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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帽歌

2022-04-30但及

广州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草帽湘潭胡子

但及

1

到丽江时是傍晚。

雪山伴着夕阳,天光在接近山的边缘泛起红色。山的上端,披着雪的尖顶注视着大地。“朋友们,尽情享受吧。”我把团员放下车时这样说。

有人第一次见雪山,看到那片白皑皑,就疯癫了。我给每人分房卡,有些人拿了房卡,没去房间,院里院外满世界跑。他们用手去捞路边哗哗流过的溪水,在溪边一团团花朵前拍照。有两个女人甚至爬上了围墙,湘潭就是其中之一,她们站在那儿,拍远处的玉龙雪山。我叫“下来,摔了就不好了。”但她们就是不下来,还嘻嘻地笑。我拿湘潭没办法。

湘潭三十多岁,长得肉感,丰满,且有灵性。我时不时与她开几声玩笑,撩撩她,自己感觉与她有点亲近。

晚餐安排在大厅,供应牛羊肉、蔬菜、鱼,还有米酒。大厅里侧还有一圈,像是散客,在低声地进着食。我们有两桌,放在正中间,于是这伙人更疯了,不停地举杯,唱歌,祝福。到处都是我们的声音,有服务员进来示意轻声些,有人点头,但更多的人则是不理会。轮到灌酒的时候,有人居然还站在凳子上,像个指挥一样,乱吼乱叫。我劝了几次,没效果,也就放弃了。

窗边有个男人站起。那人看上去六十多岁,长卷发,留着络腮胡。他不动声色,过来,拍了拍那个站在凳上的人。凳上的人回头,看到的是一张惺忪的脸。

“你够了吗?”胡子厉声地问。

全場顿时哑了。每个人都看着他,他就像一张上了箭的弓,蓄势待发。眼里充斥着血丝,好像是一个红眼病患者。他就站在那儿,目光如冰块。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全场一下子静谧,大家动作僵硬,说话小声,连移动凳子也轻拿轻放了。

“要闹,到外边去!”扔下这一句,胡子回到了原先的角落里。

我朝他投去敬佩的目光。作为领队,我为没带好自己的队伍感到羞愧。后来,就安静了。我们这拨活泼的人收敛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还噗地笑出声来。胡子在靠窗口坐下,不时望望窗外降下来的暮色,面前有一杯泛着泡沫的啤酒。

七点整,歌手来到小舞台,为我们助唱。他们弹吉他,唱情歌,声音婉转、多情又嘶哑。我们这拨人变得老老实实,素质一下子提高,还送上温馨的掌声。我在发笑,心想,人啊人,有时候强迫真是必须的。

丽江的夜是多彩的。流水奔腾而来,哗哗地流过每一个店面,抛下一团声音后远去。玉龙雪山贴在夜色里,远远地,不动声色,留下皎洁的身影。在这样的夜色里,听婉转的情歌,感觉自己也像流水。歌手们唱《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相思湖畔》……突然,一位光头歌手停下了歌声,问大家,有谁愿意唱,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上台来。我们这群背包客前面像麻雀一样吱吱嘎嘎,但这会儿没有一人站出来。我在一旁唤去啊去啊,就是没人响应。

这时,胡子咳了一下,站起来,来到舞台上。

他要求给一把吉他。于是,光头歌手把吉他递给了他。他找了张凳子坐下,拨了几个音,再把话筒拉到了面前。他目光低垂,那张像是被风雨侵蚀过的脸显得呆板又凝重。我们不知他会唱出什么来,当然有人希望他唱走调,唱得离谱。

他拨弄起吉他,一阵乐声从话筒里传来,然后是浑厚的男低音。他唱《草帽歌》。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送给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我失落了那草帽,

它飘向浓雾的山岙。

耶哎妈妈,那顶草帽,

你可知道它在何方?

