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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大师顽皮少年时

2022-05-03梁志刚

同舟共进 2022年4期
关键词:闲书叔父季羡林

梁志刚

学界一代宗师季羡林先生一生学贯中西、汇通古今,在语言学、文化学、历史学、佛教学等诸多领域建树卓著。然而,谁又曾想到,他小时候竟然是一名顽童。了解这位学术大师的成长和求学经历,或许能给今天对青少年的教育一些有益启示。

1911年夏天,季羡林出生在山东鲁西平原上一个叫官庄的村子里。以他的话说,这是山东当时最穷的县,而他家又是村里最穷的人家。回忆起童年来,他的“眼前没有红,没有绿,是一片灰黄”。因为父母早逝,家里实在太贫困,季羡林的父亲季嗣廉和叔父季嗣诚在十几岁时就离开了官庄,到济南谋生。

1917年春,季羡林6岁,季家到他这一代只剩他一个男孩了。季嗣诚认为,光宗耀祖的希望就落在侄子身上了,唯有让侄子好好读书,将来方能出人头地。尽管母亲赵氏觉得季羡林还小,不愿他离开,但季羡林还是骑上毛驴,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母亲、妹妹和故乡,步上艰辛而漫长的求学之路。

初到济南叔父家的季羡林,还是一个野性十足的乡下孩子,既不懂规矩,也没有教养。叔父先是把他送进曹家巷的一所私塾里读书,不久就因为他实在太頑皮,塾师要求家长“另请高明”。

次年,季羡林进入位于南城门内升官街西头的山东省立第一师范附属小学。他在这里待了不到两年,没有留下多少记忆。1920年,季羡林转到离家不远的新育小学,即现在的山东省实验小学。

当时的小学教员都是一人身兼多门课程的教学,国文、算术、历史、地理“一锅煮”。季羡林年龄小,贪玩,对所有的正课都采取对付的办法。上课时,他经常搞小动作,或在本子上画小人,或用小刀在课桌上刻字,或从口袋里掏出捡来的小石子把玩。他还常常走神,斜眼看窗外四季景色的变化:春天繁花似锦,彩蝶飞舞;夏天绿柳成荫,蝉鸣鸟唱;秋天风卷落叶,层林尽染;冬天白雪皑皑,琉璃世界。旧时的一首打油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包好过年。”这大概可以当成他的写照。要是老师要求大家写作文,他就在开篇写下“人生于世”四个字,然后就词穷了,“憋好久,才能憋出一篇文章”。

上课不专注,下课就更不用说了。放学后,除非实在是肚子饿,否则,季羡林总是和同学们打打闹闹,磨磨蹭蹭,不肯回家。玩什么呢?看热闹。学校隔壁是个很大的养猪场,如果第二天早晨杀猪,头一天黄昏时就要把猪捆好。捆猪并不容易,它们总是奋力反抗。季羡林和几个调皮的小伙伴放学后只要听到隔壁传来猪叫声,就会一溜烟地爬到柳树上,看猪四处乱跑,乐不可支。

每逢重阳节的庙会,就更是孩子们的“狂欢节”。每年进入农历九月,全国各地的艺人就会汇聚此地,马戏团、地方戏班子、变戏法的、练武术的、说山东快书的、耍猴的,一应俱全。他们各自圈地搭棚,卖票收钱。庙会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仅一墙之隔的新育小学很难不受影响,那些顽皮的孩子早就身在课堂、心在庙会了。季羡林和小伙伴们一有机会就溜出学校,飞奔到庙会。他们身无分文,买不起门票,就仗着自己体量小,混在购票的观众中,钻进席棚里看戏、听书、看马戏,玩得不亦乐乎。至于戏里唱的是什么内容,季羡林完全不懂,只是觉得新鲜,不过一些演员的名字,他竟然到老都没有忘记。

季羡林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学生,他曾因为参与“造反”而挨过珠算老师的戒尺。教珠算的老师为人严酷,在学生中不受欢迎,因为他对初学珠算的学生定了一个规矩:打错一个数,打一板子;如果算错一行,那就是差十个数,结果就是十板子。打手掌可比打算盘的声音大多了,远远便可听到教室里噼噼啪啪的板子声,一堂课下来,几乎每个学生都挨过板子。学生苦不堪言,告诉家长,家长管不起;反映给校长,校长不理睬。学生被逼到“穷途末路”,决心要把老师赶走。

