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的书画收藏与赏鉴
2022-05-03胡月
胡月
一
张謇(1853—1926),字季直,号啬庵,江苏海门人。张謇的书画收藏与南通博物苑藏品的整理有直接关联,南通博物苑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建,是中国最早的博物苑。1914年编印的《南通博物苑品目》载,全馆收录品物2973号,书画类登录101件,张謇捐赠就有71件,每号一至若干件不等。早期博物苑隶属于通州师范学校,源于张謇认识到近代西方各国赶超中国,是因为“教育之普及”,而博物苑应该“成学校之后盾”,一方面是配合学校弥补学科教育的不足,另一方面是“留存往迹,启发后来,风义所及,兼盖有之”,加強对金石书画等人类文化遗产的保护〔1〕。《通州博物馆敬征通属先辈诗文集书画及所藏金石古器启》中明确了博物馆所需藏品需要本地藏家的资助,言辞恳切,“美术部拟求老师先生经史词章之集,方技书画之遗。謇家所有,具已纳入”〔2〕,显示出张謇博大的胸怀以及为中华文明延续血脉的苦心,甚至到了晚年,别人祝贺他七十大寿所赠送的极尽珍贵的孔雀明王象牙雕“因赠博物苑南馆美术部永宝存之”,先生亦毫无吝啬捐献于博物苑。始终具有国际眼界的张謇,以南通为支点,创建南通博物苑,推动了全国博物馆事业的发展,使私藏走向了公众视野,无数的珍贵文物得以保存。
二
清末状元身份的张謇,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和文学素养。在文化艺术上,张謇的诗作风格“风华典赡,韵味绵远”,对于现实生活则极具现实主义特色“惟二张为能自道其艰苦怀抱”。对于农民劳作之艰辛,张謇以简练笔触写道:“谁云江南好,但觉农妇苦,头蓬胫赤足籍苴,少者露臂长者乳。乱后田荒莽且庑,瘠人腴田田有主。”〔3〕在《题文姬归汉图》中道:“汉月何曾老,红妆款塞来。相看苏武节,但觉魏王才。故国千两重,闻茄二十哀。独怜青冢草,终古向龙堆。”〔4〕张謇在书法上亦造诣颇深,随着生活阅历的提升以及汲取了欧阳询、褚遂良“锋利刚劲、结体松而不散”的艺术特色,张謇达到了“于平正中见险绝,于规矩中见飘逸”“乍疾乍徐,飞动婉转,气贯长虹”〔5〕的书法风格。
深受传统儒学教育的熏染,诗书造诣潜移默化影响着张謇的书画收藏。张謇的关注点集中于“人品”与“画品”的联通上,对于画者的高洁之行,必不吝言辞赞之,画作佳处往往以精炼笔触记其精彩。在《文衡山小字长卷跋》中“自云比来风湿交攻,臂指拘窘,不复向时便利,而运指于方三分小格之中,正复纵横伸缩,宽绰有余”〔6〕,正是有着极深的书法造诣的基础,才能以平实话语诠释所鉴书画的妙处。张謇对于书画收藏的态度颇是随遇而安,并不会为觅得名家之作而刻意营求。收集作品注重的是画作质量,而不是画作名气。在张謇的书画收藏中有为数不少的画作无款,张謇亦做好赏鉴记载,并没有分别之心。对于喜爱的画作,也会因为囊中羞涩而放弃,曾记录:“三十余年前于京都厂肆见马江香画牡丹八十幅两大册,肆主云本百幅,并致而观之,百幅之花位置姿态无一同者,叹为精绝,索值裁五百金,一人不能得,商诸可庄兄弟合致之,亦不能,遂罢。今不知流落何所矣。”〔7〕相比于同时期收藏家,晚年的张謇笃信佛教,对于书画收藏更多是“不执着”的修行态度。他题刘世儒《万斛清香图》时虽然知其为精品巨制,但却生出空落之感,“更三百年,不知此画此诗复在人间何许矣”。《题怀素帖》中对于书画的收藏显示出超然姿态,“素师书所谓是法即非法,非法无非法者,当以禅理观之”〔8〕,可见张謇对于书画收藏的开放姿态与豁达心胸。
(一)
作为从农村走出的状元,张謇“以天下为己任”作为个人道德操守的准则,这种庞大的民族责任意识也反映到张謇收藏了一大批南通籍书画家的作品。在张謇为博物苑中馆匾额题跋云:“中国金石至博,私人财力式微,搜采准的务其大者。不能及全国也,以江苏为断;不能得原物也,以拓本为断。”〔9〕张謇选择搜集南通籍书画家的作品是因为博物苑的筹划之策,搜集本地书画较为容易,见效快。在其所收集的书画作品中,举凡南通明清之际较有才气的书画家,他几乎都有收藏,并做好记录和题跋,例如南通籍的包壮行,对于其画作,张謇很是推崇。南通博物苑所藏的近十米的《墨梅屏》,张謇在画作右端下侧以行书题跋:“此前明崇祯癸未进士包石圃壮行画。