它就像你的心儿,

我再也得不到。

忽然间狂风呼啸,

夺去了我的草帽耶哎,

高高地卷走了草帽啊,

飘向那天外云霄。

他唱得太好了,情感饱满,音调准确,我甚至怀疑他以前就是一个歌手。大家都沉醉在他的歌声中。最后,他唱着唱着,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听得我们心生感动,又毛骨悚然。掌声四起,经久不息。

“哇,这位大叔,好有个性啊。”湘潭坐在我边上,靠近我跟我这样说。

2

第二天,自由逛古城。

回客栈时,我发现湘潭与胡子坐在院子里,两人在交谈。花草如星星般散布,他们就在树荫下。看到这一幕,我有些不舒服。不久,湘潭回房间,回到大伙中间。“他坐在那儿发呆,样子好酷。”湘潭是心理咨询师,喜欢野外,这些年一直在旅行,跑新疆和西藏。“这个人有故事,他身上藏着故事。”她这样说。

“少跟外面的人说话。”我带点醋意地说。

昨晚他的歌声还在脑海回荡,一下子把驻店歌手打倒了。这是很少有的情况。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沧桑,尤其是在情感的注入上,十分见功力。他样貌与众不同,衣着却随意,甚至还有些凌乱。

“是不是流浪艺术家?”我猜。

“不是。他不怎么说自己,惜字如金。”湘潭答道。

情况到晚上有了变化。湘潭突然给我来电话,说“不好啦,有人喝醉了。”我一头雾水,她说在对面一家叫翠花的小店里,问我能不能过去帮个忙。其时,大概八点多,街头游人挺多,我一上街,还被人撞了肩。翠花,翠花,我念叨着这两个字,只走了几十步,就看到对面一个高坡上,“翠花”两字的霓虹在闪耀。

拾级而上,推开门,看到了他俩,陌生的胡子,还有湘潭。看到这一幕,我挺不是滋味。

两人在一张桌子上,胡子的头靠在桌沿,抬不起来了。

“他要喝,我止也止不住。这不是我的问题。”湘潭来了个金蝉脱壳。

白天两人聊天,晚上又在一起喝酒了。我向她投去鄙视的一眼,这一眼包含了许多含义。“不要这样看我。不是我叫他喝酒的,是他提出来的。他说喝酒,结果自己喝醉了。”

“他叫你喝酒,为什么?”

“他找我商量事,就是这么回事。”

“商量事?”

“他有事,真的有事。不骗你。”

我拍了拍胡子的肩,他那络腮胡像扫把一样拖在桌面。昨晚他那美好的形象——负责任的公义道德及富有情感的歌声——在迅速坍塌。“不要管闲事。”那人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屑。没等我回答,头又落了下去,我甚至还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到底怎么回事?”我是领队,有责任这样问,她应该明白我话里的话。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有点想不开,我一直在做思想工作。”她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说。她的气流拂动我的耳朵,还带来一丝痒意。

“夸张了吧。”我想着他那美好的嗓音。

“嘘——”她用手压住嘴唇,“你以为我吃饱了閑的。”

“她是好人,是个好人。”那人突然伸出手指,指着湘潭。他又抬起那双充满血丝的眼。湘潭尴尬地笑了笑,她对这个称呼显然有点不接受。

“好人,你真是好人。”我略带讽刺地说。

最后,我把胡子挽起。他的酒气通过他的嘴传了出来,还好,不算难闻。他猛地一靠,勾住了我的肩。

到台阶那里,我们脚步变慢了,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湘潭跟在后面,提着裙子。快要到地面的时候,我滑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倾。还好,我平衡了一下,没事。他却一把卡住了我脖子。“你是谁?我好像认识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极力摆脱,想弃他而去,湘潭却拖住了我。“别听他的,他说胡话,胡话不算。”

他一把抱住我:“对不起,哥们,我心痛。”说的时候,口水都溅到了我脸上。我厌恶地扭开了头。

3

街头像春节,喧闹不绝。每家每户前,流水在奔腾,澎湃汹涌,一刻不停。

我在房间也能听到流水声,哗哗地,和乐队的声音和合着。这是雪山上流下来的水,清澈,透明,又夹杂着几分阴气。

窗外的月光很美,像舞台的背影,似阴似明。云一会儿拉开月亮,一会儿又关闭月亮。快十点时,我干脆搬张椅子,坐到了阳台的夜色里。

月变抽象了,如蒙了一层玻璃。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月色,仿佛置身于一个虚拟的世界。我喜欢月与云互相追逐的样子,云是散的,不时聚拢,又不时分开。我能看到自己投在二楼阳台上的影子,轮廓清晰,像剪纸一样。空气清新,我敞开肺,尽力做着深呼吸。低头时,我看到院子里的两个人。我努力分辨,终于辨清了,是他们,又是他们!坐在院里的石凳上。

