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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儿岭

2022-05-07羊咬鱼

延河(下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祥云村里人孩子

羊咬鱼

德叔给三岁的南笙做了把带花纹的木头玩具枪。相比儿子满天手上的那把,自己才做的这把显得大些,样式也较好看。

七月的日头着了火似的,将丛山峻岭中的祥云村烤得像个闷罐。德叔本来就觉得燥热,听着无休无止的蝉鸣,心里更是添火。他习惯性地吹了吹刨刀,就把刨子、凿子等工具收拾了。这时,“嗡嗡”的飞机声破空而来,不好!顿感不妙的德叔,一把拉起玩石子的南笙和满天,就往门外跑。

从祥云村到云岭这一带,日本鬼子飞机不时空袭。祥云村的人依据经验纷纷跑出屋,各找地方躲了。德叔拽着两个孩子跑到村口枫树旁。他先将南笙背上树,又迅速溜下来背起满天。树干分叉处有个洞,刚容下他们几个。德叔用身子护住两个孩子,手搭凉棚探看。两架飞机并没有向村里扔炸弹,直接从村旁的山顶掠过。忽见一只大鸟从空中急速下坠,撞到枫树枝上,弹了弹,直直地掉落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南笙吓得直往德叔怀里拱。比他大一岁的满天也很紧张,眼睛瞪得大大的。

飞机飞远了,已听不见声响。德叔这才一先一后背着南笙和满天下到地面。坠地的大鸟不见动弹。德叔走到近前,见是只鹰,蹲下来翻它的翅膀。鹰的左翼有个伤口,像子弹击穿的。德叔心想这鹰准是血流多了才掉下的,就用右手托起鹰的头部,左胳膊箍着鹰的背部,用了劲抱起来。南笙和满天都一蹦一跳,边拍手边喊着:“好大的鸟,好大的鸟!”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德叔摇摇头。他把鹰抱进屋子,从抽屉里找根布条,用它扎住鹰的伤口,又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清水。德叔刚掰开鹰的嘴,准备喂水。鹰猛然睁开眼,挣扎着。“别怕,别怕,我们不害你。”德叔像哄小孩一样,喂了几口水。大黑狗狂吠不止,被德叔呵斥几声,才老实了。

吃过晚饭,两个孩子都已睡下。德叔累了一天,却无睡意。他心神不宁地坐在门槛上。烧锅的与村里人去云岭已有三天,会不会遇上轰炸?德叔越想越急,眼巴巴地望向村口。

当饼状的月亮升至树梢,几个人影向村口移动着。定睛一瞧,其中一个就是自己烧锅的,德叔忙起身迎了上去。将担子接过来,和村里人打了招呼后,德叔还未问清烧锅的这几日情况,烧锅的进了屋,就问他:“怎么多个孩子,还捉只鹰?”德叔就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几天前,两个游击队员找上门,指着带来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说:“首长带领部队转移前,将自己的孩子南笙托付给游击队。”德叔听他们说到几个月前新四军被国民党顽军伏击,死了很多人,只有少数人留下来打游击,心里很难过,又有些紧张,不知道游击队员找他做什么。游击队员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说:“南笙要在你家待一段时间,请帮忙照顾好。”游击队员叮嘱他多加小心,说天上有日本鬼子飞机,地上有国民党特务盯着,还乡团的人像疯狗一样到处找人。之前接手任务的一户人家,转移南笙时差点出纰漏。听到这里,德叔心里如螺丝拧得紧紧的,说:“我怕完成不好任务。”游击队员给他打气:“我们研究过,你和你烧锅的靠得住。这是伙食费,请收下。”说着要把两块银圆放到他手里。德叔死活不肯收,将两只手别到身后,说:“南笙在我家,就当我多个孩子而已,我会看得比我的命重要。”游击队员听了这话,郑重地说:“德叔,你的命、孩子的命都重要,我们相信你!”

