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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帽子与机械兔

2022-04-29吴舒涵

科幻世界·少年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恶龙机械师白兔

吴舒涵

1

我叫疯帽子。

事实上,我本名不叫这个。这是在我刚过十岁,开始接触家里店铺的生意之后,客人们送给我的代号。这个代号,是我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从太爷爷到爷爷,再到爸爸,他们都喜欢做帽子,一天到晚都在做。画稿,裁版,缝纫……店里总是充满了制帽时的窸窣声响。

店铺的上面是家里人的睡房,连接睡房和店铺的是一架螺旋楼梯。走下楼梯,就能看到店里四面高高的墙,墙上挂满了款式各异的帽子:插着羽毛的绅士高礼帽,贵族小姐在舞会上用的蕾丝帽,质地硬朗的皮革流苏帽…一

累积了几代人做的,数百顶形形色色、制作精良的帽子挂在墙壁上,色彩斑斓,几乎遮盖了壁纸原来的颜色——仿佛是帽子的王国。无论哪位客人来到店里,只要肯耐心寻找,总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帽子。

我爷爷是帽匠,我爸爸是帽匠,所以,没办法,我也成了帽匠。

“做帽匠不好吗?”白兔先生不解地问,他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当然不好。我忍不住想,这只蠢兔子脑袋里的齿轮,肯定又生锈了。

白兔先生是图书馆的管理员。镇上的人想要看哪本书,只要报出那本书的名字,他就能立刻报出它在哪个书架的哪一层,连编号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说,他能在两秒钟之内,检索完馆内全部图书的信息。

所以,哪怕白兔先生外表看上去,像个比小姑娘还漂亮的卷发少年,头上还顶着一双毛茸茸的兔子耳朵,脑袋里也尽是机械齿轮和金属螺丝,但大家都愿意尊称他一声“先生”。

“虽然,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帽匠……可我不想做一辈子的帽子啊,”我认真道,“我想要当个英勇的骑士!”

“那么,你当骑士,具体要干什么呢?”他打了个哈欠,问道。

“首先,第一步,要有装备。一把长剑,一身铠甲,还得有一件长披风。”

他摇摇头,一脸困惑道:“长剑和铠甲是必需的,这没问题,但是……披风要拿来做什么?我检索了信息库,里面并没有相关说明。”

这还用问?

“当然是……为了展示我的英勇风姿啊!”

他思考了一会儿,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好吧,那第二步呢?”

我一本正经答道:“找到公主。”

2

白兔先生眨了眨眼睛,重复道:“找到……公主?”

我点头道:“骑士的职责,本来就是保护公主呀。”

所有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英勇的骑士跋涉万水千山,解救公主于危难之中,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受领国王亲自颁发的象征着荣耀的勋章。

我已经准备好了装备,在我的计划里,今天帽子店就该歇业了,之后,再和邻居们打个招呼,我就可以以一名骑士的身份,踏上寻找公主的旅程了。

白兔先生听完我的计划,思考了一下,又拿出怀表看了一眼,自顾自说:“现在是早上了点25分07秒……图书馆8点钟开业,还有34分53秒的时间可以让我请假。嗯,来得及。”

我忍不住瞪大眼睛看他,问:“请假?你要做什么?”

他笑了一下,答道:“当然是……陪你一起去找公主呀!”

我条件反射地拒绝了他:“不必,不用,谢谢。”

白兔先生用他那双猩红色的眼睛,真诚地注视着我,“帽子,你不用这么客气的。”

不!我明明是怕你拖我后腿!要是半路上你的零件生锈了,脑袋卡壳了怎么办?

然而,遗憾的是,我的抗议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效。

于是,我换上铠甲,拿上长剑,在店门外挂上写有“歇业中(不定期)”的牌子,关门,落锁,然后,带着个拖油瓶蠢兔子,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寻找公主的旅途——好吧,兔子说,这里不该用“浩浩荡荡”这个成语。

可是,公主啊……

从本国一路来到异国,到处、到处都找不到公主。

反而是在途中,我们干了不少闲事。比如,帮戴红帽的老妇人采摘酿酒的野果子;帮睡不醒的酒鬼捡回飘落到树梢上的内裤;还有帮穿着一身绿的流浪诗人修好他那顶破破烂烂的帽子。

白兔先生坐在篱笆墙上,悠闲地交叠双腿,低头俯视我。他说:“公主又不是大白菜,哪里能那么容易找到。而且,公主都是住在城堡里的。王城森严,外人不得轻易进入。”

我忍不住反驳:“可故事里,不是有很多流落民间的公主吗?还有被恶龙抓走的……”

他打断我:“你也说了,那是故事……”

我却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兴奋道:“对了,公主肯定是……已经被恶龙抓走了!”所以我这一路,才会这么倒霉,居然连一个公主都碰不到!

