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无陵(连载三)
2022-04-29张振峰
第四章
团结一心灭鬼子战斗激烈
英雄现身洒热血夺回矿山
碾子山上夏天生长一种叫臭麻子的植物,叶子共生,椭圆形有香味。花朵像喇叭状,味道与众不同,结果以后上面有硬刺,整株有毒,其种子毒副作用更大。杨树在老家时经常和秦老先生相处,记得老先生嘱咐的几种独特草药的辨别和效用。他让板凳在山上砍荆棘时看到这种臭麻子,就采回来预备着。把臭麻子的种子放在石头板上用火焙干,研磨成面状,把一根老刀牌洋烟卷的烟丝内掺入粉面。
二驴子长得五大三粗,有一股子蛮劲,大毛驴活着的时候就调他去推轱辘马。矿车斗子里装满多半车矿石,就有两千多斤重量。从矿井采矿的掌子面装车,沿着轨道一直要推到矿仓的漏斗处,然后拔开插销,推翻车斗,使矿石翻入斗内。
矿车轱辘马行驶到漏斗处,是悬空在整个漏斗上面的铁轨架子上,架子焊接成一米见方的格子,下面就是一丈深的漏斗状。矿石倒入,漏斗口有关卡,打开闸门,矿石自动流入火车车厢内,运到城里炼铁厂。
推轱辘马的人推来一车矿石,漏斗处由日本警备队小队长检验一下,发给劳工一块计数牌子,作为领酬凭证。
二驴子推到今天最后一车,远远看到劳务课翻译已经走向鬼子岗哨,主动搭讪,掏出掺入了麻醉粉的烟卷递给他,随即看到划火后,挡住鬼子视线的信号,他便招呼日本小队长过来查验轱辘马内的矿石,小队长挎着盒子枪走过来,低头看矿斗内矿石质量和数量的当口,二驴子使了全身力气用一块儿大矿石砸向小队长的头,迅速摘下盒子枪,把小队长推下漏斗,拔下插销,又把漏斗内矿石倒入,几秒钟,干净利索,不露半点痕迹。
二驴子把盒子枪塞进裤腰,穿好汗衫,回窑洞向白净汇报。白净有了盒子枪。
矿井不断往地下掘进,深度不断延伸,也有时候打到深度,矿层采完,就废弃,形成盲井。盲井里洞顶滴水,乱石嶙峋,岩石突兀,再无人踏入,也偶尔有人进去大小便,听到鬼哭一样的声音,消息传开,盲井变成了真空地带。
蓝扒皮每天带着四五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不定时进入矿井查看采矿情况。通往采矿面的巷道很长,有时还有拐弯或斜井,蓝扒皮也很精明,他进入采矿面时,矿井口留一个鬼子,百米后留一个鬼子,拐弯处留一个鬼子、斜井高处一个,他随身带一个,这可给白净策划处决蓝扒皮行动增加了难度。
白净召集大家谋划处决蓝扒皮行动。白净说,就等劳务课翻译通报中佐吉野外出不在家的时候动手。先在盲井口处打好两个预备炮眼,方向负责及时装炸药、雷管、导火线和点炮。筷子、洪河和一名矿工负责干掉坑口站岗的鬼子。百米处鬼子站岗的地方,放两名矿工佯作清道,看到坑口鬼子被擒,立即动手用麻袋蒙住,拖入盲井里。拐弯处的鬼子由一名矿工引诱到看不到的一端,安排两名矿工打死他。斜井高处事先埋伏好两名矿工,出其不意把鬼子推向坡下,交给两名矿工收拾了结他,跟随蓝扒皮的鬼子,由白净击毙,剩下蓝扒皮,大家团团围住他,处决后和五个日本兵尸体一起拉到盲井深处,方向点炮,炸塌盲井,把蓝扒皮等日伪军永久封存在里面。老天爷照应,第二天劳务课翻译急着告诉白净说吉野出去了。不一会儿工夫蓝扒皮迈着四方步,在五个鬼子护卫下,向矿坑口走来。白净对大伙儿说,蓝扒皮死期到来了,大家按计划准备。