德叔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劲地挠头皮。烧锅的听后感叹:“这世道,连鸟都活不好。”前天她和村里几个妇女到云岭帮忙,今天上午突然听到飞机轰鸣,一个游击队员冲她们喊:“敌机来了,快躲起来。”紧接着,爆炸声四起,房子成片往下倒。忙完救急,她们就往家赶。德叔说:“你人到家了,我才把心放回肚里。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安生!”

家里凭空多个孩子,难免不引起人的注意。德叔知道村里人向着新四军和游击队。即便这样,万一走漏风声怎么办?德叔心里着急,连觉都睡不稳。烧锅的出个主意,德叔听了,眉头才舒展些。德叔在村北头的松树林里挖了个地窖,一个村民看见了,就打趣他手脚闲不住。德叔敷衍几句,悄悄领着南笙和满天下到地窖里,说:“万一坏人来了,你们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俩孩子忙不迭地点头。

德叔睡觉几乎半睁着眼。夜里,他摸索着起床,蹑手蹑脚走到屋外。四周虫鸣绵密,黑黢黢的大山静默着。德叔围着村子转一圈,才躺下继续睡了。白天,德叔又到村前村后转转。走累了,就坐在村口枫树底下东想想西想想。想到死在日本鬼子飞机轰炸中的父母,德叔心里抑制不住地难过,恨自己没本事,连亲人都保护不了。游击队托付的任务,透着对自己的信任。眼下能不能完成好,他心里还打着鼓。万一遭遇不测,就怕苦了烧锅的和满天。德叔听说过红军的事,现在的新四军和游击队同他们一样都为穷苦人卖命。有一次到云岭,德叔看到新四军战士在拉歌。响亮的歌声撞击着自己的耳膜,心头涌起一股热血,血又往脑门子涌去,浑身添了力气似的,德叔那一瞬间以为自己也可以冲上战场,成了杀敌的战士。

鹰在德叔家待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村里人陆续来看稀奇。老人们认为鹰性子野,不好侍弄,搞不好会被它啄伤。德叔含含糊糊应付说世间的事说不准,其实他已留意到,这鹰与人相处一段时间,一改最初的紧张、戒备,进食已变得正常。大黑狗熟悉了鹰的气味,喜欢趴在鹰的面前吐着舌头。南笙、满天已经把鹰当成玩伴。有时南笙学大人口吻,问鹰想不想自己的家,鹰大声叫着:“啁——啁——”。南笙和满天都听不懂鹰的叫声,误以为鹰饿了。鹰吃荤,食量又大,德叔就想办法抓些蛇和老鼠。

德叔的身体瘦了一圈。烧锅的心疼他,特意煮碗糖水鸡蛋。德叔不肯吃,端给南笙。南笙刚舀口汤喝下,瞥见满天被德叔拉到门外,便端碗走过去。他用勺子搲了鸡蛋黄,递到满天嘴边。满天瞄了瞄一旁干活的德叔,一口咬住蛋黄,吞咽了。

这天,德叔在枫树下坐久了,屁股麻麻的。他缓缓站起,摘片树叶,搁到嘴里。清亮的哨音有如身形敏捷的鸟,飞向云天。正吹着哨音,德叔就听到一声紧似一声的鹰鸣。鹰在他家快两个月了,伤口处已长出新羽毛,翅膀舞动也无大碍。莫不是它想飞回属于自己的家?它的家又会在哪里?德叔暗自笑了笑,觉得自己属于瞎操心,鹰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家呢!德叔想到一个很少有人去的地方,一时又无法确定就是那里。对这只鹰,自己像对待孩子一样,跟它说话,吹口哨给它听。烧锅的笑话他跟个孩子似的,但他照做不误。每回跟鹰说话,德叔都发现鹰会安安静静听着,偶尔叫几声,好似有所回应。这个小小的发现使他激动,像是手掌心里捂了一个秘密。