我急速下楼。

胡子的脸被树荫挡着,看不清,好似一团黑的雕像。

“你来了,正好,一起想想办法。”没等我靠近,湘潭就过来,挡住了去路。“他正烦着呢。你冷静点。”这女人肯定看出了我的情绪,居然叫我冷静点。

她把我拖到一边。

她的叙述有点仓促,声音忽高忽低。她说了他的事。她说,他生活在不安与纠缠之中。上半年失去了妻子,妻子是个舞蹈演员。他们青梅竹马,感情好,她却生病撒手西去。前不久,他带八岁的外孙女到湖边看夕阳。外孙女在草地欢快地蹦跳,追逐着晚霞,小孩跑得快,冲出草坡,被一辆急速驶来的卡车撞了。孩子的一条腿都锯掉了,变成重度残疾。他的生活从此改变,仿佛是他亲手害了孩子。要命的是,孩子的妈妈,也就是他的女儿,不肯原谅他。他们像敌人一样紧张。为此,他离家了,四处漂泊,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去年夏天来过这里,他女儿和外孙女也一起来,就住在这家客栈,还在这里拍了一张合影……

明白原委后,我的同情升起,怒气也降了些。

“我看了那张合影,他们三个人,那个外孙女挺漂亮的。这真是一场噩梦。”湘潭说。我想象着一条腿的孩子,这是不可细想的一幕。

院子里都是光影的碎片,像一地的残渣。他说话清晰,口齿也不粘连,与刚才在翠花里判若两人。我坐了下来,但他好像没注意到我,注意力全在湘潭身上。

“就在这里,我们三个人,晚上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胡子指着面前这张石桌。

“噢,是的,我看出来了,你们就是在这里合影的。”湘潭附和着。

“我们看星星,那时候是满天繁星,天上的星星特别多。小豆豆就在这里跑来跑去,灵活得像只小鹿。”小豆豆,或许就是他外孙女吧。他把头抬起,好像在寻找,但上面只见月亮和云朵,不见星星。他空空的目光,像个黑洞,在黑空里探寻着。

“怎么样,给女儿打个电话吧?”湘潭这样说,有点跃跃欲试。

“不要打,没意思。”他冷漠地说。

“什么叫没意思?或许,她能原谅你呢?一切皆有可能。”她在坚持。

“瓶子碎了,修不好了。”

我既同情这个男人,但也有些厌恶。我不喜欢他的做派。他的话像夹生饭一样,让我不舒服。“她把你微信拉黑,不接你电话,不回你短信。但现在,不是你,是我,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或许情况有变呢?”湘潭像连珠炮一样发问。

“人家是心理师,估计有办法。”为了讨好她,我说了这么一句。

院子里只有云朵移动投下的影子。胡子不再吭声,喘着粗气,或许他内心也期待这个电话。

“把号码给我,好吗?”她说。

他摇了摇头。

“给一个嘛。”她的声音有点发嗲。

胡子低着头,沉思片刻,终于报出一串数字。一个个按键音,在此时显得特别清晰。胡子却掩起了脸。湘潭把手机撑在石桌上,开了免提功能。电话里是“嘟——嘟——”声。

“喂,谁?”是一个男声。我想肯定拨错了,号码有问题。

湘潭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没有挂。“请问诗佳在吗?”

“她在洗澡。你是谁?找她有事吗?”

“噢,是这样。我是诗佳爸爸的朋友。我不知道能不能与诗佳说上一会儿话。”

“是吗?是我岳父吗?真的在你边上?那你让他听一听。”对方声音平缓,没听出异常。

“喂,让你听呢?你听啊。”湘潭把手机转向胡子。胡子像被火噬着了一样,不断地后退着。“你听啊听啊,是女婿,你女婿呢。”手机跟进,不依不挠。“噢,你等等,再等等,他马上听,马上。”

他拿上了,就像拿了一块石头。手呈现出无力状。“爸,你都好吗?”