于是,几个年龄稍大一点的男孩提出行动方案:上课前把老师的教桌翻倒过来,让它四脚朝天,学生们都不去上课,躲到假山附近的树丛中。老师丢了人,教不下去,自然得卷铺盖走人。季羡林觉得这主意不错,又喜欢凑热闹,便随着那几个大孩子离开教室,躲在乱树丛中。大家甚至捡起大树上跌落的黄色豆豆,准备用这些“子弹”打老师的脑袋。

但是,翘课半个多小时后,当他们回到教室时,却傻了眼。他们发现,四脚朝天的教桌早已翻过来了,大约有1/3的学生正在乖乖地听课。原来,这次“造反”没有经过周密的动员和组织,结果学生分成了两派:“良民”与“罪犯”,“造反者”当然属于后者。只见珠算老师威风凛凛地坐在讲台上,手握戒尺,等着“小罪犯”们自投罗网,结果每个人都领了板子,重重的板子声响彻教室。轮到季羡林了,他伸出右手,啪啪十声,算是从轻发落,但手掌还是立即红肿了起来,热辣辣地痛,他的第一次“造反”就此以失败告终。

季羡林野性未驯,性格外向,经常打架,欺负人,也被人欺负。有一个男孩子,比他大几岁,个子比他高半头,总好欺负他。最初季羡林有点怕他,时间久了,忍无可忍,就同他干了一架。他个子高,打季羡林的上身;季羡林个子矮,打他的下身。两人搂抱着滚在双杠下面的沙土堆里,打得难解难分。这时,上课铃响了,他们各自回教室。从此,这个同学再也不敢欺负季羡林。

当然,季羡林也欺负别的孩子。有一个姓刘的学生比较懦弱,被季羡林选中,成为欺负的对象。有一次,刘同学回家向家长诉苦,刘氏夫妇找上门来,结果季羡林挨了婶母一顿臭骂,这一出闹剧才终于落幕。好斗、不服输是男孩子的天性,教育者如何引导之,是一门学问。

季羡林酷爱看“闲书”,所谓“闲书”,就是课外书,主要是旧小说。但叔父管得严,“闲书”等于“禁书”,季羡林是不敢公开读的,只能和堂妹一起偷偷看。看得最多的是《水浒传》,对于发生在自己家乡水泊梁山的故事,他们百看不厌。他们还喜欢看《西游记》《说唐全传》和《彭公案》《施公案》之类的公案小说,还有《七侠五义》《小五义》之类的武侠小说。其中,光是一部《彭公案》,季羡林就看了40多遍。

兄妹俩识字有限,看书经常遇到“拦路虎”,念错别字是家常便饭,比如把“飞檐走壁”,念成“飞dǎn走壁”。事后,他们互相开玩笑,哥哥问:“你是用笤帚扫,还是用扫帚扫?”妹妹答:“不认识的字少了,就用笤帚,多了就得用扫帚。”不过,这类小说的内容通俗易懂,即使有些字不认识,意思还是能看明白的。

季羡林看“闲书”的瘾头极大,家里没有电灯,晚上把煤油灯吹灭,就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一看便是大半宿。白天如果有时间,他也偷偷看,一口大缸盖上高粱秆做的盖帘,就是他的书桌,上面摆着四书五经,而他读的却是小说。听见叔父的脚步声,他就掀起盖帘,把“闲书”藏进大缸里,拿过四书五经装模作样地读起“子曰”“诗云”。

季羡林还把“闲书”带到学校,偷空就看上一段。当时,校门外的空地上正在施工盖房子,很多红砖垒在那里,中间有空隙,坐在里面谁也看不见。放学后,他就搬几块砖下来,坐在上面,掏出“闲书”,大看特看。看得入了迷,忘记回家,到家后已经过了吃饭时间,经常挨数落。

季羡林看了数量极大的“闲书”,学到了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他曾这样回忆看“闲书”的经历:“记得鲁迅先生在答复别人问他怎样才能写通写好文章的时候说过,要多读多看……我认为,这是至理名言。现在,对小学生,在课外阅读方面,同在别的方面一样,管得过多,管得过严,管得过死,这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方法。‘无为而治’,我并不完全赞成,但‘为’得太多,我是不敢苟同的。”