快步回到屋里的德叔,见叫个不停的鹰在“扑棱棱”地挥动翅膀,就问烧锅的是怎么回事。烧锅的一脸无辜,说先前还好端端的,两个孩子也没招惹它。德叔又看看鹰,沉思了会,就找根布条系在鹰的一只腿上。鹰连连啄着布条,见啄不开,就张开巨型翅膀飞起来。它飞出院子,径直向村口枫树飞去。德叔与烧锅的、两个孩子都小跑着出了门。鹰落到村口枫树上,停一小会,“啁——啁——”叫几声,往村子上空绕飞一圈,箭般飞过山峰,直至成为德叔他们视野中的一个黑点,最终消失不见。德叔揉揉酸疼的眼睛,长时间沉默不语。

鹰飞走后,德叔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反复掂量了一下自己先前的一个想法,就决定去趟鬼窝峰。鬼窝峰距祥云村二十余里。老人们都说,鬼窝峰是豺狼虎豹出没的地方,除非孤魂野鬼,人万万不能去。烧锅的得知他的想法后,很是担心他会不会过于冒险,德叔安慰她:“没事的,那地方我去过不止一次。”德叔头一回到鬼窝峰,其实很发怵。怪只怪自己与同门师兄弟打了赌,哪怕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不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那会他带上绳子和斧头,只身到了鬼窝峰。站在峰顶上俯瞰,三面峭壁围合的峡谷,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葫芦横卧在山谷中。最高山峰上有一处岩石探出来,远观如鹰嘴。谷底长着高低不一的树木,树木中散落着不知何时滚落的乱石,一脉山泉从中穿过。距泉水不远处,高耸着两株枫杨树。其中一株,树皮长得如同一只只巨耳串在一起。德叔心想这峡谷处处奇特。借助绳索,他攀到峭壁的高处,采了几株比较稀罕的还魂草。德叔一时高兴,连打几个呼哨。一只鹰“呼”地飞出来,惊出他一身冷汗。德叔又通过峭壁上一棵老松,翻入松树旁的岩洞。岩洞里遗有生火的痕迹和一堆碎骨头,这让他惊讶不已。喘了几口气,德叔就慢慢下到谷底。从峡谷出来后,他将还魂草送给传授自己木雕手艺的师傅。同门师兄弟得知他独闯鬼窝峰,采了名贵草药,再未嘲笑他胆小如鼠。同样,听说素来胆小的德叔一个人去了鬼窝峰,祥云村人对他也是另眼相看。说归说,这一带的村民仍旧不敢随便踏入鬼窝峰。胆气大增的德叔倒是进出数次。他基本摸清鬼窝峰的地形,还发现一条通往峡谷外的隧道。这条密藏的隧道中,遗落不少锈迹斑斑的断剑铁器,德叔心想怪不得老人们说这里以前打过仗、死过人。

德叔这回来到鬼窝峰,并没有下到谷底。他站在高岭上,对着悬崖峭壁吹起了哨音。随之而来的是,峡谷中有了一阵阵回音,听上去怪怪的,德叔没有多想。他用力地吹着,吹得腮帮子都酸胀,却没有他预想的场景出现。德叔有些泄气,转身往回走了一小截路,耳畔蓦然传来“啁——啁——”声。他回头一看,一只鹰从半空中急速飞来,腿上隐约可见一根布条。待它落定,德叔跑上前,抚着鹰的翅膀,说:“这就是你的家啊,跟我想的一样。这地方好,叫鬼窝峰还不如叫鹰儿岭。”鹰乖顺地贴着德叔,能听懂似的。