“我挺好,都好呢。”声音带着颤音,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正被老师训斥着。对方问他在哪里,他老实告知在丽江。对方说,家里人一直惦念着他,他说他也是,尽管在外面,心里每天想的还是家里。

“爸,不要再在外面了,风餐露宿的,不好!”

听到对方这样说,他竟哽咽了。我朝湘潭看,第一反应是湘潭在骗我。一切都好好的,怎么来的想不通,家里人的态度也是亲切的、温柔的。我朝湘潭投去责怪的目光,那意思就是说你啊你,大惊小怪了。

“……我,让我想想……”胡子吞吞吐吐。

“這边我会做工作,真的,你快回。就这样吧。”

4

胡子像是变了一个人。

“噢,他是这样说的,就是这样说的。”像一个沉睡的孩子被叫醒,一扫前面的疲态。“心理师,你真的是心理师啊。”他摇动起湘潭的肩膀,晃荡着。我受不了这,想制止。

湘潭避开了,把头歪到一边。如果再摇,我就上前,我会揍上一拳的。

“她小时候跟我很亲热,真的很亲很亲,一想到这,我就受不了。她要我跟她讲故事,她坐在我膝头,整理我乱蓬蓬的头发。她在我面前跳舞,那舞跳得可好了,这是继承了她外婆的舞蹈基因。现在我手机里还有她跳舞的视频,但我不敢看,也不能看。我怎么敢打开这些视频呢?可我又不能删,有时候我就想删掉这些,统统删光,但临到要做这事的时候,手就抖个不停……”他在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小孩子很机灵。”湘潭说。

“太机灵了,她是全世界最机灵的小孩。”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这股气里,我还能闻到酒味。

月亮在我们头顶,悄无声息。银光洒得更多了,现在满地都是,像是铺了一层霜。

“凡事要往好里想,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酒吧还开着,我们为什么不过去一下呢?我请客。”湘潭突然这样提出。

“好。”对方回答得很干脆。

我有点失落,坐在坚硬的石凳上挪动着屁股。她站起来,像个指挥官,还拉了我一把。“一起去。”

我内心不想去,但又担心这两个人。“不——要——去。”我带着拖腔这样说。

“你不去,我们去。”这个女人,像怀了春一样,这就彻底打翻了我的醋坛。我不能让湘潭一个人去。我不能让羊跑进虎口,我还要夹在中间。我只好跟着去。

我想到了决斗,要跟这个老男人来一场决斗,然后彻底赶跑他。

走出客栈没多久,就看到一家开着的酒吧,名叫“梦上海”,小巧又精致。里面灯光暗淡,坐着寥寥数人,清静且高雅,没有歌声溢出来。

进吧后,胡子点了水果拼盘,还叫了一箱进口小啤酒。我上前阻拦。“没事,我已经吐光了,现在正常得很。”此刻,前面的醉态已一扫而光,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好像我们是多年相识的老友一样。

“她是个好心理师。我要谢谢她。”坐定不久,他就自告奋勇唱歌了。歌声令人动容,声音与情绪饱满融合,让在场的人顿觉惊艳。

他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唱《雁南飞》。曲罢,湘潭鼓掌,还发出我从未听到过的尖叫。“太好了,你就是歌星。”她兴高采烈。

我没鼓掌,我觉得鼓不出来。唱完两首,倒是边上的客人反应强烈,他们要求他继续唱,但他谢绝了。

“唱吧,我点《草帽歌》。”湘潭说。

“不!不敢再唱了。”

他摇起头来。落眼泪那一幕又仿佛回到了我眼前。明白身世后,我知道那《草帽歌》是在唱他自己。

轮到酒吧歌手献唱时,他一把把湘潭提起,两人在酒吧里转起圈来。胡子的舞步轻松且优雅,看得出他年轻时训练过。湘潭则在咯咯地笑。歌声与舞步会合,我觉得胡子就像个西部牛仔,孤独,沉默,细腻。

酒吧被歌舞包围,热情洋溢。当他们被旋转包围时,胡子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我斜瞟一眼,不敢接。湘潭倒是溜冰一般,“吱”的一声奔了过来。“电话,你的电话。”

