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史料、议题与视野:关于元代书法文化的思考

2022-05-05赵利光

中国美术 2022年2期
关键词:视野史料议题

[摘要] 书法专业课程和研究层面都应该加大对书法文化的研究力度,尤其不能仅将文化看作书法史的背景,割裂二者的内在联系,而应深入历史,挖掘二者互摄互涵的关系。本文仅从史料、议题、视野三层面就元代书法文化的研究提出一些不成熟的思考点。

[关键词] 元代书法文化 史料 议题 视野

文化并非只是研究书法问题的背景,书法文化视野的拓展为旧观点的反思和新议题的提出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同时也推动了书法研究从平面化走向立体化。书学研究者应走出书法文化无限延展所导致的书法学科被边缘化的误区,尝试从各个层面展开视野、提出议题,以求对书法史达成更丰富、更多元、更深入的理解。当我们走出顾虑,走向文化深处,再俯下身来审视书法,书法研究便会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史学便是史料学。”[1]解释历史要靠史料说话,史料的搜集与考辨是研究历史的基础。书法学科固然有其特殊性,然而大量地、具有批判性地占有与辨析史料依旧是研究书法史的根基。元代书法文化史料的分布与价值具有以下特点。

(一)元代书法文化史料的特点

1.正史

正史作为体现官方意志的核心史料,有助于我们从外围和宏观的角度解读当时政府对书家地位和书法发展的干预等问题。以有关元代的史料为例,正史史料主要包括元王士点和商企翁撰《秘书监志》、元佚名纂《元典章》、明宋濂等纂《元史》、明王圻修《续文献通考》、清屠寄撰《蒙兀儿史记》、民国时期柯劭忞纂《新元史》等。这些史料作为记录当时典章制度的核心材料,涉及书家官衔、迁叙、俸禄等,对研究书家在当时的政治地位等多有助益,其中《元史》《秘书监志》与书法文化关系密切:《元史》记录了内府书画鉴藏机构奎章阁、宣文阁和端本堂的职能与设置情况;《秘书监志》记录了元朝法书的数量和收藏情况等,为研究元朝书画管理的建制沿革、典章故事提供了绝好的材料。除此之外,正史中的“纪”“志”“传”都或多或少地涵盖了帝王与书家的活动情况,这也是研究书家诸问题不可或缺的材料。

當然,由于历史原因,正史仍漏掉了当时书坛许多重要的书家,如鲜于枢、李倜、边武等,并且受体例和书法在正史中的地位等因素影响,正史中对书法文化的记载并不翔实,往往仅是只言片语,如帝王的书法活动、书法相关机构的“张官置吏”细节等,其余内容需要借助其他史料来补证。除此之外,由于编纂仓促,《元史》并未撰“艺文志”。之后,清人钱大昕撰《元史·艺文志》,近代人雒竹筠在钱氏基础上作《元史艺文志辑本》,对《元史》中缺失的“艺文志”做了辑佚工作,其中书法之目有已散佚的李肯堂辑《西溪法帖》、唐怀德撰《书学指南》、缪贞撰《书学明辨》、黄溍撰《临池拾遗记》等,这些篇目既可补正史之阙,又表现了元代书法文化著述的盛况。

2.诗文集

古代文人的诗文集数量十分可观,体裁涵盖赋、骚、古体诗、律诗、绝句、赞、记、序、碑文、行状、表志、传、内外制、题跋等,内容涉及历史、文学、绘画、书法各个门类。就研究书法文化问题而言,诗文集可以发挥补正书法史的价值。正如陈寅恪“以诗证史”和“以小说证史”的研究思路,元人诗文集虽为艺术加工后的文学材料,但其在特定视角下亦可当作史料来用。如元代重要的书画鉴藏机构奎章阁、宣文阁的沿革问题正是借助周伯琦的《近光集》和危素的《君臣政要序》才得以整理明晰,纠正了《元史》的缺略与讹误。[2]

