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柳古驿话别离
2022-04-30杨茹钠
杨茹钠
《我们仨》是杨绛在21世纪初为纪念丈夫钱钟书与女儿钱媛而作的长篇回忆性散文集,书中以细腻的笔触,书写了一位暮年老人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流连思念家人、回顾生命历程的所思所感,记录了自己与丈夫、女儿相守相望最后相散的经过。书中前半部分虽透露出一股哀婉的忧伤气息,令人读来感到沉重,但其大篇幅所描绘的三人温暖快乐的回忆又使人倍感亲切。
《我们仨》以虚实相生的手法写了一场“万里长梦”以及回忆与丈夫和女儿生活里的温馨片段。杨绛赋予了“寒柳”“古驿道”更深层的意象含蕴,来表达自己经历长梦之后悲戚哀婉的情感,通过以“实”写“生”、以“虚”写“死”的方式,含蓄深沉地表达了对亲人离去的不舍和与他们分别后内心的无奈与悲伤,反映了作为中国旧式文人的骨子里一种内敛淡然的人生态度,不直晦“生与死”的话题,而借用一种方式来自然表露。
一、内容结构
《我们仨》这篇叙事型的长篇散文,讲述了一个温馨纯真的学者家庭几十年中平淡快乐、相守相失的经历。全书分为三个部分:我们老了,我们仨失散了,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第一部分為全书情感奠定了基调,渲染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凄惶。杨绛以“梦”开头,用“钟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这句话开篇。她总是重复做着情节相同的梦:她与钟书来到某个地方后,钟书常消失不见。而这边,钟书与女儿圆圆在玩乐的时候,一通莫名的电话催钟书去开会。年岁渐增,作者在内心逐渐对“生离死别”有了清晰的认知,开始害怕与亲近之人分开。而自己丈夫经常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也预示着后面钱钟书住院、濒临死亡,读来十分沉重。
第二部分杨绛呈现了自己所经历的完整的梦境,回忆了女儿钱媛、丈夫钱钟书先后离去的过程以及我们仨在人生最后一阶段相依为命的深刻情感。“我”与女儿钱媛历尽艰辛到了钟书开会的地方,古驿道的船上,看望躺在白色床上虚弱的钟书。“我”每天奔波于客栈和钟书居住的船上,常常独穿于古驿道。女儿后来因病住院,来看望钟书的机会变少,于是“我”常化为一个梦,去医院看望她,并把梦中所见女儿的情况报告给船上的钟书听。钟书与女儿越来越孱弱,最后女儿先走一步,随之,钟书的船也不见了,只留下“我”孤独一人,回到三河里的家,思念“我们仨”。杨绛通过不同的视角与直接和间接的表现手法来描述自己的女儿、丈夫先后离世的过程。杨绛通过妻子的直接视角,呈现出丈夫一日比一日消瘦、孱弱最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的过程;通过一种旁观者的间接视角,呈现自己从女婿和医生护士的表现中得知女儿身患重病并慢慢消失的过程。
第三部分以回忆录的形式展开,向读者展现“我们仨”之前点滴温情的生活片段。这部分内容占了全书将近一半以上,作者淡化了外界对自己的小家所给予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赞誉,而以一种平凡的视角来写一个普通家庭中所发生的简单但又充满趣味的事情。例如,作者一家都热衷于探索外界,保存着一种天真的性格和“格物致知”的认真性情,从每天接触的人、物、事中提取有趣的成分再编出一段段精彩绝伦的故事或笑话。又如,杨绛爱吃东西,钱媛便打趣地将自己的妈妈称为“饭桶”,杨绛也饶有兴趣地把自己的丈夫称为“呼啸山庄”。诸如此类生动多彩的生活小事,表现了我们仨在平凡的日子里的真实性情,展示出平凡之家的生活之乐,正是这一点一滴的有趣而温暖的时光,成为杨绛一生中最为宝贵的财富。
二、“寒柳”与“古驿道”的象征意味
《我们仨》的第二部分充满大量意象,这些意象群落构成了虚茫的梦境。杨绛在此采用了一种象征写作的手法,以一物象征另一物,婉转哀伤地寓意着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本文在此选取“寒柳”与“古驿道”这两个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进行分析。
众所周知,杨柳在古往今来的作品中象征着离情别绪,包含极其浓厚的抒情意味。在这篇文章里,有着“堤上的杨柳开始黄落,渐渐地落成一棵棵秃柳”“驿道上又满满的落叶,一棵棵杨柳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一类的句子。作者将杨柳这一传统抒情意象转化为“秃柳”“寒柳”,象征着比一般离别更沉重的生离死别。此时的柳已不同于一般的离别,而是死别和永别。秃柳是没有生机的表现,寒柳不仅是一种外在环境的预示,更是杨绛得知自己女儿也生病并且无法治愈的情感的外化。这不仅象征着作者情感的悲凉转变,也反映了作者无法控制和珍惜逝去的时间和所爱的人。柳谐音“留”,自古以来就有折柳告别远行之人的传统。在这里,柳意象的运用也表现了作者在送别所爱之人时复杂而苦涩的情感,具有古典韵味。原本绿意盎然的杨柳化为凋零破败的秃柳、寒柳,预示着作家的心情随着亲人的先后离世而愈加感伤,化为一路悲情,古驿道上柳树的残败之景与作家失亲之悲情两相融合,情景相应,呈现出一种悲凉之意境。