胡子靠近,愣了愣,眼光顿时拉直了。奔放的他一下子萎靡起来。

“诗佳,是诗佳吗?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口气变胆怯了,他把不信任的目光投向我,然后提着电话慢慢移向室外。

湘潭喘着粗气,似乎还有舞步的旋风未平息。她的脸红红的,像是涂了层胭脂。胸在起伏,一鼓一鼓,很吸引我的目光。“好事,女儿来电话了,终于来电话了。”她架起二郎腿,不时把零食送进嘴里。驻店歌手此刻在唱《风吹麦浪》。

胡子走了十多分钟还没有回来。我开了啤酒,直接拿着瓶子喝,湘潭则一个劲地嗑瓜子。

酒吧里乱哄哄起来,一群人进来,有人在高声说话。我注视着湘潭,女人的侧影勾勒出轮廓,性感毕现。她裙子下面的腿伸在我面前,白白的,晃眼得很。我把胡子忘了,神情都放在她身上,我在想拿什么话挑逗她。

“你跳得好。”我开始拍马屁。

“他跳得好,不过他说小豆豆跳得才好。小豆豆就是一个舞蹈的精灵。”

我不吭声。

“他说小豆豆跟他夫人是一个人,一个人像是另一个人的再生。她们一舞起来,整个气息、神韵、感觉都是一样的。”

“一个人?”我纳闷。

“是的,好像小豆豆身上附着他夫人似的。他就是这样说的。”

不一会,她焦躁不安起来。她起了身。“怎么回事?不回来了?这电话也太长了吧。”说完,她小步跑出大门。

转了一圈后,她回来:“奇怪了,不见人影,我在周边都看了,就是不见。”

我也被她拉到室外。已近午夜,街头冷清,溪水的喧哗声倒更清晰了,我努力把眼睛睁大,希望在某个角落里把他给揪出来。但没有,除了个别游客,街头、墙角以及周边的草丛树木里都没有胡子的身影。他与我们捉迷藏了。

“这个鬼东西,怎么会这样?”我听出女人的懊恼。

想打他电话,又不知道号码。我们就在酒吧里外走动,还不时把头探高,张望四周。

当我们失魂落魂地回到客栈,就直奔他的房间。房门紧闭,敲了好一会儿,里面半点动静也没有。或许他在,或许他不在,谁知道呢?

“会不会有事?”湘潭一脸担心。

“他又不是个小孩,再说他也不是我们什么人。”说这话时,我故意拍了一下她的臂部,里面蕴含了情欲,也包含了一种报复。

“干什么?”湘潭像是被电麻了一下,用力拍开我的手。我朝她抛去暧昧的一笑。

5

天光清澈,布满苍穹。早上的天色预示着一个好天。

我们将去虎跳峡步行。虎跳峡是大自然的杰作,水奔腾、汇聚,形成壮观的激流。我想,我如果是诗人的话,完全可以写上一首长诗。在微信群里,我通知团里的人把行李放在院子里。

当我来到客栈前台时,湘潭正趴在那儿,屁股外翘。“什么时候走的?”她在问服务员。

“天亮时退的房,一早就走了。”柜台里是一位穿民族服装的女服务员。

“他说去哪里?他有没有说?”

“没有。只拿了他的押金,也没有说去哪里。”

“你好好想想他有没有说,或者方向,方向也行,他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靠过去。“他走了,这个浑蛋居然不打招呼走了。”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胡子走了。她叫他浑蛋。

“我们也要走了。”

“你也浑蛋,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她突然对着我吼。

我被她的口气激怒,朝她白了一眼。“八点钟,记住!准时出发。”我的口气粗鲁极了。

用早餐时,远处的玉龙雪山呈现出了异象,大伙惊叫着奔走相告。橘红的天光,一点点铺开来,变大,变厚,整个天像油漆刷过一样。不久,太阳露出一个角,像浮萍一样顶起来,越来越润,越来越圆。当日光静静地洒满雪坡的时候,整个山峦仿佛在燃烧。山像火球,泛起片片光泽。云压在山的顶上,好像烟在升腾。日照金山啊!