散落在诗文集中的片言只字,除有补正典章制度价值之外,更是研究书家交往的绝佳材料。众所周知,康里巎巎是赵孟之后元代书法史上极为著名的书家,但是目前我们对他的认知仍停留在几件传世书迹、刻帖或“日书三万字”等一些传闻片段之中,至于其社会活动、交往则由于史料阙略而近于空白。颇有意味的是,当把元人诗文集中数量可观的应酬赠答诗文缀合起来,便可展现康里巎巎与多族士人之间的交往情况。所以,充分挖掘、利用这些文学史料,对我们全面认识书家及其书法作品不无裨益。[3]

诗文中某些词句是作者对当时书法观念或现象的诗意表述,这些诗句在撰述文章时甚至可以作为论点来阐释,如“想象规模临晋帖”(宋?《武清县斋遣兴》)、“欧虞墨题时临写”(张绅《雨中怀徐草堂兼述杜掾史求诗之意》)等就很好地概括了元人对当时书法现象的认识。另外,除了与书法关系密切的碑志、题跋,一些序文的价值也较大,如清代谢启昆撰《小学考》辑录了大量元人撰字体类序文,这对考察关于元人篆、隶书写和文字演变方面的认识非常有参考价值。

3.文人笔记

文人笔记作为私家“杂纂”,以活泼、诙谐的语言摆脱了正史的“官样儿”。文人笔记中的书法文化史料也相当丰富,若加以充分利用,其包罗万象的内容可补正史之不足。如杨瑀《山居新语》、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是记载奎章阁建制和宫阙位置等书法文化问题的珍贵史料。元初有宋末遗民周密著《志雅堂杂钞》《云烟过眼录》等。这些材料记录了元初周密、赵孟、郭天锡、乔篑成、王芝等一大批书画鉴藏家的活动,涉及书画鉴赏、流通、交换、价格等,对研究元初杭州官员的书画鉴藏史或观念都有重要意义。王恽《玉堂嘉话》及后期陆友《研北杂志》(又称《砚北杂志》)、孔齐《至正直记》、杨瑀《山居新语》、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等著述对内府书画收藏记闻、书家轶事、碑帖流通、赠答应酬等多有记述。另外,周密《志雅堂杂钞》、郭畀《云山日记》多以“日记体”形式记录了当时书家活动的细节,这对研究文人生活与日常书写的关系有重要价值。郭畀《云山日记》更是记录了郭氏中后期在钱塘的活动,其中不少内容涉及索书、赏碑帖等日常交流。这些都是记录时人书法活动的第一手资料,都能体现出鲜活、生动、可靠性强的特点。

4.金石、方志

古代目录学中把金石著录文献置于史部之下是有科学依据的。由于古代碑志多为官方撰写,碑文撰写者、刻碑人官衔皆记录于上,所以这些碑刻内容可以作为研究当时职官制度的第一手材料。笔者曾运用大量新出土文献和清人金石文献著录中对元代碑刻资料的记载还原了奎章阁任职人数、官员的转迁、鉴书博士的职责等部分史实,如康里巎巎弟子王余庆任鉴书博士便是充分利用金石材料进行推论的。古代方志作为地方史志,记录了某时某地政治、经济、文化等风物人情。有些地方书家尤其是低级吏员的书家进入正史尚不够资格,但当查阅地方志时,发现他们在地方有一定声闻,地方志中也有对他们的相关记载。明清以来,由于访碑活动的兴盛,金石著录文献大兴。为了方便检阅,当今学者把这些金石材料汇编起来,如中国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的《石刻史料新编》系列丛书、中国国家图书馆编《地方金石志汇编》等。这些金石著录文献是记录乡邦、政治、人事、乡贤文化的重要材料。因元人诗文集散佚实多,学者李修生借助金石中的碑文补录元人文集,著有《全元文》。值得注意的是,收录文集中的碑文往往只记载撰文者,书丹、题额者不录,然而清人的金石著述中却完整地保留了撰文者、刻碑者和题额信息,且跋中时常夹杂着著录者对史实的考证和对书法的品评。因此,这些金石著述成为研究元代书法文化不可多得的史料。