“什么?”白兔先生遲钝地发出一声疑问。

“我们去找恶龙!”我斩钉截铁地做了决定。

3

事实上吧,恶龙,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一番徒劳无功的寻找后,白兔先生不大高兴地说:“我之前告诉过你的——我检索了信息库,里头并没有任何与恶龙相关的记载!恶龙,应该是传说里的存在。”

我把剑插在松软的泥土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世界上既然有你这样会说话的兔子,怎么又会没有恶龙呢?”

白兔先生眨了眨他那双猩红的眼,解释道:“严格来讲,故事里的恶龙,是天生的魔法生物。但我不同——我是后天被你们人类发明创造出来的。”接着,他又向我解释了一大堆关于两者身体构造上的区别。

我双目无神地听他说话,同时,用剑尖无聊地在地上划来划去。中途,我不小心砍断了一棵可怜巴巴的小草,捣毁了一个蚂蚁窝的洞口,惹得好些蚂蚁生气地竖起触角,向我示威。

回想寻找恶龙的这一路,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七零八碎的闲事管了一大堆,但正事呢,却是一件都没做成,不管是寻公主,还是找恶龙。

这样可不行,我面色严峻。若我这样收获全无地灰溜溜回去,肯定要被镇子里的人笑话的!我坚定地说:“一定会有恶龙的,我也一定会打败它!”

接着,我又看向白兔先生,“兔子,你要不要先回去?图书馆新招的管理员,脑子肯定没你转得快,也记不清那么多书的位置。时间久了,镇上去借书的居民肯定是要抱怨的。”

不过,虽然我嘴上这么提议,但心里还是隐隐约约觉得,他肯定会拒绝,并且留下来继续赖着我。

结果没想到,白兔先生听完我的话,想了想,然后眼睛都不眨一下,干脆利落地转身,真就丢下我离开了!

我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心里头的感觉有一点点复杂。少了只拖油瓶,应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吧。但事实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可能是白兔先生走了,路上没人陪着说话,一个人的旅途有些寂寞……

——当然,这点儿寂寞,英勇无畏的本骑士是完全可以克服的!

于是,我又启程了。

一个人的旅途十分寂静,除了鞋底与地面沙石摩擦的声音。天黑了,我宿在旅馆,或在树下搭个简易帐篷;天亮了,我就继续独自上路。

望着头顶的太阳,掰着指头数日子,兜兜转转走了七天。我终于在一个老旧小酒馆里,打听到了有关恶龙的消息!

4

“你要找恶龙……”一身绿的流浪诗人停顿了一下,视线望向北边,用一种咏叹诗歌的调子说道,“北边最高的那座山上,就有一头身长数米的恶龙,它性情凶悍,无恶不作,扰得周围居民人心惶惶。”

“你没唬我?这之前,我怎么会一点儿都没听说过?”我狐疑地问。

流浪诗人眉头一耷,说话的调子立马恢复了正常,“哦,这头恶龙是新近几天才出现的,鬼知道它到底打哪儿来。”

我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有点儿不靠谱,“如果验证了这条消息的正确性,你需要什么报酬?”

“报酬?不,真要说的话,你早就预付过了。”流浪诗人笑了笑,用手指点了点脑袋上的绿色宽檐帽,上面有不明显的被缝补过的痕迹——那正是我的手艺。

“先前你帮我修好了帽子,你没问我要过报酬,现在,就当是我的报答了……”他话音刚落,忽然瞪大眼睛,“欸,等等!小兄弟,你提剑准备干吗去?”

“去杀恶龙。”我正色道。

“别这么想不开赶去送命啊,小兄弟!听我一言,每个人啊,都有属于每个人自己的路要走,”流浪诗人说着,弹了弹宽大的帽檐,“你瞧,你修我这帽子,修得多好!有这门手艺,回头开家帽子店,一定生意兴隆!”