大伙放下餐具,欢呼着,闹腾着,一涌而出。这是欢乐的时刻,这些天来,就数这个时候最开怀。我喜欢看大伙这时候的表情,那种开怀与爽朗被击活的瞬间,每张脸都是舒展的。欢乐无以言表,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那山巅之上。“美,太美了!”有人边拍照,边这样喊。

当红光渐隐时,大巴也到了。大伙恋恋不舍地上车。“满意了吧?不是每个人都能遇上这样的美景的。”在车上,我对着大伙这样说。“太好了,这次出来收获不是一般的大。”有人这样说后,大家开始鼓掌。我处在兴奋之中,好像是我把阳光请上了雪山。

在掌声中,我开始清点人数,数来数去总缺一人。我的心拎了起來。

重回客栈,果然看到了。湘潭木然地坐在院子里,就在昨天坐过的石凳上。女人啊女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来到她身边,我不耐烦地问。

“我留下来。”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几株玫瑰正在院子里傲然绽放,墙头的马尾草迎风招展。“一车的人都在等你,识点大局好不好?”我做了那么多年的领队,还是第一回遇见这样的事。

“他有危险,你没看出来吗?”她厉声地说。

“危险?有什么危险?”

“真是冷血动物!”

我想发作,但职业操守让我把愤怒压了回去。“随你吧,要留就留,费用到时再结算。”说完,我拂袖而去。

“她有私事要留下,傻瓜一个!”上车时,我对大家这样宣布。我出言不逊,大伙惊愕于我如此粗俗的语气。我朝司机挥了挥手,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我们出发了。

车子在丽江城里盘转,人影与车影交杂,织成一张网。早晨的街道光滑、阴凉,闪着一股清冽之气。玉龙雪山在远处张望,天变蓝了,像画出来一样。丽江古城变得越发清新,我把车窗打开,让风进来,吹在我发烫的脸上。当车子经过一座古桥时,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他,就是他,一个人背着包,穿梭在人堆里。

他就像一个流浪者,长发散乱,脚步匆匆。环顾四周,车里闹腾,大伙都在微信群里分享着日照金山的照片。车身侧过,胡子被抛在了车后。车上的同伴没人发现他。

我回过头,隔着车窗斜视,心里在向那人作着最后的告别:“再见了,朋友。”我不会把见到的这一幕告知那个愚蠢的湘潭,不会,绝不会。

前面是个上坡,两旁是砖瓦屋,车道溜滑。车子转弯了。

车贴着大地抬升,当我们整车人开始倾斜时,猛然听到后面急迫且刺耳的刹车声。声音很尖,很响。车上是一张张慌张的脸,仿佛闻到了刹车的焦味,然后是惊叫声和脚步声。周围顿时乱了。

车停了,我们车上的司机把头伸出窗外。“后面撞车,发生事故了。”司机说。

车祸就发生在我们身后。

一辆卡车停着,就在转弯处。人群像蚂蚁似的在围拢。我们一个个好奇,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司机把车门打开,一个染黄头发的广东小伙子首先下了车。我让大伙保持镇静。我的脚刚跨下车,踏到潮湿的路面时,就听到小伙子在喊:“是……那个唱《草帽歌》的……”

卡车横在岔路口,像一头怪兽。“天哪!”我的手捂在胸前。

我不敢朝那里张望,但最终还是好奇地抬起了头,地上是一个倒着的身影,如一堆泥土。我看到了血。血鲜红的,从衣服里渗出,在地上画着什么,一点点蔓延开来。我的眩晕开始了。

“是他自己冲……冲……冲进来的……我好好地开着,他就低着头撞……撞了过来……”卡车司机惊魂未定。

人群在不停地聚拢。

胡子就在不远处,躺在那儿,不知是死是活。我迈不开腿,后背在急速地冒汗。我看到他的那个包,刚才他就是背着这个包在行走。包散开了,东西飞了出来,洒落一地。

地上有他的衣服、牙刷、药片、香烟、碎了的手机,还有一张照片在风中翻飞着。它吹啊吹,吹到了我面前。我低头,凑上去,看到了熟悉的客栈和石桌,看到了里面的三个人,其中有一个扎了辫子的美丽小女孩……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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