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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的“新”与内容的“旧”

2022-05-07张世维

诗歌月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木叶省略号西风

我并不知道“木叶体”的由来,不过我认为,任何命名,对于一个保持着旺盛创作精力的“70后”诗人来说,极有可能是一种捆绑和束缚。我对“木叶体”的总体印象是,无论是长短错落、莫名其妙的形式,还是物我纠缠、故弄玄虚的内容,这都是一种可以“批量生产”的诗歌。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写道,诚实的批评和敏感的鉴赏,并不注意诗人而注意诗。我们会听到很多诗人的名字,却不容易找到一首诗。面对木叶的这三首诗,我想用这种新批评的方式,纯然从文本的角度看待它们,这不仅是对文本的尊重,同时也是向诗歌写作者表达最真挚的敬意。

初读这三首诗,不难发现它们的共同特点就在于形式上的求新。在追求形式的同时,诗人使用了一些诸如拼贴、闪回、分段、倒装等结构上的技巧,但取得的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反而有刻意制造阅读障碍的嫌疑。例如《鸟鸣》写道:“蝴蝶,轻立/涧石,双翅酡红。/扑入流水,青萍冶荡荡。”这一段,按照散文的语序重新排列,即为“蝴蝶双翅酡红,轻立涧石,青萍冶荡荡扑入流水”。我想,真正的诗歌,绝不仅是故作高深,将散文打乱了重新排序,而是能用常见而又及物的语言,从纷乱的世界中提炼诗意。

在这三首诗里,《尚有争胜之心,这让我羞愧》是较好的一首。诗中出现了诸如电视、手机、显示屏、大厦、保安等现代意象,同时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远近、有无、动静等哲学观念在时代景象中的具现,这些都殊为难得。但可惜的是,当抒情主体身处高楼大厦,俯瞰那些为了生存而陷入“上班—下班”循环之中的人们,他所表达的“羞愧”暗自包含了高人一等的洋洋得意,这种中产阶级心态仍旧站在古代士大夫看待平民百姓的优越立场。千年以前,杜甫有“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大同愿景,而在这座“鑫拓大厦”,我们只能看到《观刈麦》的现代转译,诗中还在写着千年以前而并不及物的羞愧:“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再读《西风中,附近的银杏……》和《鸟鸣》,我忽然发现了诗人的一个有趣之处——每首诗都得出现省略号,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表达“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歌意蕴。在第一首诗中,省略号可以视为一种拼贴的技巧,而在第二首和第三首诗中,省略号似乎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写作习惯,并没有生成省略号通常在诗歌中的作用——诸如拉长节奏、意蕴未尽或断断续续。《鸟鸣》给蝴蝶的“耳语”加上省略号,看似有文本节略的作用,实则只是一种语言上的懒惰,或者,诗人正是以这种懒惰的方式故意造就诗歌形式上的长短之别。

《西风中,附近的银杏……》和《鸟鸣》这两首诗,不难看出它们具备的古典意蕴,很容易让人想起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或是想起纳兰性德的“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鸟鸣》同样能让人想起王维或是王籍,這些互文性的联想都没有问题。但令人失望的是,除了“传统”之外,我们很难读出一个诗人真正的“个人才能”,这是拟古诗,或者说互文式诗歌写作最大的忌讳。

我想,如果我们尚对现代汉诗抱有真诚的希冀,那就必须摆脱诸如此类的写作和审美惯性。在唐诗史上曾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旦将“山、水、风、云”等词语封禁,“以诗名于世”的惠崇等九位诗僧竟全都搁笔不写了。这个故事让我们意识到,在诗歌写作所造就的美感之中,有一种极为偷懒的“搬运法”,即使用“山、水、风、云”这类天生美感的字眼作诗,无论诗人对它们进行怎样的排列组合,都不会影响诗歌必然的美感。不妨以乐器的弹奏来打个比方:如果让一个完全不懂钢琴的人去弹钢琴,不论他怎么敲击,都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噪声,顶多是杂乱一些罢了。但如果让一个完全不懂提琴的人去拉提琴,那么,他大概率会像在锯一截木头。

当然,使用“搬运法”的写作绝不仅是这两首诗的毛病,在现代汉诗的写作中,“搬运”铺天盖地,七百年前的马致远仍被人竞相模仿,着实让人的审美疲惫不堪,仿佛只要会用几个“诗意盎然”的词汇就可以称为“诗人”。令人无奈的是,象喻式的诗歌写作不仅天生“古意”,同时也最易模仿,这很符合多数读者贵古贱今、缺乏现代性审美能力的现状。我们无需对“搬运之美”的诗歌做出多少说明,因为它们的美并不取决于诗人有多么呕心沥血、匠心独具,这样的写作只会让批评家难以下笔。能确信的一点是,不管在什么时代,能够点铁成金、磨砺诗艺的诗人都显得异常可贵,真正的读者自然要站在少数一边。

张世维,生于1995年,江苏镇江人,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在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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