我家本来就是开帽子店的,而我也早就是客人们口中的“疯帽子”了。

我的祖祖辈辈都是非常出色的帽匠,但我却不想一辈子当个帽匠。所以,我才要另寻一条路。

我没对他说这些,而是简短道:“我是一名骑士,我为斩杀恶龙而来。”

“好吧,那就祝你好运。”流浪诗人劝服不了我,露出无奈的表情,忽然又问,“对了,怎么不见你的同伴呢?就是……头上顶着一对兔子耳朵的那个。”

那是白兔先生。

他回去了。

我在心里默默回答,却不想说出口。只要不说出来,白兔先生就好像只是出门忘带了什么东西,匆匆回去取。

一路往北,行了大概五个多小时的路。我看到了最高的那座山,山路崎岖,蜿蜒向上,至半山腰是一个看起来荒废多年的洞窟——那就是恶龙的巢穴了。

我和恶龙,剑拔弩张地正面对上了。

战斗中,我砍伤了它的一侧翅翼,致使它行动迟缓,难以正常起飞。时机难得,我飞快绕到它身后,用长剑的尖端刺入它的背部,或许是刚好刺到了骨头——剑身与骨头激烈碰撞,传出了极为尖厉的声音。

恶龙发出一声痛苦的尖锐嘶吼,大力扇动完好的一侧翅冀,刮起的风卷带着沙砾,令我难以睁开眼睛,

等我艰难地看清眼前的事物,它却已经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我,爪子重重地朝我拍下!

我的心跳几乎骤停,脑海中飞快闪现过我短暂的骑士生涯,接着,又想起太爷爷传给爷爷再传给爸爸最后传给我的帽子店,想起店里挂满墙壁的帽子……最后想起了五岁那年,我摔倒在五颜六色的帽子堆里,爸爸把我从里头捞起来,又举高时说的话。

“儿子,爸爸以后想把这家店传给你。你喜欢这家帽子店吗?你想不想和爸爸、爷爷一样,做很多很厉害很漂亮的帽子呀?”

“想!我喜欢做帽子!”

长大后,那把古铜色的店门钥匙,就被爸爸郑重其事地交到了我的手上,完成了又一代人的递接。

我们家的每一代帽匠,都被客人们叫作疯帽子——每一代疯帽子,都无比钟爱制帽这项工作。

思考的时间十分短暂,什么多余的情绪或动作反应都来不及有。下一瞬,我以为我即将迎来骑士生涯乃至生命的终结。

但又一瞬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死。

我愣怔地盯着挡在我跟前的……白兔先生。他眨了眨猩红的眼睛,似乎想要朝我露出一个笑容,可这个笑容还未成形,就凝固了。

他的身体被恶龙爪子巨大的力道击中,骤然倒在了地上,胸腔里的零件挤压碰撞在一块儿,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对我张了张嘴,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他的眼珠渐渐失去光泽。

机械齿轮散落一地——

他坏掉了。

“蠢兔子!”我焦急大喊,急红了眼睛。

5

“兔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快醒过来啊蠢兔子!”可不管我怎么喊,他都听不到。心脏狠狠揪起,我手足无措地蹲在坏掉的白兔先生身边,想抱起他,又不敢,生怕有更多零件散落。

明明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这只脑袋生锈的蠢兔子……

我强撑着一口气,举起剑,斩向苟延残喘、发狂嘶吼的恶龙。我拼命地、专注地攻击它的弱点,将之前留下的剑伤撕裂得更大。

终于,恶龙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它后背的那道剑伤裂得很长,坚硬粗糙的皮肤下面,裸露出盘根错节的“筋骨”。一枚硕大的金属齿轮从中掉落下来——这仿佛是一个讯息,唰的一声,更多的金属零件顷刻掉落。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不断砍伤它,它却不会流一滴血。

兔子说得对,世界上的确是没有天生的魔法生物的。

我不再管它,转身回去,蹲在白兔先生身旁,呆呆地盯着他。脑子艰难地运转着,思考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下一步,我去了王宫。

王宫外头一早贴出了通缉令的告示。告示上说,国王要亲自嘉奖斩杀恶龙的勇士,不仅会赏赐象征荣耀的勋章,还可以答应他提出的一个要求。

“这是当然,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我可以答应你的一切要求,”国王用权杖敲了敲地面,清了一下嗓子,对我说,“包括,让你成为公主名下的首席骑士——只不过,她现在卧病在床,不方便见你。”

如果我答应,那么,我这趟旅程的最终目标就能够圆满达成了——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会答应。

“陛下,在以前,成为公主的骑士是我最大的愿望。但是现在,我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看着国王,认真地道,“我恳请您,能允许我换一个要求。”

国王陛下颔首。

我深吸一口气,道:“请让我见一见为王宫供职的机械师。”

是的,我在寻找机械师。此前,我找过的那些机械师,并没有能力完成我的委托——像白兔先生那样构造精密与复杂的机械体,实在是很少见。而他又坏得这样彻底,修复的难度更是倍增。

但他们给了我一个建议:最优秀的那位机械师,就住在王宫里头。

于是,我就来到了王宫。

可国王听后,却面露尴尬和难色。他说:“现在的王宫里,并没有机械师——前阵子,那位机械师做错了事,惹怒了我,被我赶走了。”