有一年秋天,学校组织游开元寺。开元寺是济南名胜,坐落在千佛山东群山环抱之中。寺上面的大佛头是在一面巨大的山崖上雕凿而成的。从大佛头下行,树木渐多,走到一个山坳里就是开元寺。这里松柏参天,柳槐成行,一片浓绿,绿树丛中可见红墙,佛殿宏伟,佛像庄严。院中有一座亭子,名曰“静虚亭”。最难得的是一泓泉水,流自东面石壁的一个不深的圆洞中,名曰“秋棠池”,泉水甘甜清冽,煮开泡茶,味道极佳。

季羡林很喜欢这个地方,来过多次。这一次随小伙伴们来游玩,兴致极高。回校后,老师以《游开元寺记》为题,举行作文比赛,并把优秀的文章张贴在教室西头走廊的墙壁上,季羡林也榜上有名。出游符合季羡林的天性,而大量“闲书”的阅读则增强了他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他在作文方面的能力开始崭露头角。

高小三年一共举行过6次考试,季羡林得了两次甲等第三、两次乙等第一。季羡林从来没有争第一的念头。他对名次不感兴趣,他最大的兴趣是玩。玩耍是儿童的天性,更是他们成长的“维生素”。季羡林认为,“小学考试的名次对学生一生没有多大影响,家庭出身和机遇的影响要大得多”,“那一个‘考’字宛如如来佛的掌心,让你落在这张密而不漏的天网中”。他还认为,行行都能出状元,不赞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主张教育应当尊重孩子的兴趣和专长,因势利导。

季羡林所说的“家庭出身”,指的是家教。叔父季嗣诚在黄河河务局当工程师,在当地的技术人员中小有名气。由于生活压力大,叔父脸上难得看到笑容。在季羡林看来,“叔父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人。他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在颠沛流离中,完全靠自学,获得了知识和本领。他能作诗,能填词,能写字,能刻图章。中国古书也读了不少。”

季嗣诚对季羡林的管教十分严格,比如在家里吃饭,如果侄子在一个盘子里连拣三次菜,他的筷子就会被打落。在课业方面,他十分重视对季羡林的教育,不许他读“闲书”,但很舍得花钱支持他学习英文、补习古汉语。叔父守旧、严厉而刻板的管教,对季羡林性格的形成有着显而易见的影响。

1923年至1926年,季羡林在大明湖南岸阎公祠内的正谊中学上学。在济南,正谊中学的绰号是“破正谊”,算不上好学校。刚进中学时,季羡林同小学时一样,不喜欢念书,主要的兴趣在大楼后的大明湖。每到夏天,湖边长满芦苇,芦苇丛中到处是蛤蟆和虾。季羡林从家里拿来一根针,把针尖砸弯,拴上一条绳,顺手拔一根苇子,当成钓竿。再抓一只苍蝇,穿在针尖上,把钓竿伸向端坐在荷叶上的蛤蟆前,抖上两抖,它就会一跃而起,被针尖钩住,捉上岸来。季羡林并不伤害它,又把它放回水中。

最笨的是长着一对长夹的虾,对付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季羡林顺手拔一根苇子,看到虾就往水里一伸,它便用长夹夹住苇秆不放,于是便被拖出水来。季羡林也把它放回水中,他只是为了戏耍,消磨时间。每天上午上完课,匆匆在小吃摊子上买点东西吃,他就来到大明湖边,一直玩到下午上课。他说:“我当时并不喜欢念书。我对课堂和老师的重视远远比不上我对蛤蟆和虾的兴趣。”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季羡林的玩心逐渐淡化,慢慢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科目——英文,学习劲头随之逐渐增强。季羡林学英文是从小学开始的。英文完全不同于汉语,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有一位懂英文的老师,要利用课余时间教英文,当然要收一些学费,季羡林告诉叔父,叔父坚决支持。于是,季羡林就和十几个同学一道,利用晚上的时间学起了英文,主要学一些单词和简单的语法。没想到,小升初考试恰好考到了英文,季羡林没费多大劲就答完题交卷了,结果被中学录取为一年半级,占了半年便宜。

興趣是最好的老师。尝到了学习英文的甜头,中学时期,季羡林继续利用课余时间学习英文。白天,他穿过济南城到大明湖上学,晚上五点走回南关吃晚饭,饭后立刻进城去上英文课,直到九点下课回家,天天如此,他却不觉得累或有压力。上课的地方是城内按察司街南口的尚实英文学社,每月学费要三块大洋。学社的创建人是一位英文水平相当高的中学教师,教得很卖力,学生共有七八十人。当时的英文教学流行图解式教学法,季羡林感到很新鲜,收获颇丰,由此打下了坚实的英文功底。此后学校里每回考试,他的英文成绩总是全班第一。

