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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时光阴

2022-04-29梦柯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8期
关键词:羊子枣花大伯

读一女子的散文《遥想春天》,那种娓娓道来、春心婉约的面目,一一浮水而出,通篇读来,她是春天派来的使者,那么我亦是一个被锁进春天的人。

眼前的世界,令人心疼。花闹,柳絮飞扬,春草玉翠,叶儿爆棚,到这时节,脑海中母亲脱掉棉衣后的模样,是往春天的形体上洒一汪清泉的无所顾忌。

其实,春天很软,却也肆无忌惮。伸手摸摸那些花,以及春天里弥漫的各种风物,倍感手心轻盈,胸口热疼,从它们身边走过,不忍触碰,生怕损了滴水容颜。

去年柿子满树时,大伯去世,他没能等来今年的春天,几分疼惜在心。

伯母说:“他临终前老穿我的花棉袄,不让给换掉。”

“哦,为什么呢?”我问道

“袄子上的花好看不是,再有可能就是他知道大限到了,舍不得走……”

大伯原来是个爱花的主儿,“花”是大娘的花袄子。

大娘忍不住哽咽,大伯安静地躺在冰棺里,一脸安详。

小村的春天来得准时,应景。

冰雪融化,大地松软,太阳普照,大片大片帐子接递而起,轻纱飘逸,犹如脱去的裙装。小燕子从南方轻盈飞来,春耕也开始忙活了。农人身上的雍容疏懒似乎不曾褪去,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俗谚,农人自是不敢怠慢。翻耕的农田冒着热气,一下子投放给了春天。那股热乎穿过大地、村庄、房舍,抵达农人心中,谁愿失守?其实,人心最愿意守暖。桃花,梨花,梅花,蒲公英花,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次第开放,无声无息地蹦出笑意,捧出情怀,顺风向客,低头向亲。

胡爷家的果园,张叔的菜园子,大伯的向日葵和油菜花,在小孩儿眼里定成诱惑。不说胡爷的果园,也不说张叔的菜园,单说大伯的油菜花和向日葵,即来成春闹:父亲买来几只羊子, 分给我们姊妹兄弟四人,最小的弟弟也不放过,牵只小羊活像个小牧童。

初始而来的春,油菜花是绝品,也是羊子的佳肴。大伯最看不惯我家的羊群出没,但碍于长辈名分,不好使气,便指使大娘出来闹腾:“看你鳖娃们再让羊子吃花,非打死你们不可!”

“打呀,来打呀”哥哥边领着羊子疯跑,边回怼大娘。

我和姐姐、弟弟后边一溜烟跟着哥哥小跑, 小弟吓得哇哇大哭,还跑掉了鞋子。村人碰到这番情状, 先是说了大娘:“跟娃们闹啥气哩, 回头你跟老四说可好了……”再回过头来说我们:“看你这娃们,不是找打嘛!”

我们姊妹几个,都紧闭了嘴巴不说话,乖乖从浓浓油菜花地逃了回来。小孩子的内心世界怎知春天会这般闹腾,热烈奔放的,偷嘴吞噬的,一边自顾自地劲爆大自然的美,一边努力据为己有,天生万物又不放过人间对美的博弈。

与女子文章中描述的油菜花有所不一样的是:女子笔下的油菜花在阡陌广袤的大地上,温柔铺展笑魇如花,一派祥柔之感,而我所记述的油菜花,生长于坟头间,虽繁茂葱郁却零散一种孤单,能够代表大伯的脾性。因村人不种这个作物,只他一家,很是稀奇,又招眼。

大伯在村上是出了名的“能人”,不但会种地,还会写一手漂亮的字儿,更让村人咂舌的是他还会写剧本。油菜花是他写剧本以外的事儿,当然又比剧本重要,这个可以做成植物油,比吃棉籽油好得多。

由此,油菜花对于大伯来说,是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 金玉翠黄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旖旎,把那些坟头裹在里面,偶尔会露出一两个来。大伯为此下了不少心思:先是做稻草人,后下剧毒农药,总之不是吓死你,就是毒死你。