5.书(画)迹

书迹不仅是研究风格特征、书风演变的直接材料,同样具有叙史、补史与证史的功能。元代题跋是研究当时书法文化盛况的直接材料。研究书法文化,不应只关注风格,还要关注内容。内容往往涉及时间、地点、交往对象等史实,对作品的真伪、订年极具考证价值。除此之外,书(画)迹后的题跋、印章等材料对研究鉴藏、书家评价亦有助益。如元代重要书法理论著作《衍极》的作者到底是“郑枃”还是“郑杓”,自明末以来一直聚讼纷纭。笔者在翻阅宋人富弼和曾肇书迹时,发现上有“衍极堂”“郑枃”“郑枃子经”等郑氏藏书印,进而梳理郑氏家世后发现,郑氏为宋代重要史学家、藏书家郑樵后人,由此多方证实此人为“郑枃”而非“郑杓”。在此,鉴藏印起到了关键作用。[4]

(二)多元史料的互证

书法文化研究要能够从不同角度开掘史料给我们揭示过往人类生活的不同面相。多元运用史料不仅会拓展研究视野,也可以使书法议题更立体化,同时也可以为书法史研究提供更新的发展空间。书迹与书家是书法研究的本体,也是核心问题,但对书法“边缘史料”的深刻解读也需要不断推进,而研究的深入往往取决于研究者对史料搜集的广度和理解的深度。因此,研究者除了要注重图像资料(书迹、刻帖、碑志),还应对传统文字史料正史、诗文集、笔记小说、金石著录与地方志等加以关注。

书法研究新议题的出现,依赖于史料的不断开拓。把哪些材料纳入视野,如何组织这些材料,直接决定着问题的阐发。例如,陈垣著作中使用的史料十分丰富,其名作《元西域人华化考》征引各类文献达二百一二十种,所用材料以诗文集和金石录为主,除一般史家常用的正史、方志、杂记、随笔外,更广泛地利用了韵书、画谱、书法、进士录等。陈垣的学生刘乃和回忆说:“他(陈垣)主张搜集材料要全,但写文章时,不必把所得材料都放在论文里,要有选择、有重点,要使用最能说明问题的材料。”再如任道斌著《赵孟系年》,此著利用文集、书迹、金石、书画著录材料勾勒系年,堪称赵孟基础研究的典范。当然,随着时代发展,赵孟

书迹繁芜且时有新发现,真伪难辨,此书难免存在瑕疵,将来须再次补正。王连起《赵孟书画真伪的鉴考问题》《程文海徐琰致义斋二札考》《元陆继善摹〈兰亭〉考》等论文则致力于对元代书迹真伪、系年或史实的考证,其中对史实、题跋、印章等细节的比勘颇见功力,同样堪称典范。[5]

学术研究强调问题意识,即要通过思考提出问题、展开问题、回应问题。问题的提出决定着研究者的眼光和视野,体现着切入角度和研究宗旨,寓含着学术创新点。元代书法文化与当时的制度、环境、学术与风气的变化等有着密切的关联,具体可从以下几点切入。

(一)制度與书法

1.显性关联

制度与书法的显性关联可体现为帝王(元世祖、元仁宗、元文宗、元顺帝)的书法喜好和对书法的倡导,法书收藏、鉴赏、管理机构(秘书监、奎章阁、宣文阁、端本堂)的设立,书法专门职官鉴书博士的设置与选任,国子学教育与书法的关系——国子监书法教育、奎章阁学士院授经郎,朝廷典籍修纂活动与书法的关系等,不一而足。

2.隐性关联

元代制度对书法的隐性影响体现为整合了当时的书法资源。这种整合一方面表现在对朝野书家的整合,即选拔朝野有名书家入阁,另一方面表现为对书法风尚的整合,如帝王(元文宗、元顺帝)的赐书、书法趣尚和馆阁应制书法共同促成了馆阁新风尚的形成。这种表现形式也形成了“制度—馆阁文人—书法”环环相扣的运行机制。以赵孟、邓文原、虞集、康里巎巎为代表的馆阁文人书家在馆阁之内作为文学侍从之臣,围绕共同的执掌范畴(经筵、教育、典籍编纂等)与书法产生联系。馆阁之外,这些人通过同僚、师友、门生座主及姻娅等社会关系集结为多族士人圈,并以诗文酬唱、雅集、书画题跋等文化互动与书法产生联系。