鹰随德叔回到祥云村。烧锅的问他用什么法子,连鹰都能召唤。德叔少见地同烧锅的开了个玩笑,说自己与鹰有暗号。烧锅的白了他一眼,说:“你就吹吧!”德叔笑了笑,又出门去找蛇窝鼠洞了。游击队交付的任务,让他一直绷紧着弦。这天傍晚,待在德叔家的鹰围着他叫个不停,又啄他的衣服。德叔心生疑惑,就把屋里屋外看一遍,才发现一个陌生人鬼鬼祟祟躲在村口枫树下,还朝他家张望。德叔警觉起来,本想将孩子藏到地窖里,与烧锅的商量后,决定外出避几日。第二天,天才麻麻亮,德叔和烧锅的各背些衣物与吃的,带着两个孩子往鹰儿岭走去。鹰在前头慢飞着,隔一会就停下来等候他们。德叔心头热热的,觉得自己真是运气好,才会遇到这样一只通人性的鹰。进入鹰儿岭谷底,看到以前探过的路布满藤蔓和交错的树枝,德叔拿出砍刀,砍了一阵子。走到峭壁下,又费了一番劲,才把烧锅的和孩子一个个拽上岩洞。

入秋后的山风一天比一天凉,到夜间更是抖出无尽的寒意。德叔让两个孩子和烧锅的多裹些毯子。为给孩子壮胆,他讲些自己听到的新四军杀敌的故事,南笙和满天听得很入迷。南笙紧紧攥着玩具枪,稚声稚气地说:“我要打坏人!”德叔摸摸他的头,头顶上的星星像是在望着他们,还眨了眨眼睛。在岩洞待了两天,德叔估摸祥云村差不多安全了,就和烧锅的带着两个孩子往外走。鹰也跟着他们一路慢行。

快到祥云村时,夕阳将要落山。忽听得枪声大作,两个孩子吓得抱住德叔。德叔让烧锅的带他们和鹰原路返回,自己蹲下身子往村口摸去。枫树底下,七八个游击队员向村里一伙国民党顽军射击。德叔认出游击队员中的两位,正是之前将南笙托付给自己的人。游击队员看到悄然出现的德叔,惊喜地说:“我们以为你和孩子都被抓了。”德叔说:“人都安全的,快跟我走。”游击队员问清情况,才随他往鹰儿岭撤退。身后的枪声,歇一阵响一阵。德叔将游击队员领进鹰儿岭,准备让他们带着南笙先走,这才注意到烧锅的和两个孩子都不见踪影。坏了!会不会在峡谷中迷了路,或者半路被抓?德叔不敢往下想。游击队员也很着急,兵分两路,一路去寻人,一路留下断后。枪声这会儿变得很是密集。几只鸟受惊了,四下乱窜。德叔见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揪片树叶,吹起哨音,哨音一声紧似一声。德叔心下着急,嘴里鼓气,也不歇下,只把自己吹得眼冒金花,才见到那熟悉的鹰迅疾飞来。德叔激动地挥挥手,眼睛向四周看去。鹰立即飞起来,德叔紧跟在它身后。走到长有耳朵状树皮的枫杨前,德叔一眼就看到烧锅的和两个孩子。

德叔一心只想着找人,却忽略哨音所起的导引作用。追兵循声迫近,子弹在林中乱飞着,树干落下深深浅浅的弹孔。德叔已暗自决定,准备拿自己的儿子吸引住敌人。他把通向峡谷外的隧道指给游击队员,让他们带南笙快走。南笙拉着德叔不肯松手,差点哭起来。情急之下,游击队员抱起南笙,撤向隧道。

负责断后的两名游击队员,一先一后倒在血泊中。德叔顾不上收拾他们的遗体,背着满天,与烧锅的趁着昏暗天色攀上岩洞。这时鹰突然挥动翅膀,飞到树巅上,转着圈翻飞。谷中的树随之“呼啦啦”摇动,波浪般起伏。鹰又发出德叔从未听过的古怪叫声。峡谷里回荡起震耳的声浪,像老人哭喊,又像战马嘶鸣、兵器的碰撞声,回环往复,夺人心魄。德叔听得身上都起了疙瘩,心想鬼窝峰原来这般瘆人。他慌忙用手捂向满天的耳朵。手掌触及满天,德叔吃惊不小,问烧锅的:“满天身上怎么凉凉的?”烧锅的一把攥住他的手,德叔就感到她手上粘有黏糊糊的东西。