《绘林伐材》称壮行工钩勒梅花、水墨竹石。顾乡里之流传绝少,似此巨幅尤为仅见。初得时前侧之下犹存一包字,复为裱工剥弃,无可征信,后之人将不办为何人称作,可惜也。题而识之,赴博物馆以存先辈名迹。”〔10〕这段题跋的时间为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八月二十二日,此时正值通州师范学校始建,育婴堂建设逾一年,张謇的个人经济生活不甚宽裕,实业压力骤增。对于《墨梅屏》的题跋,张謇依然显示出了精谨严肃的学术风范。这段文字首先明确该画何人所作,收藏机缘也颇为有趣,包括详细记录这幅画最开始得时只在前侧存了一个“包”字,后来被裱画工人剥弃,题跋原因是为了后辈知晓这幅画的来向,“赴博物馆以存先辈名迹”,可见对于家乡先贤遗作保存的苦心。另张謇所藏并赠予南通博物苑包括李方膺、胡长龄、顾骢等南通地方籍画家作品,为地方明清史研究提供了可供研究和观赏的大批资料,这些都归功于张謇礼敬乡贤之心。
(二)
《柳西草堂日记》可以推断早期张謇对于书画的收藏活动始于光绪八年(1882),处于为吴长庆做幕僚时期,最早的书画藏品现存可查为随庆军于朝鲜所购的十二页明代各书家书法扇面。《蓬莱阁感事》中题诗“金宫银阙照东瀛,画角朱旗汉将营。去日楼船通海市,归来槲叶满山城。中郎拜职勋资盛,上将筹边画诺轻。辛苦至尊忧社稷,年年征调朔方兵”。此时的张謇对于书画收藏的主观意趣尚存于“私家之收辑”。张謇“处衰乱之世,只有敬以免祸。敬则神常敛,心常谨,潜龙之义也,故《小旻》《小宛》末章皆以‘战战兢兢’终之”〔11〕。虽然囊中羞涩,但是作为士人业余爱好的书画收藏,张謇也会购置数件“以自慰其场屋辛苦”。
《边苇间画册跋》中,对于曾经赏玩题款过的画册,重又遇到,虽知“国体既变,甲寅北行”,最终将此画购回南通“示世世子孙知余与是册有如是因缘”。深受传统书画熏染的张謇,无论是时代风气还是身份归属来说显示出了对于文人书画的偏爱。陈师曾先生对于文人画定义为“旷观古今文人之画,其格局何等谨严,意匠何等精密,下笔何等矜慎,立意何等幽微,学养何等深淳,岂粗心浮气轻妄之辈所能望其肩背哉!但文人画首重精神,不费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优美者,仍不失为文人画”〔12〕。对于梅兰竹菊等文人题材,张謇多有赞誉;对于山水画作,笔墨儒雅高意所投射的画品,张謇也会详细记录画家品性之高洁。因为早年游走于朝鲜、日本等地,张謇也得以很多机会观摩古代绘画名作,养成了不俗的鉴赏品味,且除了笔墨上的关注外,对于画后的“助教化”功能尤为看重,有着典型中国文人儒家思想的指向。书画创作、收藏和鉴定遵循的是“鉴是前提,藏为手段,赏才是目的”〔13〕,张謇从一定角度上,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书画鉴藏家,其中对于书画的来源和时间做出明确记录。在《张謇全集》中,书画题记有65篇之多,且多数作长篇题跋,力求严谨,同时对于书画风格和内容做出极高的技术分析,增加了画面趣味性。《张謇题潘思牧嵩岳长松图》选自《画谱》题跋“郭熙尝作连山一望松为文潞公寿,以二尺余小绢作一老人倚杖岩前一大松下,此后作无数松,大小相亚,转岭下涧几千百松不断,故一望云尔。他如双松、三松、五松、六松、乔松,皆此例也。此巨幅故尤可贵”〔14〕,显示出张謇不俗的鉴赏力。
(三)
相比于吴湖帆、赵伯驹等近代收藏大家,张謇虽然不及前者收藏之丰,但是对于观音题材的收藏却是独树一帜,专收观音像近百余件,并编辑《历朝名画观音宝相》,对于观音主题书画的收藏“与他晚年得子有关”〔15〕。《狼山观音岩观音造像记》开头即题:“江淮男子张謇,昔年四十未有嗣胤。先室徐夫人既为置簉,又师古禖祀,岁二三月必斋祓祷于狼山之观音岩。祈必有报命,祝若曰:报佛恩者写经造像。”〔16〕据传在观音收藏中,有唐吴道子(传),宋贾师古、牧溪,元钱选、赵孟頫、管道昇,明仇英、徐渭、丁云鹏,清陈洪绶、张照金等,另有玉雕、石刻、鎏金等古董,《历朝名画观音宝相》共计154件,序、跋皆请大德高僧佛门弟子为之。南通博物苑收藏的观音像主要来自浙江杭州的辩利院,乾隆年间刊印过的院志中详细著录了辩利苑所藏观音画像。这批画像已有名气,后来不断有新的观音画像录入,清末时已达160余幅,后因浙江一带时局混乱,院寺濒临毁亡,住持僧静法委托友人张子骞寻求外界保护以存文物,张子骞遂将观音画作全部寄给张謇。张謇在《狼山观音院后记》做了明确记载,“若宗庙法物之不敢妄置,若对越尊严之不敢亵视,苑不能藏也”〔17〕,后转藏于狼山观音院,并委托镇江金山寺静圆和尚主持。后几经磨难,直到1951年,观音像重新入藏南通博物苑。