(二)书家与书法

从文化角度来讲,书家与书法的关系研究空间更大,具体可以从人物关系(师友、姻娅、子嗣)角度全面展开,呈现书家的成长经历、交游活动、思想演变,进而评判书家的社会地位与历史影响。若细分,书家有名家和“小人物”之别。

1.书法名家

赵孟是元代书法史研究的重镇。王连起的系列论文、任道斌的《赵孟系年》、黄惇的《从杭州到大都——赵孟书法评传》都涉及赵氏书法考证、作品系年、社会活动和书法观念演变等,然而目前学界对赵孟的研究还远远不够,尚有很多问题可进一步展开和深入:关于赵氏的书法交游问题,涉及官员、平民、释道人物;书法学赵者,有邓文原、朱德润、张雨、黄公望、郭畀、唐棣、顾信、刘继益、白珽、蔡景行等;赵氏家族、亲谊,如妻管道升、子赵雍及赵奕、女赵由晞都有书迹传世,姻亲崔进之、外甥张景亮、侄赵仲美等亦为一时贤良;赵氏交往的释、道人物有中峰明本、达观长老、空岩长老等;赵氏交流的外域书画家有高丽忠宣王王璋、李齐贤等。对赵氏展开深入研究可借鉴陈波《赵孟与宋元之际两浙航海家族的交游——从常熟印氏家族说起》[6]一文的思路。文中对赵孟的书法材料进行了全面梳理,其中便涉及书法交游问题。目前学界对邓文原、鲜于枢的研究亦然。

2.“小人物”

相对赵孟、鲜于枢、康里巎巎、虞集、柯九思、周伯琦等元代书法名家而言,还有一些不见于古今书法史专著中的“小人物”或无名书家,他们虽不会改变书法史的发展进程,但同样可以反映历史。如熟悉鉴藏史者都知道,传虞世南摹本《兰亭序》在明末自董其昌认定为虞氏摹本之后开始受到追捧,后入清宫,并刻于“兰亭八柱”之首,但是该摹本真正出现是在元代。其在元代入内府奎章阁,张金界奴将摹本上进于元文宗。张金界奴是何人?收藏情况如何?若把此人考察清楚,对该本《兰亭序》的流传、奎章阁的收藏都有价值。通过考证,笔者发现此人父亲为元代名臣、收藏家张九思,且与赵孟等有书画往来。张金界奴受元文宗宠眷,任奎章阁都主管公事,在建设奎章阁时把此本《兰亭序》献于文宗。[7]目前,对这样“小人物”的研究越来越多,如王力春的《元代奎章阁鉴书博士杜秉彝考》[8]《元代王沂首任宣文阁鉴书博士考》[9]《元人沙剌班考》[10]《〈至正十一年进士题名记〉所录鉴书博士考》[11]系列论文,徐凯凯的《元廷鉴书博士刘中守的几个问题》[12]等。这些文章的研究对象虽非名家,但是作为“小人物”亦能在补正书史、厘清史实方面映射出元代书法文化的诸多问题。

3.日常视角下的书法呈现

日常视角下的书法文化研究需要更多的细节材料支撑。周密的《志雅堂杂钞》《云烟过眼录》、鲜于枢的《困学纪闻》、郭畀的《云山日记》等著作以“日记体”形式记录了当时的书法活动。另外,文集、笔记、金石录、书迹(手札、题跋)中也记录了有关书法应酬的相关细节。所谓集腋成裘,即研究某一细节可能不足以提炼出问题或总结出规律,但当把这些细节汇集起来进行比对、归纳、总结,可生动地映射元人书法活动的某些时代特征。

