几年前，她在网上都无法搜集到岩彩的资料。

对莲羊来说，她找到了一种介于纯粹艺术和实用主义之间的道路。她对学生们说，大众对艺术家的想象也许是刻板而单一的，比如不食烟火、清高、不沾染铜臭。但是学生们从美术学院毕业后，首先要面对的仍然是如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

她开办了岩彩教学班，许多学生对她说，岩彩似乎给他们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你把他们引向了这条路，那你要不要负责？”因此，她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定义成行业开拓者，引进岩彩的优质原料，和云南的非遗产地合作生产岩彩画纸，以及通过跨界和各行各业合作。“让学生们看到其实有很多条路，他们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

“我一直在跟着时代走，它在推我，我也在顺着它走。”莲羊说。

摘自《现代青年·精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