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龟记

童庆炳

这一天陶东风来访，突然给我带来了一只小乌龟。小乌龟有手掌大小，黑色，背上的花纹清晰可见，很好看。

我对乌龟历来有好感，小时候，我们家一直住在一个祠堂里。祠堂分上厅和下厅，上厅与下厅之间有一个宽阔的长方形的天井。下大雨的时候，全家人坐在祠堂上厅的凳子上面，看雨水从天井四边的屋檐上流下来，这时候连小孩儿也不说话了，老狗也乖乖躺在我的身旁，大家面向天井只是看着、听着，似乎都在沉思什么，那一刻大家似乎都成哲学家了。这时候我们家正在工作的只有一只老乌龟。

原来天井的雨水永远不会溢出来，是因为天井的墙根有一条阴沟，能将雨水迅速排出去。那条阴沟很长，从天井到家门口的出水口，足有二十米的距离。阴沟并不大，但它永远畅通，永远不堵塞，是因为阴沟里面潜伏着一个“劳动者”一一一只老乌龟。老乌龟以阴沟为家，它在阴沟里经常爬来爬去，用自己的身体扒开每一点试图淤积在那里的泥沙，同时在那里寻找它赖以为生的食物。据祖母说，这只龟的年龄比她还大，是我们家的长者，祠堂有多少年，它就有多少岁。它从不显山露水，从不强调它的存在和它的贡献，永远待在它的条件极端恶劣的生活劳动的地方。我一生只看见过它两次，那是在我们家门口的阴沟出口，它可能是出来晒晒太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的……

陶东风赠送我那只小龟的时候，我们住在六楼。我本想把整个阳台清理出来养龟，但遭到爱清洁的妻子的反对，只好委屈地让龟待在一只不大的水桶里。开始小龟认生，龟缩在那里不吃也不喝，我们放到桶里的黄瓜和白菜换了多次，它还是一动不动。我着急起来，一天总要带着歉疚的心情看它几次。我知道它不会死，只是暂时不适应而已。我相信我们会熟悉起来的，它在我们家会生活得很好的。果然过了不久，我们发现它开始吃黄瓜，开始吃白菜，只是不当着我们的面吃。又过了一段时间，它不认生了，可以当着我们的面吃东西了。有时我把它从水桶里请出来，让它在阳台上自由地爬一爬，活动活动，我发现它背上的花纹有了光泽，那神态也活泼了一些，看来它是满意我们家的生活了。我感到十分安慰。

深秋時，我们决定到韩国工作一年，小龟交给别人我是不放心的，我把小龟带到潮白河畔。我走到河边，轻轻地把小龟推向河水。我心里喊了一声“再见，小龟！”我原本以为小龟一定会立刻潜入水里，慢慢地消失在深水处。哪里想到，小龟在被我推到水中后立刻掉转头来，停在我的脚边。它是不习惯这本属于它的天地？我狠了狠心，这次把小龟抛到了大约有三米深的水中。这时奇特的情形出现了，小龟落水之后，立刻翻过身来，又一次掉转头，以极快的速度和优美的泳姿，向我泅来。

这是怎么啦？是告别？是留念？哦！小龟是有灵性之物，是神龟啊！我把龟托在手里，抚摸着，感叹着，祝福着，心里默念着，小龟，小龟，还是回到属于你自己的天地里去吧，去建立自己的家，去寻找自己的伴侣，寻找自己的幸福。我用掷铁饼那样的姿势，尽力把小龟抛到了很远的一块水草茂密的地方，我看见水花溅起，等了一会儿，终于看不见动静了，我才转身低着头走了，不再回头。

这时候，潮白河对岸的柳树梢头，一轮红红的西沉的夕阳放射出它最后的光辉。

（杨贺勤摘自《旧梦与远山》北京大学出版社 图/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