就人物而言,李天垠《元代宫廷之旅:沿着画家朱德润的足迹》一书围绕朱德润一生的足迹来考察其与民间、宫廷官员的书画交游,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再现了复杂而生动的历史场景,颇值得借鉴。就现象而言,元代题跋与题壁文化十分兴盛。元人热衷于书画题跋,藏家往往携名帖向名家求跋。如蘇轼的《游虎跑泉诗》在两年之内便有朵儿只班、揭傒斯、述律铎尔直、揭思谦、杜秉彝、伯笃鲁丁等十三人题跋。欧阳询的《化度寺碑》(北宋拓本)有卢挚、赵孟、赵世延、周驰、刘致、欧阳玄、康里巎巎等十三家题跋。李白的《上阳台帖》有元人张晏、杜本、欧阳玄、王余庆、危素等人题跋。

元人题跋、雅集之盛十分集中,地点多样,有私人宅邸、官署衙门(如秘书监、中书省、奎章阁、宣文阁、端本堂等)。题壁文化在元代亦十分盛行,就分布来说,有私人宅邸题壁、宫观题壁、行宫驿所题壁、燕游题壁等。对该现象的揭示,表明书法在元人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亦可以反映一时之风尚。

(三)宗教与书法

自魏晋以来,宗教与书法的关系甚为密切。元朝多种宗教的盛行对元代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元代宗教与书法文化的关系可概括为两点。

1.宗教人士与书法

元朝宗教人士善书法者甚多,如全真教第十四任掌教孙德彧、道教大宗圣宫讲师李志宗等人的传世碑刻皆以颜体为宗。了庵清欲、张雨书迹则师法晋唐经典,典雅秀润。一山一宁、中峰明本等则不拘法度,画如柳叶,别有禅家意味。除此之外,宗教人士与当朝书家也有密切往来,如中峰明本与赵孟、玄教大宗师吴全节与虞集皆关系密切,文书往来很多。元代帝王多请宫廷画师为宗教大师画像,绘毕则令当朝书家题赞。另外,有些宫观的碑铭也为书法名家奉旨或应宫观所请撰写。以上种种说明元代书法文化与宗教关系十分密切。

2.抄经与书法

古代抄经活动与书法关系十分密切。在元朝,几乎每位帝王登位之后,都会每年组织官府抄录佛经。史料中对此记载颇丰,如“元贞间,徽仁裕圣皇后命以泥金书大藏经,文原(邓文原)应聘,率惟志(班惟志)二十人北上……写经毕,弟子二十人皆赏官”[13]。据笔者考证,赵孟、吴直方、朱德润、曾遇、范元镇、揭傒斯、张炎、盛熙明、焦鼎、周致尧、王默、陈仁寿等书家也曾奉诏抄经,大量的士大夫也都参与过抄经活动。元代小楷十分盛行,名家如赵孟、邓文原、虞集、黄溍、柳贯、周伯琦、危素、张雨、杜本、王余庆等都擅长小楷。那么,元代抄经活动的兴盛是否推动了元代小楷的兴盛?此问题也值得进一步探讨。

(四)学术与书法

1.理学与书法

程朱理学是元代的官学,所谓“终元一朝,概莫能二”。理学对书法的影响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对书学观念的影响。元代书法最主要的特点是复古,追寻书法之“理”,如韩性的《书则序》、郑枃的《衍极》等书论著作便是以道学立统的方法寻绎书法的正统、正宗。二是理学学派文艺主张的差异对书法的影响。元代理学学派主要有北方以许衡为代表的“鲁斋学派”(按:以下简称“许派”,代表人物还有耶律有尚、姚燧、许师敬等)和南方以吴澄为代表的“草庐学派”(按:以下简称“吴派”,代表人物还有虞集、欧阳玄等)。许派主要继承北方辽金文化,在书法观念上,赓续辽金书法传统,以学习颜真卿为主。而吴派则是以南方南宋文化为主,宗法魏晋。因学派代表人物在元廷馆阁地位不同,所以也影响了元朝馆阁的书法风气。元初包括赵孟任职时期,宫廷应制书法也主要以颜体为代表,到了中后期,随着奎章阁、宣文阁书家的崛起,馆阁书风则明显以晋为宗。元代馆阁书法的面目与学派人物在馆阁的地位有直接关系。据黄宗羲《宋元学案》划分,孛术鲁翀初师姚燧,属于许派。苏天爵、杨俊民从学刘因再传弟子安熙,属静修学派。虞集,陈旅、苏天爵、王守诚、贡师泰、危素属吴派,孛术鲁翀、欧阳玄为草庐讲友。[14]显然,此时北方学派独尊馆阁的地位已被取代,南派完全居于馆阁文化主流地位,学派壁垒被奎章文人群体之间的师生或艺友等社会关系打破。在多层社会网络关系叠加的基础上,奎章阁学士院选拔一些文人群体入阁为僚属,这在制度上促进了馆阁群体学术与文化的整合。