沉默地拜别国王,我站在王宫门口,望了望头顶苍蓝的天空。走到僻静处,我把随身携带的藤条编制的行李箱打开——里头装着的,是坏掉的白兔先生。

他浑身遍布伤痕,甚至看得见内在的金属零件,看上去,已经很有些破破烂烂了。他蜷着身体,仿佛安静睡着了一样。

可我知道,我叫不醒他。

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十分发愁,叹息道:“我修得好帽子,可我实在不会修兔子啊……”

如果我不是疯帽子,而是从小跟着厉害的机械师傅修习的话,或许,就可以修好他了。

6

在我感到分外迷茫,不知要往何方去的时候,流浪诗人再次出现了。

“亲爱的骑士先生,我听说,你在到处找机械师。”流浪诗人咏叹道。

“是的。”我已经准备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可以帮你找到最好的机械师。”流浪诗人一边对我说,一边弹了弹帽檐,“此前,你为我修好了帽子,我为你提供了消息,算是两清。所以这一次,你需要另外向我支付报酬。”

“没问题!你要什么?”我一口应下,惊喜地问。如果他要钱,那我可以把以前做帽子所存下的积蓄,全部都给他。

可他说,他不要钱。落魄得连帽子都修不起的流浪诗人弯起笑容,指着我胸前说:“我想过了,我就要那枚……象征着荣耀的勋章吧。”

这枚国王亲自颁发的勋章,是一名骑士毕生能够拥有的最大荣耀。我低头看了它一眼,果断地把它摘下来,递过去。

“为什么你不生气?你竟然舍得?”流浪诗人接过来,惊奇地瞧我,“之前我也问另一名骑士要过勋章,他差点儿拔剑出来砍我,还愤怒地指责我侮辱了骑士的荣光。”

因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骑士。因为白兔先生,比勋章重要得多。我催促他,“报酬已经给你了,带我去找你说的那位大师!”

流浪诗人答应了,没有食言。

他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咏叹着一首诗歌:“魔法师有一双神奇的手,他的手碰到铜铁,铜铁就变成了会飞的乌,会游的鱼,和会说话的麋鹿……”

我忽然说:“听诗句的形容,这位魔法师,听起来好像更像是机械师?”

流浪诗人点头,“没错。这是我写的诗歌,我曾经见过诗里的主角——就是你我即将要去见的那位大师。”

他的话,无疑让我产生了更多的希望。

这一路走了很久,终于到了尽头。但路途的尽头,却是一家钟表店。

我绷着脸,疑心自己是不是被带错了地方。我可没有钟表坏了要修,需要修的,只有一只脑袋生锈的蠢兔子。

流浪诗人坦然微笑,站在门口,做出邀请的姿态,接着又躲到一边说:“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我开门走进去。钟表店里不仅挂着很多手工钟表,还养了很多宠物。品种不一的猫、狗、还有鹦鹉,在我进门的那一刻,喧闹静止,它们的眼睛齐刷刷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在钟表和动物围簇的中央,有一位胡子、眉毛和头发全白了的老人。他佝偻着身子,脸上堆满褶子,可精神看起来很不错。

我上前打开藤箱,把坏掉的白兔先生给他看。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位修惯了钟表的师傅,到底能不能修好我的兔子。

结果,老师傅眉头一竖,眼睛瞪大,声音调得老高,“怎么又是这只傻兔子!”

7

又是?

我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询问道:“您以前见过白兔先生?”

“当然见过!”老师傅气呼呼地回身拿工具箱,转回来,翻了个白眼给我看,“它本来就是我的作品!”

——魔法师有一双神奇的手,他的手碰到铜铁,铜铁就变成了会飞的鸟、会游的鱼和会说话的麇鹿。

虽然流浪诗人看着有点儿不靠谱,但为人还是很有信用的。他并没有诓我。他带我来见的这位老人,其实就是前任的宫廷机械师。他得罪了国王之后,就来到这个远离王宫的小角落里,开起了钟表店营生。

世界上最优秀的机械师变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钟表匠。钟表店里的那些猫、狗、还有鹦鹉,都是他闲得无聊时的作品,虽然工艺比不上白兔先生,但也勉强能唬人。

老师傅一边帮我修兔子,一边说起这些。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怪异,问道:“白兔先生既然是您的得意作品,为什么您提起他的时候,会那么愤怒?”

老师傅哼了一声道:“因为上个星期,它就来过我的店里,向我要走了另一件我收藏的作品,还向我保证过——绝对不会弄出乱子!”

