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土记（组诗）

外祖父的一辈子

作为他那个家族最专农事的当家人，他

一辈子将自己埋入泥土中，以至于越埋越深

最后只剩老眼昏花打量穴居之地;

作为他那个家族最具说服力的主事人，他

一辈子将语言简化为词，将词简化为字

最后干脆省略语言，将所有粗粝的生活反刍

成咳血的草末;

作为他那个家族最有资格的壮劳力，他

一辈子喷着粗笨的鼻息驮着沉重的日子和喂

养儿孙的口粮，以骡马的耐力和速度

蹄声嗒嗒奔向生命之沉暮;

作为他那个家族最具思想的老木匠，他

一辈子都在琢磨如何动用生命的刨子、斧头

和钢锯，使出浑力刀砍、刨削、斧劈

将麦草的屋顶削成祈福的稻草人;

作为他那个家族最具智慧的老会计，他

一辈子都在被迫做出各种减法：闹匪年减人

口，饥馑年减牲口，洪灾年减家禽;还有寻

常磨人的时光之刃，将他的活力，眼神，胃

口……一点点减去;

作为他那个家族最具浪漫气质的手艺人，

他一辈子用竹篾扎成那只常年悬挂于墙角的竹骨

风筝，用野芦苇的花和苘麻的茎

扎成一捆捆御寒之物：茅草鞋。多土气的

称谓，让人笑掉眼泪的称谓——

他是用自己的一辈子，缓慢地，轻轻地，啄

向生命泛黄的，轻薄的，然而韧性十足的巨

大蛋壳……

作为我的外祖父啊，让我耿耿于怀的

是他一辈子都不让我去触摸那只大风筝，即

使被岁月剥夺得瘦骨如柴，奄奄一息……

那被月光照亮又抹去的细节

如果月光锃亮，她就俯下身子

用手清点鸡娃的数量;

如果月光不够，

手心里就多出一盏

煤油小灯。灯光昏黄

在深秋的深处，

用力吐出萤火之光

鸡娃们照旧是赊来的。

这个细节昭示

那挑担的货郎将再次登门——

“母鸡还钱，公鸡白送”

这之前，她需要

数一数这个催账的日子。

我曾一度沉溺于模仿她：

经常去数村庄的旧房子，老树木;

数夜空的群星和偶尔飞进屋里的

鸟雀;后来，我开始数我走过的

地方、离家的日子，数我

在路上辗转跌宕的时光。

屋顶上的那些麻雀被我数熟了

我就再一次核对它们的数量，是单数还是

双数

甚至试图给它们贴上记号

期望下一次能认出熟面孔

当那个老去的麻雀，倒在地上

我便数一数那残剩的羽光

数一数那残剩的羽光，就像她数自己

口腔内那缺失的位置

如果眼力还足够好，如果

时光还足够多……

雪落伏牛山

八百里。

一卷浓淡相宜的水墨。

它的悠久厚重的传说，

被慢性子的黑牛

驼着

从辽远的时空慢慢踱入眼下逼仄的

黄昏——

落日苍顿。

即将跌入山崖。

此刻，大雪飘摇

开始奋力漂洗——

这灰成一片、沉成一体的

混沌天色

寨子里拢火的山民

依然在按照祖辈的方式取暖

他们围火而聚，却吼不出先祖的

粗嗓门，舞不出先祖

野性、匪性和妖气十足的舞蹈。这像我

——怎么也卸不掉那身积重风尘

然后坦然就坐，并和他们

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万物于雪国沦陷

别忘你本是到此一游的异乡人

但此刻，你多么像那个已回到原乡的赤子

脸颊赤热  眼神狂野

你在伏牛山脉的风雪中倔强走着

却因并没有听到那声亲切到令人耳热的

长哞

不禁顿足并茫然四顾

最后的枣红马

那匹枣红色，

高大健硕的马

天生一派贵族气质

甚至它啃食着栅栏内有限的枯草时

温柔，悠闲，自得的神态也在充分展示

一匹马对生活的评价和思考

铁栅栏之外是广阔人间

草原，平原，高原——共同构筑铁马冰河的梦境

枣红马的头颅回响

祖先的遥远嘶鸣，那未被驯化的野性

从被风弹吟的鬃毛根处，一根根

冒出头来

做为曾经的自由之子，被历史的车轮

碾轧，反复碾轧后

自由怎样被忽略？

松开缰绳，

它可能真会忘记某种天赋

而只会在懒散的阳光下，散步

——这生命的残蹄

再踏不出山川湍流中飞溅的水花

而双手托腮的小天使，全副武装

为合影

试图靠近，

栅栏内的影子

金色的麦芒在黑暗中

金色的麦芒在黑暗中闪耀

蓝月亮在屋顶，隐身。

断尾的壁虎不懈寻找着飞蛾，藏身

之地，便是囚身之茧

我卑微地藏着一把剑，它

在暗中使劲

拔剑出鞘时，

平原贫穷的月亮被刺伤

更深的伤，

埋进我呻吟的灵魂和骨殖

金色的麦芒是我此生唯一

不敢直视的，雌性花冠

我看见她们——委身村庄的所有不幸的女人

早晨青丝如葱，

晚间白发苍颜

我卑微地藏着一把剑啊

它从我的童年开始锋芒毕露

又在我的中年暗藏杀机

剥出我的泪剥出我的血

剥出我对这沉郁人世最深的爱欲，

最浅的欢喜

在大别山腹地

在大别山腹地，

遇见砍柴人

走向更幽深的山林

他袖在身后的袄袖

亮出刺眼的弯刀

在山腰  遇见冬眠的农舍 清醒的蜜蜂

在阳光下 爬进爬出 木头的蜂巢

偶尔  丢出一动不动的个体  像抖落

十二月冬日

那些冷紫色的花蕾

在大别山

遇见云朵在碧蓝的天空

悠闲地散步

白银在近处的河滩

闪着磷光

还遇见鸟们在苦楝树上

打造结实的房子

劲风  拼命摇动着大好的河山

所有的遇见  都是相依为命的大山

结出的  或干瘪  或丰硕的果实

有一年

在大别山曾遇见

一个名叫月亮湾的地方

遇见 采石场的白水哗哗地流淌

像大别山的眼泪

捞月的猴子隐身何处

山民饮泣而立

浣衣的女子不知所终

而千年孤月依旧空挂苍穹

照亮着

别来无恙的大别山

巨大的风车

高处旋转

砍柴人背着柴草暮归

掩上门

山色凝重  屋舍俨然

王京波，男，河南永城市人。中文系本科毕业，从事过教育、编辑、记者工作，现居郑州。自幼热爱文学，从中学时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曾在多家报刊发表;并有作品获得全国征文一等奖、二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