2.字书与书法

元代字书的兴盛与篆隶书古文字的复兴有直接关系。其字书之盛或有冠以“六书”之名者,如杨桓《六书统》、周伯琦《六书正讹》、吴正道《六书通正》《六书原》《六书渊源图》、杜本《六书通编》、倪镗《六书类释》等。或冠以“复古”之名者,如曹本《续复古编》、吴均《增修复古编》、戚荣僧《后复古编》、陈恕可《复古篆韵》、泰不华《重类复古编》、刘致《复古纠谬编》等。或冠以“字”名者,如柳贯《字系》《存古正字》、李肩吾《字通》、娄有成《学童识字》、李文仲《字鉴》、吴正道《字体正误》、李旬金《存古正字》。或言书体,如柳贯《金石竹帛遗文》、吾衍《周秦刻石释音》、赵与葺《汗策》、佚名《王氏草韵》、虞集《石鼓字略》[15]《古字便览》[16]、陈瑛《篆书》、李仲常《篆韵》、应在《篆隶偏旁点画辨》[17]及揭傒斯《隶书行》[18]等。这些字书以及序文是了解时人对篆书、隶书发展认识不可或缺的材料。从序文表述来看,受观念影响,有些名家学习篆书、隶书甚至直接取法于字书,而非碑帖。

(五)地域与书法

书法的南北融合是研究元代书法史的另一重要课题。宋代以来,书法发展虽不像魏晋南北朝和隋唐那样以家族传承、地域为线索,但家族、地域书风依然相对明显。元朝统一以后,南北人物彼此往还、互相切磋,对文学、学术、书画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受政治与历史文化因素影响,北方的大都与南方的杭州是元代书法文化的两大重镇。黄惇《从杭州到大都——赵孟书法评传》一书在阐释赵孟书学思想演变和赵孟所受社会影响的同时,也揭示了其在南北书法交流与衔接中的重要作用。

地域既有封闭性,也有开放性。受政治背景(征召、举荐)、文化背景(朝廷典籍纂修、馆阁大佬的地位)等影响,元代尤其是元中后期,大量的南人主动北游,或求官、或求学,如柯九思、傅若金、李孝光、钱良右、曾巽初、陆友等皆自南来。他们或携书艺、或携法书名画、或拜谒馆阁大佬,无论仕途顺舛,皆在促进书法的南北交流。不仅南方书家热衷北上,北方书家尤其是朝中蒙古族、色目族官員书家,如赵世延、康里巎巎、斡玉伦徒、朵尔直班、泰不华等也热衷于转入江南一带任地方官。他们在江南一带或与当地书家切磋技艺、或开馆授徒、或雅集燕游,促进了南北书法交流。

研究视野决定着选题的方向与切入问题的角度。对书法文化的研究要有纵横交错的文化史视野,不必各自画地为牢。尽管书法本体是我们研究的重心,但了解彼此文化之间的交错也很重要。

(一)多学科视野

书法不仅是一门艺术,它在古代的普及与广泛运用也形成了一种文化现象。研究元代书法文化需要多学科互动,方能使研究呈现新气象,而多学科互动的文化视角也为书法研究提供了宏阔的视野。