羊子怕稻草人,但不惧毒药,结果是没弄倒我家的,却毒死了二哥家的老绵羊。二哥气急败坏的骂老绵羊:“你这个蠢货,闻不见那是毒药吗?”二哥家的老绵羊死了。大伯像贼人似的躲房子不敢出门,他怕撞见二哥,狭路相逢,躲了不是,不躲也不是。一向满身刺儿的大伯,任由油菜花田无人看管,兀自生长。

二哥不是本族人, 姓李名震,他怎会怕大伯呢?当他气势汹汹地找到大伯门上,大伯呢,赔笑脸另加酒菜伺候,另搭了不少好话,二哥才做了白死羊事儿不大的“好人”,饶过大伯。

父亲肯是不想自家羊子死于非命,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若吃了有毒油菜花,死了,可没你们好果子吃的!”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每次放羊出去,特长记性绕开那块油菜花田。

大伯看事态安静时,又大摇大摆到油菜花田里,看油菜花长势。依曼轻拂的油菜花,翩翩跹跹,引来蝴蝶的聚集疯闹。花色滚烫,蝴蝶追逐,与叽喳的鸟儿一起唱曲,大伯是否把这般妙境写进剧本,纯属我的一种猜测。

我的羊子啥时去吃的油菜花,直到大伯和父亲干上架之后,才知道我的羊子竟冒了大不韪之“罪”,吓得心跳到喉咙处,父亲一定不会放过揍我一顿的恶气。

我在村外一直转悠到夕阳西下至晚歌唱起,锅里的饭菜早已见了底,没我吃的。母亲见我唯诺的身形立于厨房门口,朝我翻了个白眼去睡房睡觉了。

那晚,我的眼泪打湿了枕头,生生哭了半夜。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并没揍我,也没说什么气话,只是说了句:“羊子不听话,是它自己从羊圈里偷跑出去了,死了活该……”羊子吃掉大伯半片油菜花,大伯居然也没吱声。

羊子吃多了油菜花,不管是撑死还是毒死,总归是死了。十一岁的我抱着一只死羊,哭得天昏地暗、身心俱焚。父亲拉羊子到河沟埋掉时,我一路狂追。眼看父亲一掀土又一掀土地抛羊身上,直到成了一个小土包。事后,母亲才告诉我说:“羊吃油菜花的事,是你奶奶踮着小脚,跑你大伯那儿说他了……”一顿皮肉之苦原得益于奶奶的解围,这油菜花,这小脚老太哦!

多年后想起被大伯视为“珍宝”的油菜花,我那羊子霍霍的场景,阳光碎碎斜照的日子,春色不知被分了多少层,无限悲戚又极尽疼暖。

父亲在与大伯家地界搭边的地方,种下一小片向日葵,父亲啥时偷走了他的绝招?这是大伯未曾想到的事儿。他的油菜花特招人艳羡,引羊子吃掉。翠艳欲滴的油菜花闹得人心不昧,父亲何要来搅局?

父亲自有父亲的道理。

我家灰白的墙上,不合时宜地挂一幅向日葵画作:向日葵的盘心像一枚太阳那样大,不同的是太阳一圈交织的是丝丝金光,而向日葵的圈圈是由一枚枚花瓣紧紧粘贴一起而成,向日葵比太阳多出一种妖娆的美,傲娇凌霄的美。父亲大抵是得了这一秘笈,就寻来种子种下了这片向日葵。

大伯整块地种的是麦子,绿油油的发出一片幽光。微风吹来,轻波荡漾,清心安逸。父亲的向日葵没节制地疯长,很快遮蔽了麦子的倾心浪叠,惹得大伯心境极为不畅,每次进地看麦子,总要用胳膊扛了扛向日葵的秆子,以腾出光亮尽善他的麦子。

父亲一天天来地里看向日葵的彪悍情态,嘴角扬起的笑让大伯难以捉摸。一边在城里上班父亲,一边回村里捣鼓他的田块。父亲这两头通吃的“能处”显然超过了靠一头过活的大伯,大伯能心思舒乐吗?