二驴子推着轱辘马慢慢地往坑口走,蓝扒皮带着五名鬼子兵巡视进坑口,狠狠地敲着矿车帮:“快干,快干!别偷懒!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留下一名鬼子,接着往里走去,二驴子停下轱辘马目送蓝扒皮背影等待时机,他看到百米处的两名佯作清道的矿工就在那鬼子身边,心想,好样的,就位了。剩下的三个鬼子和蓝扒皮在拐弯处消失了,二驴子估摸着差不多了,慢慢地推着矿车来到坑口,四处无人,猛不防地出击鬼子,那鬼子没吭一声,又被他扔进轱辘马车内往里推。
第二个鬼子的尸体也扔到矿车里,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杨树和平时一样,拿着干粮和水,先在坑口望风,看到没有特殊情况,就和大家把蓝扒皮围在中间。筷子说:“蓝先生,你到山东把我骗来,坑害死了我娘,霸占了我媳妇儿,又摔死我没出满月的儿子,这笔血债今天咱们算一算!”
杨树说:“你在塞北口的客店下药,多少人被你骗到矿山,搞得家破人亡,又有成千上万的劳工死在你和鬼子的压迫下,你恶贯满盈!”
二驴子说送他去西天吧,跨上一步,举起镐把想打死他。白净说,我们为无辜死去的劳工申冤吧,把他手脚绑了扔盲井里,拿他们祭奠死难的矿工。蓝扒皮早就吓瘫了,大家脱了鬼子的衣服,拿了枪,连同蓝扒皮一起扔到盲井里,方向点燃了导火索,轰轰的两声炮响,告慰死去的矿工,盲井封死了。
枯岭山矿所,在潜入地下党的领导下,积极启发动员工人运动,培养苦大仇深的劳工骨干,组建了有效的行动小组,拆毁轨道,点燃火药库,偷袭炮楼。吉野头尾难顾,焦头烂额,气急败坏地到处骂。他把怀疑是组织者的两个人抓了起来,严刑拷打,结果全矿劳工罢工,势不可当!他回到一家堡岭红铁矿,得知又发生失踪事件,他狠狠地打了鲍队长两个耳光,命他三天内找到蓝巴金。
护矿队鲍队长出去了。上次吉野为蓝扒皮颁奖后出来的女人走到吉野身边说,中佐,别生气,别着急,几个华工把头失踪没啥。说完娇滴滴走到吉野身边,屁股一拧半坐在办公桌边上,把大腿搭在吉野胸前,白晃晃地抖着。她又说,只是那个曹长和五个士长下落不明,上司知道了可是大事。
我不是没有声张吗,娟子,你有什么见地,说说。吉野感觉这个上司送给自己的随军妓女,不是简简单单的陪伴,她不但长得妩媚,还足智多谋,看问题透彻。
娟子说,劳工内部一定有组织,有策划,有带头人。上次劳务课给矿工发放薪水,在排队的人里我看到一个人,和老工们的眼神、举动、气质都不一样,很有八路军的影子。
吉野说,我们立即把他抓来,动刑问他,不怕他不说。
“中佐不可以,真是八路军潜入进来的,抓了打死他也是不会说的,想必他一个人做不出这么大的事情,再说,你抓了一个,再引起罢工和暴动,上面要的矿砂数量还怎么完成?必须找到他的组织,一网打尽!”娟子边说边把大腿靠近吉野胸前。