就史实而言,书法学科下定义的“书家”在古代有多重身份,如赵孟,其政治身份是官员,文化身份可以是文学家、画家。每个人在不同学科下拥有的特定身份是否会造成研究视野的局限和片面?这值得我们反思。同样,如前文,若只关注书法本体,而忽视书法与制度、学术、宗教、社会等的关系,也就很难客观、全面地诠释元代书法发展的真实面目。

就现状而言,元代书法研究多聚焦于围绕名家、书迹、审美观、书学观、思想演变等展开本体研究,此虽至关重要,但重复性研究不仅对书法学科的推动不足,更无法与其他学科实现对话。姜一涵称,《元代奎章阁及奎章人物》本为研究柯九思而引起,但在梳理其任鉴书博士的经历时,发现奎章阁是不得不研究的问题,且更有价值,进而放弃固有的艺术史视角,而从历史学角度稽考史料,研究奎章阁学士院的沿革、兴衰、地位、组织与权限、直属官员和隶属机构等制度问题。这些研究对元代书法史研究十分重要,时常被元史学者引用,嘉惠学林。邱江宁《奎章阁文人与元代中期文学研究》《元代奎章阁学士院与元代文坛》二著以及笔者博士论文《奎章阁学士院与元中后期书法》即在姜一涵研究的基础之上从文学、书法角度进一步阐发。由此可见,从历史学角度研究元代文学、书法等艺术门类也是极具推进意义的。不仅如此,有些围绕文字、考古展开的研究也可纳入书法文化研究视野。八思巴文专家照那斯图的《〈步辇图〉上的两颗元国书鉴藏印译释——兼谈古代书画题跋中八思巴字印》《元代法书鉴赏家回人阿里的国书印》二文对王羲之《奉橘帖》《平安帖》、王献之《中秋帖》、怀素《苦笋帖》中出现的一方归属阿里的八思巴文鉴藏印进行了释读。这两篇文章对深入研究诸帖在元代的递藏及少数民族对书法的接受提供了帮助。

(二)微观与宏观

个案或对某一现象的研究当置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或放入和其他事情的关联中来看。就元代书法文化而言,尚有很多个案有待深入研究。就人物而言,可研究鲜于枢、邓文原、袁桷、周伯琦、泰不华等人。就书迹而言,可研究《兰亭序》的版本、流传等情况。

书法文化的宏观研究不能忽视细节。同样,微观的研究也要有宏观的视野。元代书法文化的研究尚缺少通论性的著作,与文史学科比较起来更是明显滞后。虽然目前也出现了一些宏观著述,且多有创见,如张明的《元代馆阁文人群体与书法复古思潮研究》[19]聚焦于馆阁文人与书法复古的关系,马天博的《元代书学研究》[20]从书家、书论与书体角度阐释元代书法的发展,但由于议题过大,且试图面面俱到,所以忽视了具体问题和深化问题的空间。相比较而言,傅申的《元代皇室书画收藏史略》既有宏观上对元代文化的把握,也能很好地处理对具体问题的考证,如史实、书画藏品的数目及鉴藏印等具体问题。

同样可以体现宏观研究的还有制度与书法的关系。研究制度与书法的关系需要研究者有制度史研究经验,如书家的任用、举荐、干谒。另外,相关机构的设置、官员的选任、迁叙、结衔、俸禄也或多或少能揭示书法文化的某些问题。如元初杭州大收藏家王芝,朝廷征召其任秘书监辨验书画直长,官阶仅八品,属于底层小吏,但王氏却乐于赴职,这是因为其看中了秘书监可以网罗海内的收藏精品,朝廷亦是看中王氏宏富的书画收藏与丰富的鉴别经验。制度并不直接作用于书法风格,但是制度却对书家有直接或间接的助益,也规约着长期任职于馆阁机构的文人书家的实践。