幢幢黑影和古怪叫声震慑住追兵。这伙顽军犹豫再三,未敢继续深入,只放几声冷枪,就撤出了峡谷。一切复归于平静。岩洞里,鹰眯了眼,卧在一旁。德叔摸了摸满天右胸口,被子弹贯穿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他感到了说不出来的闷痛,心也像是在抽搐着。烧锅的用粘了血的手捂着嘴,痛苦地压抑着哭声。

阳光明晃晃地照进这片峡谷,周遭死一般的寂静。从岩洞下到谷底,德叔与烧锅的都抬眼望着岩洞,许久才挪动脚步。德叔和烧锅的就地刨了个坑,掩埋了满天和两名游击队员的遗体,并将几块石头垒在坟前。做完这些,德叔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身子打起寒战,站不住似的。好不容易走到枫杨树旁,德叔却大叫一声:“快跑,快跑,敌人来了!”神色慌张的他自顾自地爬树。烧锅的侧耳听听,并未听到枪声。她仰起头,气愤地质问趴在树上的德叔是不是听岔了。德叔不理她,嘴里继续喊着。持续几分钟后,他才复归平静。下了树,人失魂落魄一般。烧锅的往前走几步,用手探探他的额头,感到滚烫。“烧得这么狠!”烧锅的怪自己粗心大意,她拽着德叔走近泉水,捧了几捧水给他凉凉脸。

回祥云村看来已不安全,夫妻俩下定决心走出这片深山。走了两天一夜,两人脚底都磨出了血泡。怕国民党士兵沿途盘查,夫妻俩扮作乞丐,一路乞讨,才混过了江。到江北一个亲戚家落脚后,待了将近两个月。德叔和烧锅的思家心切,就辞别亲戚,返回祥云村。家里的大黑狗已不知所踪。村里男男女女听说他俩回来了,前来叙旧。对于满天和南笙的去向,德叔支支吾吾,不肯细说。村里人就没再多问。

吃过腊八粥的早上,德叔和烧锅的将双脚插进火桶取暖。村里的狗忽地叫得又凶又急。德叔把腿拔出火桶,刚跨出门槛,一伙来势汹汹的士兵用枪把他堵回堂屋。领头的一屁股坐到德叔家椅子上,将手往火桶上伸了伸,狠声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既然回来了,就快交人!”

德叔定了定心神,问:“你们是什么人?要我交什么人?”

那人嘿嘿一笑:“别装糊涂,把共党头目的儿子交出来!”

德叔说:“共党头目?瞎讲,我就是个木匠,怎么晓得!”

领头的说:“那好,老子帮你回想。几个月前,游击队到你家,把一个小孩交给了你,是不是?!”

德叔答道:“你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我不知道这回事。”没等德叔说完,一个人被带进来,是邻村的一个青年。他嗫嚅着嘴说:“德叔,你就招了吧。我都看见过的,就是不知道你把那孩子送到哪里去了。”德叔瞪他一眼,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能见到什么!”

“砰、砰、砰”,领头的抬手就朝德叔脚旁放了三枪,德叔猝不及防,脸色变得煞白。他跺着脚,大喊:“快跑,快跑!”作势要跑出门。这伙人却不知道他想跑出去爬树,一起端枪瞄向他。“绑了,带走!”为首的手一挥,几个士兵就把德叔和他烧锅的双手捆住。这时鹰从院子里飞出来,狠狠扑腾着,鸣叫着。一个持枪的人,问领头的要不要杀了做下酒菜。领头的望望屋外的天,回一句:“你敢吃?”边上一个年纪大点的士兵说:“这畜生野呢,听说死人肉都吃,别招惹它,不然一窝鹰都来找你。”持枪的听了,连连后退。