上高中时,他的英文水平已经达到能阅读和翻译英国作家小说的层次,英文作文也可以写出相当长的文章了。他已不满足于课堂上老师教授的那点英文,而开始购买和阅读原版英文小说,并尝试着翻译。他节衣缩食,每年从生活费里省出两三块大洋,通过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邮购书籍。

每逢接到丸善书店的回信,季羡林就像过年一般欢喜,立即约上一个要好的同学,沿着胶济铁路步行到十几里外商埠的邮局,把书取回来。走了这么远,他“却一点儿也不感到疲倦”,路上所见的一切风景都仿佛比来时更美了。虽然不过是薄薄一本书,他的内心却充满不可言状的幸福感。这种好买书的习惯一直伴随着他,直到晚年也没有丝毫减退。季羡林认为,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就必须学习外语,而要学好外语,非有鲤鱼跃龙门的劲头不可。

1926年秋,季羡林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高中分文科和理科,文科校园在北园白鹤庄。泉城济南的地势南高北低,七十二名泉的水流出地面,一股脑儿向北流,北园成了水乡泽国,到处荷塘密布,碧波潋滟。夏天,塘边的杨柳绿叶葳蕤,把天地间染成绿色,风光旖旎,赏心悦目。白鹤庄就在杨柳深处,是个荷塘环绕的小村庄,是一个念书的好地方。从此,季羡林那十五六岁的青春年华,就同这风景如画的白鹤庄紧密联系在一起。

这是一所公立高中,学生全都住校。季羡林依然热爱大自然,春秋时节,吃过早饭后到上课之前,他经常一个人到校舍南面和西面的小溪旁散步,看溪中碧水潺潺、绿藻飘飘。晚间下课,他又到小溪旁徘徊流连,只见月明星稀,柳影洒地,草色凄迷,荷香四溢。他最喜欢看的是捕蟹,附近的农民每天晚上来到这里,把苇箔插在溪中,点一盏马灯,放在岸边,螃蟹只要看见一点亮光,就会从芦苇丛中爬出来,爬到灯边,农民一伸手就把它们捉住了。

国文老师王昆玉也喜爱来这里散步,他还出了一个作文题:《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要求大家写。這正中季羡林下怀,他的生活素材积累得足够丰富,写起来得心应手,酣畅淋漓,又一次夺魁。

就在学业不断进步之时,16岁那年,季羡林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奖”,这个“大奖”使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质的变化。

北园高中附属于山东大学,山大校长由时任省教育厅厅长的王寿彭兼任。王寿彭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的状元,也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他的字遒劲潇洒,俊美隽秀,颇有“二王”之风,很受藏家追捧。

就在高一第二学期考试结束时,状元公忽然要表彰学生。表彰的标准是:每个班的甲等第一名,且平均分数达到或超过95分。奖品是状元公亲笔书写的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当时,6个班有6个甲等第一名,但其他5名的平均分数都没有达到95分,只有季羡林为97分,他因此成了唯一获奖的学生,这是极高的荣誉。

这份珍贵的奖品对季羡林产生了戏剧性的影响,晚年回忆时,他从这件事中获得了许多启示:

其一,国文和英文必须要有长期的积累,有一定的天资,才能得高分。其他5名甲等第一名达不到97分的平均分就很能说明问题。

其二,这样的荣誉来之不易,如果下学期考不到甲等第一名,面子往哪搁呢?荣誉感作美,促使季羡林改弦易辙,成了勤奋用功的好学生,“眼前的北园,荷塘纵横,并不缺少虾和蛤蟆,然而我却视而不见了”。这看似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荣誉感人皆有之,尤其是青少年,一旦受到表扬,就会激发荣誉感,增强自尊心,释放争强好胜的潜能。后来,季羡林高中期间的每个学期都考第一,成了“六连冠”。

其三,他曾设想自己中学毕业后当个小职员,能够养家糊口,安稳过一辈子就算了,他“从来没有梦想成为什么学者,什么作家,什么大人物”。但这次褒奖改变了他,使他不甘平庸,“自己即使不是一条大龙,也绝不是一条平庸的小蛇”。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高中毕业,进京赶考,他信心十足,只报考了北大和清华。

此后,季羡林的学习态度乃至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发生了根本变化,继而在崎岖的求学道路上拼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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