(三)族群视角

蒙古族人、色目人徙居中土后“日与汉字相接处”,如文书往来与汉字楷书押印、科考政策鼓励、私题名与书壁的浸染、碑志与礼俗的接受等,这些都在推动着蒙古族人、色目人对书法文化的接受与传播。有元一代,蒙古族人、色目人士人群体学习汉文化的成就很大,有不少相当杰出的文人雅士,甚至元朝皇帝和贵族大臣亦能书善画。蒙古族、色目书家的出现也是元代书法发展的独特风貌。除《书史会要·卷七》《书史会要·补遗卷》共收录元代蒙古族、色目书家四十余人[21]之外,尚有大量书家的名字存在于散记、题跋、金石著录等材料中,如埜速达迩、答失蛮、赡思、也舍奴、哲理也台、脱脱木儿等,秘书监中辨验书画直长也有先帖木儿、满古台等。这些人对书法的参与,可以作为一个专题深入探讨。我们甚至可将他们与汉人的互动(通婚、交游、共同执掌)作为专门课题进行深入研究。

自唐代以来,或应私家所请,或因官府安排,士大夫开始广泛参与碑志撰写,这无疑为传播他们的书法声誉开辟了新的途径。逮至元代,在汉字文化的影响下,蒙古族人、色目人也逐渐参与到碑志撰写的行列中。清人金石史料著录中记载了元代蒙古族、色目官员书碑数十通。这些碑志书迹虽多不存,但尚存其文,这对考镜蒙古族、色目书家才华及其书写背景有重要价值。日后若要做进一步研究,可以根据材料多寡,围绕不同族属书家的世系、姻娅(汉族通婚情况)、书迹存留等情况深入展开,也可从民族文化融合的角度对少数民族书家与汉族书家的交往来考察元代多族士人圈的书法互动。

综上所述,虽然不同时代的书法文化具有各自的特质,但书家思考问题的方式却大同小异。从研究角度来讲,书法文化研究视野的开拓虽然不大可能改写书法史,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却可以把当前的书法史研究从狭义片面的精英书法叙述模式中解脱出来,进而对书法史上的问题进行更加全方位、立体的阐释,在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的基础上,深化我们对古代书法史的认知。

注释

[1]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

[2]赵利光.元顺帝宣文阁改址及其学术价值[J].文献,2018(2):102-108.

[3]赵利光.奎章阁学士院文人与元中后期书法[D].首都师范大学,2018.

[4]赵利光.元人郑枃及其《衍极》考论[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6(5):60-65.

[5]王连起.中国书画鉴定与研究·王连起卷[M].北京:故宫出版社,2018.

[6]陈波.赵孟与宋元之际浙西航海家族的交游——从常熟印氏家族说起[J].西泠艺丛,2019(10):25-34.

[7]赵利光.元人张金界奴考[J].中国书法,2016(8):200-202.

[8]王力春.元代奎章阁鉴书博士杜秉彝考[J].社会科学辑刊,2004(3):99-102.

[9]王力春.元代王沂首任宣文阁鉴书博士考[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4):99-101.

[10]王力春.元人沙剌班考[J].北方论丛,2011(3):61-64.

[11]王力春.《至正十一年进士题名记》所录鉴书博士考[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5):28-31.

[12]徐凯凯.元廷鉴书博士刘中守的几个问题[J].荣宝斋,2013(10):130-139.

[13]参见元代黄溍《金华黄先生集·卷二十六》。

[14][清]黄宗羲,辑,全祖望,订补.宋元学案[G]//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1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34,639,640-641.

[15][清]谢启坤.小学考·卷二十一[G]//续修四库全书·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84.

[16][明]胡文焕刻《格致》本[M]//雒竹筠,编,李新乾,补编.元史艺文志辑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0:8.

[17][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211.

[18][清]谢启坤.小学考·卷二十一至二十四[G]//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目录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79-316;叶子.历代收藏家图表[M].上海:中西书局,2013:72-100.

[19]张明.元代馆阁文人群體与书法复古思潮研究[D].吉林大学,2017.

[20]马天博.元代书学研究[D].中央民族大学,2010.

[21][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198-228,297-301.

猜你喜欢

视野史料议题
21世纪以来中国歌剧批评若干重要议题述论
探究基于核心素养的议题式美术教育
走马史料赠故里 川渝民间文艺添新篇
议题中心教学法在思政课教学的实践探索
议题中心教学法在思政课教学的实践探索
史料教学讨论征文
视野
史料教学讨论征文
真相
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