向日葵和麦子互相摩肩搭背,又各自独立地生长着,像两个没心事的朋友,矗立一起,说着人间无法听闻的天语,同分享一场春雨或一片艳阳高照,心照不宣,且两厢默契一行,真真一个“物语两相照,丹心一壶中”。

父亲的向日葵和大伯的麦子,细究还是有那么些区分:向日葵的叶片,一个个转碟似的,与风周旋款款仙舞,不仅风情张阔且有那种煞气弥天的精神气概;再说向日葵的摇秆,一副风流倜傥,潇洒伟岸的身姿,在风中颇有美男子范儿。而大伯家的麦子就显得小鸟依人,锦绣雅碧的小家女做派了。

可令人虐笑不止的是父亲身小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像《红楼梦》里的女眷林黛玉。大伯则人高马大,一种张骞出使西域的豪迈相貌。他们这种戏剧性身形翻转,常让母亲问奶奶:“看你这一个妈生的,咋是这个样?”

“一母生九子,子子皆不同。”奶奶小眼一眯,笑成一条缝回母亲道。第二年里,父亲在同样的地块继续种植向日葵,面积有所增扩,大伯也跟着父亲学,块地也种开了向日葵。村人话里话外,皆笑说有之:这弟兄俩干上了,真还没完没了哩。

向日葵自种下后,在黑色土地中顽强地破土生长。两块田地边搭地边,那长势分不出哪是父亲的杰作,哪是大伯的不甘示弱,个头一样高,叶子一样澄圆阔张,无论暴雨倾盆,还是风声骤急,它们且一起肩扛,一起挺拔,一起疯魔相舞,不分彼此。

天天看向日葵的威猛长势,喜坏了父亲、大伯他俩,父亲笑了笑,大伯也笑了笑,他们的向日葵一起笑了笑,笑在天地间……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大伯家的枣树,父亲卷写的诗文,在四月莺飞的季节,合成一曲枣花颂。

一棵老枣树,打我记事起,就弯腰弓脊地生长大伯家门前。一身老枝杈夹杂一群小叶枝,扑扑棱棱的样子,几分丑拙,与我家庭院那棵漂亮标直、挺拔俊秀的梧桐树无法相提并论。

春来百枝抽叶,开花,那枣树也不例外。长个叶子小声小气,开个小花呢,更是谨小慎微,像个奇丑无比的小女孩,清骨冷瘦,半天挪逾不出一点风情。

枣花开得在我百般嫌弃中,从母亲口中得知这棵枣树,并不是大伯所栽种,而是爷爷亲手栽种留下来的“家当”,既在大伯家门口,那么也就顺理成章成大伯家的物什了。从父亲抄关于枣花的诗文来看,他未曾觊觎过这棵枣树所给大伯增添的几分荣光。他只是由衷地表达了对枣花的一种浅喜深爱:小骨朵的,素净淡雅的,灵风毓秀的,清心寡欲的品性,才是父亲喜欢它的缘由。

而大伯呢?我分不清“占据”“喜欢”这一意义完全不同的概念,在大伯的世界所处的比分轻重,如果按孰重就轻的说法,那大伯定喜欢采摘果子的那种物欲满足之感。

枣花落痕,谁愿看呢?一地萎缩的样子,亦不敢正眼相看,却见父亲捏上一把骷髅似的枣花,到手心左右端详。一向暴戾的父亲,在那刻突然的温软下来,令我始料不及,他是在吝惜,还是替枣花悲怆?从未见过我冷峻的父亲,还有如此一面。

大伯一扫把下去,那些小枯物便很快聚集一堆, 彼此覆压,互相淹没,直到谁也瞧不见谁,末了,大伯拿出火柴,划拉一根扔枣花堆上,片刻功夫成了灰烬……

这种灰褐色树皮,浑身针刺,根系特别发达,又呈现裂纹的树种,居然能够让人欢喜备至,倒不是它生得一副表面灰绿色,背呈微柔毛状样儿引来世人青睐,而是它所开出的花,不仅养眼且能饱腹食用。这类树种房前屋后,小沟河畔,哪里都有它们的身影,这不是大伯的“专利品”。贱品作罕物,罕物又常见的洋刺槐,在世人眼里实在排不上品格,档次,这是发生洋刺槐身上的一种悲剧。