杨绛刚踏上古驿道时曾这样描写 :“只见路旁有旧木板做成的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体的三个大字 :‘古驿道。下面有许多行小字,我没戴眼镜,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似曾见过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阳道等。”古驿道是中国在古时候连接多地、用于交通运输的重要道路,人们出行往来经常选择在古驿道分别,古驿道上每十里设置一长亭,因此便有“十里长亭设酒践行”“十里长亭送行”等说法,长亭也成了古代离愁别绪的意象之一。杨绛所看到的似曾见过的地名“灞陵道”“咸阳道”是古代诗歌中常见的离别意象,如李白《忆秦娥》中的“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由此可见,杨绛在“古驿道”所见的“灞陵道”“咸阳道”预示着一种归程未知,也预示着杨绛在钱钟书人生的最后旅途中一程又一程地将他送走,走向不知归期的远方。“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暗指钱钟书患病后,杨绛一程一程把丈夫送到生命的尽头。杨绛在古驿道上送了钱钟书一程又一程,最终只能无力地看着钱钟书的船渐行渐远,而自己无奈地站在原地与驿道上飘落发黄的柳叶做伴。古驿道及道上孤寂萧条的景象,象征着杨绛在老年时期经历了女儿和丈夫相继去世的事情后,一种悲凉无奈的0F42E0FD-5CE0-4789-8969-FED884934AB0
凄惨心境。
除此之外,书中第二部分还有许多带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值得注意,作者在第三部分将这些意象或多或少做了一些含蓄的解释。杨绛和女儿每次来探望钟书都必须交钱、登记领号的“船”,即指北京医院;杨绛每天在驿道上稍作停留的“客栈”指的是位于三河里的家,因为没有了亲人的存在,这个家也便成了只能供吃、供穿、供一切方便的暂且休息的客栈。因此,她在第二部分文末也提到:“家已不像家,只当作客栈了。”第二部分中由大量意象组成的虚无缥缈而朦胧伤感的梦境,其实是作者内心深处对于现实发生的事情的转述与投影,更加显出作者以情念故旧及写作时独到的
审美倾向。
三、虚实相生的梦
《我们仨》是一篇虚实相生的文章。在第二部分开篇中,杨绛先生就写道:“这是一个‘万里长梦。梦境历历如真,醒来还如在梦中。但梦毕竟是梦,彻头彻尾完全是梦。”杨绛在这里隐藏了最重要的事情,即她的女儿钱媛和她的丈夫钱钟书从住院到死亡的经历。她用梦幻般的写作技巧处理、置换和压缩这些痛苦的记忆,将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打破时空的界限、跟随心理体验进行一个接一个的浮现和重组。周国平推测,这种写作方法可以在无法承受的过去上“包裹一层梦”,或者借助梦的形式来表达“比可怕的经历更重要的真相”。因此,可以说“万里梦”是杨绛自己的一个白日梦。她不敢也不想面对自己内心的痛苦,回忆起女儿和丈夫在病房的日子,于是她产生了一种防御机制,将真实的场景变成了一个充满古典意义的
告别故事。
杨绛运用虚写的方式,含蓄地通过“钱钟书被莫名的电话喊去开会”代指此时已经生病入院的丈夫,通过“女儿在驿道上的消失”代指此时旧疾复发的女儿。虚笔中的指代和象征使读者无意识地将梦境与现实联系起来,从而感受到杨绛写作时的悲情以及对丈夫和女儿的思念。在第三部分中,杨绛先生通过回忆往日的人生经历,切切实实展现了我们仨这温暖的一家里每个人生动的形象风貌和真实有趣的生活细节。在这里,杨绛运用了一种独特的手法,将现实与梦境相糅合,叙述了她与丈夫和女儿的相聚相失。杨绛用这种以“实”写“生”、以“虚”写“死”的方式,含蓄深沉地表達了对亲人离去的不舍和与他们分别后内心的无奈与悲伤,反映了作为中国旧式文人的骨子里一种内敛淡然的人生态度,不直晦“生与死”的话题,而借用一种方式自然地揭示。
文中最引人入胜的意蕴是作者通过虚实相生的写作技巧传达出来的。书中对梦的描述及在古驿道上的相遇和失散都是从未发生的事情,但梦是心理和潜意识的结合,许多人无法记录梦境,因此杨绛的描述更能吸引读者去理解梦中的故事。同时,古驿道也是送别的象征,人们常常想象“死别”的情景。作者用一个“长长的梦”来对此作出回答。值得注意的是,虚笔写“死”的内容并不是虚构的,也不是为了吸引人们的注意而故意夸大的,而是用一种平和而微妙的方式来阐述的,仿佛就是
真实的东西。
四、结语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媛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们仨》出版于2003年,当时92岁的杨绛在回忆起他们一家三口63年的欢愉、艰辛、充满爱与痛的生活时,由衷地发出了这动容的感慨。她将她与家人的故事记录在泛黄的纸上,厚厚的纸张上载满了她对家人无限的深情与怀念,这些厚厚的纸张出版了一本薄薄的书,这本薄书将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代著名学者家庭温暖、厚重的一笔。2016年5月25日,杨绛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世界的另一部分,与钟书和阿园团聚,“我们仨”又相聚了。“从此以后,没有生离,只有死别”是杨绛先生的梦想,《我们仨》承托着杨绛对丈夫和女儿无限深情的爱。这本书也在给予我们一种提示:“世事难料,生命有涯。”我们需要珍惜每一次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感受温情与相惜。
(重庆三峡学院)0F42E0FD-5CE0-4789-8969-FED884934A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