他越说越气,连手里的工具都放下了,转身往里面走。我生怕他一个气劲儿上来,连兔子都不想修了,连忙跟上。结果,老师傅把我领到仓库里,打开一个巨大的箱子,露出里面七零八落的金属零件来。

我探头看去,越看越眼熟,这不是之前我斩杀掉的那只“恶龙”嘛!看看这剑痕,我还记忆犹新呢。

老师傅絮絮叨叨地数落:“你瞧瞧,我这作品都被折腾成什么样了啊!好不容易请人帮我把这些零件回收回来,一回头,这傻兔子把自己也变成破烂了!”

原来,白兔先生早先离开我,并没有回镇子继续当他的图书管理员,因为他想要实现我的心愿:成为骑士,斩杀恶龙。

但,世界上没有恶龙这种魔法生物,该怎么办呢?于是,他回到他的创造者那里,请出了一头起码外表货真价实的“恶龙”。

老师傅说,机械龙模拟的是故事里恶龙的性格,做好启动以后,它就不受控制了。因此才被他尘封做成收藏品。白兔先生来向他讨要这件收藏品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严肃的警告,但对方还是一意孤行。

“说起来,我之所以被赶出王宫,也是因为首次启动机械龙的时候,它失控伤到了公主。”

我忍不住想,原来国王口中,公主的“卧病在床”是这么回事。难怪“恶龙”明明才出现没几天,王宫就迅速发布了关于它的通缉令。

“不过,我也不是第一次惹怒国王了。哦,第一次大概是十多年前,我做出来的人形机械把未成年的王子给拐跑了,至今未归。由于这件事,我被国王勒令禁止再做任何的人形机械。像傻兔子那样的,估计都变成绝版了……”

我感受到,上了年纪的独居老人,交流热情是多么的强烈。我不得不出声打断他:“大师,您看,我们能不能回头再聊?咱先回去把白兔先生修好。”

8

盯着完好如初的白兔先生,好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蠢兔子。”

白兔先生不乐意了,“干吗突然骂我?”

我根本不想细数他干了多少脑袋生锈的蠢事。好一会儿,我才闷声问道:“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么多?”

白兔先生用他那双猩红色的眼睛,真诚地注视我,然后他的嘴角忽然弯起笑来,“因为帽子,你是我的好朋友呀。”

我听了这话心里高兴,面上却有些难为情,便努力转移话题,“你还记得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位一身绿的流浪诗人吗?”

流浪诗人临走前,特地跟我告了别。当时老师傅正在修兔子,抬头恰巧看见了,就随口跟我说,这位就是当年被人形机械拐跑的小王子。不是个省心的。在外头自由自在野惯了,这么多年都没回过王宫。

我听了很震惊,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奇怪了。比如,流浪诗人明明很落魄,却完全不在乎金钱。比如,他对老师傅很熟悉,却刻意回避,估计是怕被举报逮回王宫去。

“我的荣誉勋章也是被他拿走的,”我想了想,又说,“不过没关系,反正以后也用不到。”

白兔先生听出了我的意思,他瞧了我一会儿,迟疑地问:“你不想当骑士了?”

“嗯。”

“也不找公主了?”

“公主有她自己的骑士团,不需要我保护。”

他抖了抖脑袋上的兔耳朵,问:“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和我一起回镇子吗?”

“我思考过了……我想先在老师傅这里留一阵子,跟他学点儿本事。”我认真地回答道,“这样一来,等你下次再出什么故障,我起码知道该怎样修好你。”

白兔先生认真地听着。听到最后,他有些稀奇地瞧着我,眨了眨眼睛,“那,等学完本事之后呢?”

我想了想,道:“回帽子店,继续做帽子。”

他困惑地问:“你不是说,不想做一辈子的帽子吗?为什么突然想要回店里去?”

因为旅程中,我忽然想起来了。很久以前……我其实是喜欢做帽子的,喜欢布料和皮革的气息,喜欢制帽时的窸窣声响。

也喜欢别人喊我疯帽子。

我后来不想做帽匠,是因为刚接手店铺的时候,开门第一桩生意,是白兔先生来找我定做礼帽,可他实在挑剔得很,直到最后,这顶帽子都没能做好——这令我很受挫,也很生气。

以至于我对帽子本身都产生了怨念——这行为实在很幼稚。

但长大了,总不能一直都那么孩子气。抛开倔强和羞赧,承认自己喜欢什么,也并没有那么困难。于是,我微笑着对白兔先生说道:“你之前找我定做的那顶帽子,无论如何,我总归是要帮你做好的。”

因为我是疯帽子。

因为每一代疯帽子,都无比钟爱制帽这项工作。

[责任编辑:周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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