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湖的松
2022-05-07周华诚
周华诚
千岛湖森林郁郁葱葱,真乃山水秘境。水边的千岛湖镇是淳安县城,亦是一座山城。旅人乍入此地,多有生发“小重庆”之感受。小山城遍布松树,一棵棵高大苍劲的老松树,在路边、楼角、停车场耸立,路是绕着树走,楼是依着松建。苍翠高耸入云的苍松,有的傲然屹立于停车场中间,有的巍巍乎踞于路侧高崖之上。
山上的居民楼,亦是依山而建,奇特之处在于,譬如居民楼的东面是一楼,步入楼梯就能进楼,拐个角,到了西面,才发现居然身在此楼的三楼或四楼。这样的情形十分常见,山势起伏,落差较大,屋前屋后,已是几层楼的高差。有时身在楼中,探身一望,苍翠的大树近在眼前,那松树高达数十米,此刻你的视角居然与树梢齐平。簌簌松针,郁郁清风,风中似乎还能望到松针上垂挂的雨滴,摇摇欲坠。
再行走在起伏错落的山道,便一下子明白,这路这楼,为什么落差如此大了。这里原是高山之巅,群山之上。远来的游客,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城乃是人们搬到山头重新建起的一座“新城”。建城之前,此地松林蓊郁,人烟稀少,唯有兽迹与鸟声,及山巅唯一一座小庙,叫作牌岭庵。数往事与秘密藏于水下的褪色的古城与老街中,那里是人们昔时的家园。
因松树极多,这座小城还有一个雅号,叫做松城。松城的松树真多,不论其生长何处,每一棵都百折不挠地向着天空生长。有人说,树木向着天空长得有多高,它的根系就向着大地深处扎得有多深。
因为想多听听这座小城的故事,在社区干部带领下,我们去拜访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老奶奶面容清秀,个子娇小,是典型的南方女子。然而想象不到,正是这样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老奶奶从五十多岁开始喜欢上了根雕,自己拿起刻刀对着树根敲敲打打,进入了一个让想象力放飞的时空中。在那之前,她识字不多,是一介农民,什么农活都拿得起。上了年纪帮着子女带孙辈,孙子孙女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时间,找了一件热爱的事情投入其中。
问她,做根雕,是为了什么呀?
她说,不为什么呢,就是喜欢,打发打发时间。
问她,做根雕跟谁学的呢?
她说,自学的,有一天看电视,觉得这个事情挺好玩,老树根嘛,山里到处都有,就捡了一些回来,就这么玩起来了。
奇奇怪怪的树根,原先不过是山林中的腐朽之物。经她之手,用电锯与刻刀在盘根错节处切割打磨,那奇形怪状的树根就仿佛有了生命。有的像鹿,有的像鹰,有的像兔子,也有的说不出像什么,像风像水,像舞者在跃动,像火焰在燃烧,像树根浮出水面,长在了天空里。
老奶奶的根雕作品拿去参展,获得了全国根艺美术作品大赛的铜奖,也获得“刘开渠根艺奖”等等——这些奖项,在根雕这个领域里是响当当的。
我愈加好奇,老奶奶年纪大了,平时做根雕,有帮手吗?
老奶奶笑得很开心,没有帮手,就一个人。力气?我从小在田地里干活,有的是力气。有的根雕有一吨多重,我用铁架子吊着,用铁葫芦搬来弄去,一个人,没问题。
我拿她的手看,那是一雙大手,骨节壮实,刚劲有力,的确是一双历经世事、扛得起所有生活重担的母亲的手。
老奶奶除了做根雕,还画画,当然,也是自学的。她画的是从前水下古城的事物,从铜官峡到威坪镇,茶园镇、进贤乡、徐村、宋村,七八十个村庄,都是老人以前挑粮食、挑小猪、走亲戚到过的地方。她用自己的画笔,把那些消失在水底的记忆,重新描绘在画纸上。
八十来岁时,她每天六点出门,乘坐清晨的头一班公交车去一处厂房车间,那里空旷,摆得开林林总总的根雕。在那里,她干到下午四点半。回家,烧饭,日复一日。她的作品留下了几百件,有的在中央美术馆展出过,有的陈列在县博物馆里。有人看了,要跟她买,她却不卖。她说自己做这些根雕,并非拿来卖的。
老奶奶叫欧阳小惠。有人说,欧阳奶奶是个艺术家呀,艺术家都是非常具有生命力的人。这样一想,就对了——她手中诞生的一件件根雕作品,那样激情昂扬,那样坚硬刚强,无不蕴藏着生命的无穷力量。
老奶奶的根雕作品,并不讲究特殊的树种材质,许多都是就地取材的。譬如松树根。当然,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最易获取的就是松树根了。那些松树根数十年、数百年顽强生长,弯曲了,沧桑了,老了,枯了,但在大地之上,它们的生命力依然蓬勃。
松有傲骨,岁寒不凋。
每当春天来临时,它们又将花粉播撒于天地与山水之间。
是的,春天,你若去千岛湖,或许会被一种奇异的景象所震撼。千岛湖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层金黄的颜色,在湖面水纹平缓的作用下,形成数几公里长的流波。若是夕阳西下时,湖面波光粼粼,如巨幅的油画一般流光溢彩。那流动的金黄色的油彩,并非别的,而是来自千岛湖漫山遍野森林深处的松花粉。
那么多的松花粉啊,涂抹在千岛湖的涟漪里。环湖崇山峻岭之巅一百多万亩的松林里,一共有多少棵松树呢?这些松树在一整个春天又会飞扬起多少松花粉呢?
想想看,千岛湖这百万亩的松林里,生生不息的,不正是松城人的力量吗?9BB660CD-5CDA-409B-8D3A-D876A7BDFA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