张杨树把十多层笼屉的窝窝头蒸好,分发到笸箩里。等在那里的送饭矿工,手和脸、浑身都有红石赭红色。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麻袋片、洋灰袋子和拖拉着的鞋片,有人还戴着柳条安全帽,那是最初矿上来了一个美国记者,记录劳工挖矿生产镜头,劳务课应付场面发的。矿工们只剩下瘦骨嶙峋的一副骨架半口气了,安全不安全戴在头上只是下意识的。
杨树看着窝窝头拿走了,窝在灶口休息一会儿。他老了,也累了。他做了一梦,梦到和心平骑马奔跑在草原上,蓝蓝的天,青青的草。一会儿,儿子萨那胡也夹在中间,问他,阿爸,我为什么不姓张?他回答说,儿子,你出生就迎来了光明,草原属于光明。心平说,儿子你喜欢草原吗?杨树等儿子回答,儿子不见了影子,他又呼喊心平的名字,也没有影子,只有心平的一股味道。
杨树朦朦胧胧看到心平站在自己面前,个头儿还是那么高,脸庞还是那么圆,头发在脑后双折又翻上来卡一根银质发卡。
“你可回来了,还是见到你了”。杨树说。
娟子穿一身普通村姑的衣服,对杨树说:“醒醒,大叔,你生病了还是做梦呢。”杨树清醒了,他想,来矿三四年了,没见过有女人呀,她是谁?来做饭工棚干什么?女人说:“我叫娟子,是刚来工地给大家送粮食的。大叔,我和你打听一个人。”娟子说着把一袋玉米放下,就往杨树身边蹭。
“你问谁?是矿工吗?是我们这边平硐坑口里的?”杨树问。
“8903号,名字叫白净。”娟子两眼含情脉脉地盯着杨树说,“大叔你能告诉我这个人的来历吗?”
杨树说:“听说白净是当地枯岭那边的。1941年谷雨,日本鬼子扫荡还抓劳工,村里人都跑反,半夜三更,深一脚浅一脚往山里跑,到后半夜瞭着鬼子进了县城,乡亲们才敢三五成群回到家。
白净媳妇儿喘着粗气,劳累一天又大半夜跑反,脸上抹着锅底灰,头发用镰刀割得长一绺短一绺,下身大裆裤,上身粗布对襟袄,麻绳系腰。要不是腆着大肚子,谁能分清楚是男是女。
白净媳妇和苦命的城里府枯岭一代农村妇女一样,饥饿、繁重、贫穷地过日子。大大让白净挑了两筐黄土,倒在火炕上,铺平。娘拿出从城里买回来的草纸铺在黄土上,儿媳妇身子底下,就等着接生婆帮着接生。
接生婆收了二斤黄豆的礼,也如时来到,白净有了儿子,娘沏一碗久存的红糖水奖励儿媳妇儿。生了儿子全家高兴,填了男丁,保长也乐,他规定家里有了三十岁以下两个男人,就必须出一个劳工到矿上,夜里白净还没有来得及跑,就被两名日本兵和保长敲门要抓他,幸亏他跑得快,在区里躲了一年。”
杨树说到这里,娟子立即打断说:“大叔,他在区里躲了一年干啥呢?”杨树突然警觉起来,这个女人对白净这么感兴趣,是什么目的呢?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娟子,皮肤和手很白,不像是干活儿的当地村姑。他突然想起日本劳务课翻译说过,吉野带过来一个日本女人,经常给他出主意,还必须遵命的话,杨树明白了,这是在跟我调查白净的来历,幸亏我没有往下说。
但是娟子已经听出端倪。
第二天鲍队长叫张杨树来一趟护矿队,被严刑拷打,让他说出白净在区里是什么干部。杨树说他什么不知道。吉野说枪毙拉出去喂狼,劳务课翻译说,太君有所不知,这个老头会看病,太君浑身刺痒的毛病,或许让他开几服草药就会好的,吉野说,那先把他关起来!