张謇对于观音题材的收藏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时代使然。辛亥革命以后,社会道德文化系统混乱,传统知识分子力图从传统文化中寻求慰藉和挽救之道。早年的张謇排诋佛教提倡庙产兴学〔18〕,将南通师范选址于大佛寺,随后“立初等小学十所,各就其他不再祀典之庙营之”这些大胆的举动使得南通地方之人“危疑震撼”〔19〕。随着旧有社会秩序、道德规范等陆续出现问题,张謇逐渐意识到人心的归属,“即佛教也不是那么保守,信仰佛教也可以近代化,佛教原来与西学颇有相通之处”的观念在趋新士大夫中盛行〔20〕,张謇也逐渐改变对于佛教的看法。同时伴随着释太虚在佛教中加入世间性的色彩,佛教不再仅仅被认为是“非以徒厌世间独求解脱也”,规范人事也符合了知识分子挽救人心和社会道德的愿望,这样的历史机缘为张謇收藏大量观音主题绘画提供了更多的空间。
其中书画类观音造像大多精美庄严且不乏名家之作,元代画家赵孟頫的《半身观音图》,绢本,设色,纵42厘米,横36厘米,分为两个部分,上端是明代画家文徵明的小楷《心经》全文,左下朱文方印“文徵明印”“悟言室印”,右下方印“徵仲父印”,字体温纯精绝。下端为赵孟頫所绘半身观音,观音眉眼纯秀,慈悲庄严,颇有古风。
明清画家项醇《千手观音》,纸本,纵94厘米,横54厘米,画面上方为“千手千眼无碍大悲心陀罗尼”,下钤朱文方印“臣周易印”。画心左下方署款“嘉庆乙亥二月歙邑弟子项醇斋沐敬写”,并加盖“卢峰侍者”“项醇”“项承醇字泗舸号云谷”三方白印,朱文收藏印“摩松堂供养”,画心右下有“仁和弟子胡燮敬奉辩利禅院”,画中观音端坐莲座之上,线条细劲,赋色厚重,为南通博物苑千手观音精品。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金农《墨笔白衣观音》,纸本,纵96厘米,横39厘米,画心右侧题款“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相。杭郡金农图画。农”,左下角“南通狼山观音院供奉”“芬陀利华”“辩利院供养”收藏印三枚,右下角“迈孙眼福”朱文印。画中书法自立格调,具金石气,白衣观音焦墨勾边,笔意自由古拙,反映了作者不落俗套的艺术视角。
“扬州八怪”之一罗聘《德王观音图》,设色纸本,纵131厘米,横57厘米,乾隆四十二年(1777)绘制,左右各作《心经》及《七佛偈》。这幅观音图体现了罗聘“画无不工”以及“罗两峰聘笔情古逸,思致渊雅,深得冬心翁神髓,墨梅兰竹,均极超妙,古趣盎然,人物佛像,尤奇而不诡于正,真高流逸墨,非寻常画史所能窥其涯涘者也”(清秦祖永《桐荫论画》)。《德王观音图》延续了罗聘一贯德绘画风格,衣纹线条浅淡却不失坚劲有力,观音面目慈悲仿若邻家长者,颇具人性色彩。
三
张謇一生事业卓著,却也历尽人间坎坷。他生活的时代,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对于国家和民族的前途的忧患意识始终萦绕于心。“夫人莫哀于心死,事莫痛于亡国。”〔21〕弃仕从商后,张謇大力发展家乡教育文化事业。1922年,全南通仅公私立小学达347所。为了发展家乡事业,张謇多次登报卖字筹钱,“仆字本不鬻钱,有时借逃人役则鬻,有时营实业乏旅资则亦鬻,年来鲜暇,不复为。今发起通州新育婴堂,自三十二年九月开堂,至三十三年十二月初,收婴逾千数。原有经费仅银元四千,而用逾二万”。“仆不自尽其力,无以对凡应募之人,而确为之所自尽者,唯有鬻字。”〔22〕虽卖字换钱中常遭遇不快,但为了家乡的人文建设事业,依然不辞辛苦,将南通发展为全国模范县,一求“为天下之表率”。