一共兄弟姊妹五个中排行老大的大伯,吃不饱,穿不暖,是穷苦时代的见证者,奶奶含着泪扔掉了老六,老七,终留存下来五个孩儿。父亲排行老四,排行二伯,三伯,唯一一个姑姑,他们谁也没安享过奶奶给他们的大鱼大肉,白米白面,全是吃野菜,黑窝头,包谷面一路长成人的。

春季吃构棒椿、荠荠菜、面条菜、榆钱、洋槐花,甚止剥掉树皮拿来吃;夏季能吃的野菜等食物,相对多些;秋吃虫豸、秋蝉、蚯蚓、老鼠,但凡毒不死人的,皆一网打尽;冬天吃得一口黑窝头、包谷面,下锅煮红薯已是上等餐饭了。

奶奶曾说:“一到荒春,那洋刺槐上的洋槐花都是抢的,不抢,咋过?几张嘴张着,肚子饿啊,动作慢的,根本弄不到,只能看别家人吃。”奶奶是个利索的人,走路爬树,别看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抢洋槐花,每次不落空,村人调侃奶奶那是个“睁眼虫”。我相信奶奶会抢:大伯、二伯、三伯、父亲、姑姑的命,凭奶奶的手和脚抢来的。大伯饿得几乎断气,父亲饿晕,三伯患胃癌而吐血,姑姑得奶奶偏爱,少受诸多之苦。大伯多少年后,还不忘数落奶奶偏心眼,心里只有她五妮儿。

几十年世道翻转,谁曾想村里河沟之地常见的土包子“洋槐花”,竟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乘飞机,坐火车,快运速递,运送各大美食城,供城市人享用,这走的定是逆天行径,谁说不是呢?

大伯家的洋刺槐,今春儿又出来抖擞了。那叶肥绿嫩,倩影悠悠,花儿爆棚,挂满枝头,一夜间又见“花树倾城古人地,清风轻拂又回转”了。我来抚花枝,寻春欢,讨来春时光阴,再做一番清梦,大伯,上天的你,可否有知?

十年前,父亲离世,回老家奔丧,见大伯院子里种一棵柿子树。颤颤弱弱,弱不禁风的样子,一摇一摇,真怕一阵大风吹来,连根拔起。不承想十年光景过去了,柿子树已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浓稠的叶子遮蔽了小小院落,好一个避暑乘凉的仙境地儿。

二三月时的柿子树抽出嫩绿的叶子,饱食春光的小叶儿如吸一层油脂,晶莹剔透,容光焕发。到了四五月份,茂密的技叶向四面展开,像一把巨大的绿伞,这时枝头开出一朵朵泛黄的小花,吸引着成群的蜜蜂围着大树翩翩起舞。不多时,小柿慢慢开始凋谢,凋谢下来的小柿,小孩们用线绳穿起来,挂脖子上像极了一串黄色珠宝。

柿子树在大伯院子里显出的勃勃生机,已与父亲无关。

当然父亲再也不会从坟茔里挺身而出,与大伯比种柿子树了。村人的目光里会将父亲曾经的生龙活虎形象一一剔除,剩下大伯一个人玩弄他的朱雀玄武了。

可如今代表大伯的油菜花、向日葵、枣花、洋刺槐时代也已宣告结束。大伯安静地躺倒他硕果累累的柿子树下,前来吊唁他的人,一眼盯着鲜红欲滴的柿子看了又看,再看过冰棺里的大伯,那种神情所表达的含义,无法端倪,更无法诠释,生命就像这柿子从一点点的泛青到红透极顶,直至最后的落地,谁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种生命的轮回呢?

作者简介:

梦柯,本名徐杰,1971年生于南阳,现为南阳市作协会员,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中国散文大系》《星星诗刊》《文艺百花园》《世界汉语言文学》《躬耕》《青年新诗一千家》《奔流》《天津诗人》《东方诗刊》等出版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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