眼见这伙人押着德叔和他烧锅的离开,村里人一时慌乱无助。有人见过德叔挖地窖,联想到孩子会不会藏在地窖里,带着大家去寻地窖。果真找到地窖。除了一些衣物,里面根本没有人。大家担心德叔和他烧锅的性命,又为不知下落的孩子着急。几个村民主动提出到云岭打听。过了六七天,德叔和烧锅的被他们抬回来了。德叔身上穿的衣破得不成样子,衣裳以及他躺着的门板都糊有大片血迹,像鸡冠花一样呈现着紫色。他烧锅的则奄奄一息。村里人找来郎中,郎中看过德叔和他烧锅的伤势,叹口气,当即开了药方,让人抓药给敷上。用了药,德叔日日见好。他烧锅的却因伤势发作,不到几天撒手而去。

安葬了烧锅的,德叔一拐一瘸地从坟地里往回走,鹰紧跟在他身后。走到枫树下,德叔坐定。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着。新四军驻扎云岭期间,烧锅的和村里人隔三岔五,就将纳好的布鞋、做的衣裳,还有垒了几层的厚厚锅巴放进稻箩里,挑送到云岭。烧锅的每次出门前,德叔都会提醒她注意安全。儿子满天不愿意自己的娘出门,拉着她的衣角,连声喊:“姆妈,姆妈。”埋藏在德叔记忆里的,有烧锅的在儿子额头狠狠啄一下转身而去的身影,也有她月下挑着稻箩匆匆回家的模样,还有她躲避在岩洞里的悲戚面容。被国民党士兵抓走审讯那段时间,德叔非常担心烧锅的能不能承受住非人折磨。敌人轮番审问他们游击队去了哪里,共党头目的孩子交给了谁。德叔不肯多说一个字。浸了盐水的鞭子向他身上抽过去,顿时皮开肉绽。德叔咬着牙,强忍疼痛。从敌人反复审问来看,德叔判断他们还未得到想要的情报,宽心不少。审讯的人很不耐烦,为恐吓德叔,朝地面随意打了几枪。德叔如受电击,大喊大叫。此后,但凡听到枪声他都这般状态,负责审讯的人认为他神经出了问题,再审也审不出结果,决定暂时把他和他烧锅的放了。

眼睁睁地看着烧锅的送了命,自己却无能为力。德叔每有回想,都生出锥心般的疼痛。痛苦与回忆始终纠缠在一起,德叔不愿意自己一遍遍地揭开疮疤,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一次次陷入对过往点滴的追忆。前些年,德叔独自去过鹰儿岭,攀过一次岩洞就未再上去。那次他未找到当初掩埋满天和游击队员遗体的墓地。找的时候,他就想会不会是山洪冲刷,导致墓地无存的?德叔踏遍峡谷,最终放弃了寻找。

大军过江后,活跃在深山中的游击队配合作战。很快,迎来了解放。县里派人向德叔了解当年游击队的事。来人问德叔:“敌人怎么会放您回来?”德叔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便说他们可能是放长线钓大鱼。至于游击队从峡谷中离开后的情况以及南笙最终去向,他表示自己都不清楚。来人替他惋惜:“你应该是为革命做过贡献,但档案和证据不够充分。”德叔依然重复着那句话:“交给我的任务没有完成好。”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祥云村人的生活发生了大变化。德叔坚持种田种地养活自己。村里老人,有时忍不住问他:“你儿子满天呢,不靠他养老吗?”德叔就笑笑,不肯多说一句满天和南笙的事。

德叔的行动日渐迟缓。被病魔击倒的这一年,正是他七十整岁。村里人轮流照顾他。这天午后,德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到村里的狗“汪、汪”叫个不停。“德叔、德叔,您看谁来了?”村干部领着一个中年人走进屋。德叔闻声,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来人急忙上前扶起他。德叔打量中年人,一时有些茫然。中年人将脸凑近,说:“我是南笙呐。”德叔想了想,哆哆嗦嗦地用手摸向南笙的脸,颤着声问:“你叫南笙?啊呀,长得我都不认识了。”南笙打开带来的包,取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红布被揭开,露出一把木头玩具枪。南笙很感慨也很动情,说:“这是您当年给我做的,我一直舍不得丢。这次回来就想看看您和满天。”德叔用手摩挲着木头玩具枪,说:“你是个有心人。满天要是还在,跟你一样四十出头了。”“满天到底怎么回事?”南笙急切地问道。德叔的手又抖起来。