张謇推行地方自治,在引进人才,促进文化传播方面使得南通一改往日寂寥闭塞的文化环境,张謇首倡并出资成立南通金石书画会,书画会成立之初,全国便有280多人申请入会,其中“国内著名画家、书画家吴昌硕、王一亭、张謇、田桐、朱屺嶦、徐悲鸿、钱化佛、金拱北、朱石其等,均是该会的会员”〔23〕。书画会出版会刊《艺林》,出版了《中国名人金石书画集》和《俞吟秋珍藏名人书画集》,同时在出版事业上因兴师范学校,创办中国近代颇有影响力的翰墨林印书局,张謇引入诸宗元、李苦李、金泽荣等文人。印书局一方面兼营书画交易和装裱,促进南通书画界交流,另一方面编印了很多字帖供学生研习,使得翰墨林成为文人雅士书画交流的平台。正如张謇为大生纱厂题写的那副楹聯“为大众利益事,去一切嗔恨心”,成为张謇一系列慈善行为的最好诠释。注释:
〔1〕张謇:《张謇全集》第4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79页。
〔2〕《通州博物馆敬征通属先辈诗文集书画及所藏金石古器启》,《张謇全集》第5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21页。
〔3〕张謇:《张謇全集》第5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页。
〔4〕同〔3〕,第22页。
〔5〕钱荣贵、杨天奇:《张謇书法的“师古”与“通变”》,《中国书法》2020年第11期,第154—156页。
〔6〕《文衡山小字长卷跋》,《张謇全集》第4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97页。
〔7〕张謇:《张謇全集》第6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89页。
〔8〕《题怀素帖》,《张謇全集》第6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15页。
〔9〕《博物中馆匾并题语》,《张謇全集》第6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第257页。
〔10〕南通博物苑編:《张謇收藏书画选》,1995年版,第16页。
〔11〕《柳西草堂日记》,《张謇全集》第6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82—185页。
〔12〕陈师曾:《中国绘画史》,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52页。
〔13〕梁江:《中国美术鉴藏史稿》,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14〕同〔10〕,第63页。
〔15〕沈启鹏:《张謇与美术》,《美术》2003年第4期,第114页。
〔16〕《狼山观音岩观音造像记》,《张謇全集》第6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71页。
〔17〕《狼山观音院后记》《,张謇全集》第6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78页。
〔18〕徐跃:《从排诋佛教到提倡佛教—从清末民初张謇为主的讨论》,《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2期,第65页。
〔19〕《论创办地方实业教育致端抚函》,《张謇全集》第4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页。
〔20〕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53页。
〔21〕《为时事致徐世昌函》,《张謇全集》第1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406页。
〔22〕《南通新育婴堂募捐启》,《张謇全集》第5卷,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4年版,第115页。
〔23〕许志浩:《中国美术期刊过眼录(1911—1949)》,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第25页。
(作者单位:南通大学艺术学院)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