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感

吴念真

阿婆一辈子住在渔村，三十五岁那年她先生就翻船死了，七个小孩中最大的才十七岁，她说她是以“我负责养小的，大的孩子自己养自己”的方式把所有小孩拉扯大的。

四男三女七个小孩后来都成才了，也许从小习惯彼此相互扶持，所以兄弟姊妹之间的情感始终浓厚。

他们唯一遗憾的是，阿婆一直坚持住在渔村的老房子里，怎么说都不愿意搬到城市和孩子们一起住。

孩子们毕竟不放心，所以在她七十岁那年帮她找了一个外籍看护，并且把老房子翻修了一下。七十大寿那天，阿婆甚至拿到一个这辈子从没拿过的大红包，三百五十万元的支票一张——七个孩子各出五十万元。阿婆当然拒绝，不过，老大代表所有兄弟姊妹发言，说这笔钱是给她当“奖学金”用的，说内孙外孙都在念书，要阿婆每年分两次依照他们的成绩单给奖金。

这个理由阿婆觉得可以接受，所以就收了。第二天老大特地带阿婆去银行开户，听说她还跟银行经理说：“这是我孙子们读书要用的，你要替我照顾好。”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阿婆没让看护跟，一个人进了银行，说要把钱全部领出来。银行职员的第一反应是：诈骗集团找到阿婆了！所以他很迂回地问阿婆领钱的理由，问了老半天，最后连经理都出面了，阿婆还是什么都不说，一直强调是她自己要领的，没有人指使她，最后还有点生气地说诈骗集团的事情她知道，电视天天播。

“你们不要以为全台湾的老人家都那么好骗！”

经理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老大，要他问阿婆提款的理由。刚开始阿婆还是不愿意说，甚至还赌气地戗老大：“你们不是说这些钱是给我的？我自己的钱要怎么处理，难道还要经过你们同意哦？”

纠缠将近半个小时之后，阿婆终于恼羞成怒似的跟电话那头的儿子说：“我这世从没看过三百五十万到底生做什么样，我只是想领出来看一看不行哦？”

阿婆这一说所有人都愣在那儿，不过刹那间仿佛也全懂了。经理当下就跟阿婆说：“阿婆，你要看你的钱交代一声就好了，何必让大家这样讲到有嘴没涎！”

没想到阿婆忽然像小女孩一样，低着头，捏着手里的小手帕，害羞地说：“没啦，我是怕你们以为我对你们不信任。”

经理说：“哪会啊？钱是你寄放在我们这里的，看看在不在是你的权利啊！”

于是经理叫人把三百五十万元现钞拿进小办公室让阿婆看，经理之后打电话给老大的描述是：阿婆摸了又摸，还问他们说：“这确定是我的哦？啊！你们怎么认得？”经理说他还骗她说：“我们把它们放在有你名字的柜子里了啊！”

他说阿婆还自言自语：“以前要是有这些钱，日子也不用过得那么艰苦……现在日子好过了，这些钱……反而没路用！”

话虽这么说，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阿婆还是会独自走进银行，找个银行职员小声地说：“歹势（编辑注：闽南话，不好意思），我来那个那个……”

其实，阿婆不用说，所有人都知道她来做什么。

（秋水长天摘自《这些人，

那些事》译林出版社）

【素材运用】七十大寿那天阿婆收到了这辈子都没拿到过的大红包，她始终不敢相信那些钱是真实的，所以她一定要去銀行看一看，摸一摸。“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见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沉思录》里的这句名言，总是发人深省。

【适用话题】虚构与真实；爱的表达；现实的触感

（特约教师 黄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