德叔断断续续讲起当年的遭遇。这时,屋里进来几个邻居。他们都替德叔难过,说德叔吃了许多苦,宁愿憋在心里也不讲出来。德叔就说:“吃这点苦头没什么,我没把任务完成好。”邻居又都七嘴八舌说起德叔的病。德叔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一旦发起病,怪吓人的。后来,发展到连听见鞭炮声他都会大喊大叫。村里人把这些情况讲给德叔听,他自己一开始还不相信。听大家说得多了,他才在意起来。村里安排他去医院检查。从医院回来,德叔吃了大半年的药,仍不见效果。德叔觉得再继续下去白白浪费钱,就把药停了。为了照顾德叔,祥云村连续多年都不燃放鞭炮,哪怕是操办婚丧嫁娶。德叔很内疚,觉得自己拖累了村里人。出乎村里人的意料,收音机或电视里偶尔播放的枪声、鞭炮声,同样会刺激到德叔。顽皮的孩子爱模拟这些声音,大人们交代孩子别没事找事去捉弄可怜的德叔。孩子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即使被孩子们戏耍了,导致自己发病,德叔事后也不怪他们。偶尔发病,他也只是乱喊一气,跑不动了,也爬不上树。村里的孩子一个个长大,去县城乃至省城上学,德叔感到一种空荡荡的东西包裹了自己。

南笙听到这里,眼泪止不住。他还记得自己走出这片大山的大致情形。几个战士护着他,坐竹筏过了青弋江,到芜湖待了一段时间。随后坐船、坐车,辗转到了北京。南笙见到亲生父母时,已是1949年的夏天。父母乍见之下,惊喜万分,说南笙是在皖南出生的,要向养父母这样的无名英雄学习,做一个有气节的人。

南笙抹了抹眼睛,继续说:“到北京不久,父母接受一项特殊任务,我们一家人不得不和地方中断联系,转到大西北。现在我转岗回到北京,就急着回来看您和乡亲们,没想到您病成这样。”德叔喘着气,说:“人老了,早晚有这一天。”祥云村的几个人都说德叔这些年早早晚晚都到枫树下坐一会。他嘴上不讲,心里肯定想念着你和满天。南笙点点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于德叔的救命之恩,他何尝忘却,又何尝不想早点回来看看啊?

南笙在德叔家住了下来。他想尽尽心意,照顾德叔几天。这天夜里,南笙听到德叔喘气喘得厉害。他的喉咙间,似有什么东西堵住。南笙握住德叔的手。德叔吃力地将南笙的手往他胸口移了移。德叔的眼窝含着两颗泪珠。这一刻,他仿若听到一些声音。这声音像鹰的鸣叫,又像风吹过悬崖刮出的尖厉声。德叔弓了弓双腿,眼睛合上时,两颗泪珠滚出了眼窝。南笙看看手表,深夜十一时。

冬日的暖阳照进来,屋子里像德叔烤过的火桶一样,暖烘烘的。南笙把带来的木头玩具枪放进德叔的墓地。料理完德叔后事,已经是南笙来祥云村的第七天。那只老迈的鹰从德叔墓前回来后,就卧在草窠中一动不动,头也深埋在翅膀里。南笙就要离开德叔家,打算将鹰托付给村里人。他走近草窠,抚着鹰的颈部,鹰却无任何反应。

村里人都说这鹰稀罕,活了五十多年,就跟一个人一样知冷知热。南笙请村里人帮忙,将鹰放入德叔生前打造的一个木盒子里。几个人抬着木盒子以及订制的四只花圈,向鹰儿岭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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