自从灭了大毛驴和鬼子小队长、蓝扒皮他们,三次大的活动后,白净和大伙说过,矿工们要团结一心,不许单独一个人离开大家,小心鬼子找不到蓝扒皮和那六名鬼子兵,报复矿工,他们一旦随意抓咱们任何一个人,咱们全矿就宣布罢工。吉野嗅觉灵敏,又赶上枯岭山不断的工潮,他谨慎从事。要按前两年,看谁像闹事的,直接抓一批,拉到坑边枪毙喂狼,死一批来一批,是上司山田大佐的信条。
娟子告诉鲍队长,悄悄把那个叫方向的2501号的矿工叫来,我观察他就是个软骨头,就说他在矿上干得好,让他来领一条麻袋服。
方向在铁丝网、机枪、炮楼圈子内的集中营,生存几年过来,和劳工们一样食不饱腹,衣不蔽体。说去领麻袋当衣服,没和大家打招呼一路小跑,到了鲍队长矿所,卫兵不拦他,就径直走到房间大厅。他看到日伪军房子里,正面墙上有一幅没见过的挂相,两面是白天红日膏药旗,下面一张条案,摆着带架子的军刀,办公桌上电话和几沓档案什么的,没有麻袋的影子。
他看到里面屋门开着小缝隙,以为鲍队长在等他,就走到门缝处往里看,只见有个女人没穿衣服,他心想不好,吓得后退一大步,碰倒了身边衣架。鲍队长立即带两个士兵跑过来狠狠抓住他。“你竟敢偷看太君女人!”吉野不知从哪里出来说,“拉出去毙了喂狼!”方向像个小鸡一样毫无挣扎之力。
鲍队长说:“太君,我看他没有那个胆子偷看,一定是误会了,是我让他来领一条麻袋穿的,太君手下留情。”鲍队长打个立正,接着求情说:“报告太君,不如让他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免他一死。”“吆西。”吉野同意说。“我问你2501号,矿上失踪六个太君和蓝先生是不是你干的?”鲍队长直截了当问。“没有没有,不是我,我没敢干,不是我。”方向哆哆嗦嗦地回答。“不是你,你知道是谁?说!说了免你一死,不然的话我也救不了你的小命!”鲍队长说。“不知道,不知道。”方向说。鲍队长说拉下去往死里打,看他说不说!两个鬼子把方向拉出去了,一番酷刑后,吉野命令立即去抓白净。
石头口村海子姐姐家炕桌上一盏小煤油灯下,罗正亮给王文武、冯心平、魏大伯和民兵队长读新闻:“1945年8月10日,延安总部发出命令,八路军、新四军开展全面大反攻。朱德向解放区武装部队连续发布七道命令,国民党方面也在美军空运、海运帮助下,迅速占领各大城市,接受日本投降。共产党军队则接收经营许久的中小城市、乡村地区,在苏军协助下收复了张家口。八路军、新四军在长期的敌后抗战中也控制了大量铁路干线。”
罗正亮说:“形势发展很快,要立即去一趟矿上,告诉白净,发出统一号令,通知矿上各个地下小组,把搞到的雷管、炸药、导火线通过地道运来常家湾庄和石头口村,来不及运出的就炸毁火药库,还要告诉白净组织好矿工逃离,防止鬼子炸平硐口,把我们矿工埋在矿井里。民兵队长你去联络站通报这边情况,告诉枯岭山矿所游击队配合行动,给日本吉野老巢来个两头受敌!还有,炸掉地道口那个炮楼是统一信号。冯大嫂和海子姐姐你们在村子里做好接应。上万的矿工暴动、逃离恐怕引起鬼子炮楼上机枪扫射,我已经和40团政委说好,派海子他们游击队回来到矿山接应,他们比咱们熟悉情况,海子姐姐等他们回来。”
冯心平说:“罗区长,从村里到矿山那条路我比文武熟悉,天天看着那,我去送情报吧。”
王文武说那就让冯大嫂子去,我和魏大伯炸炮楼。
罗正亮说,“好,就这样办,我们迎接曙光吧。”
罗正亮告诉冯大嫂找到地道进口的标志,出口时拿上这只牛角号吹两声即是接头暗号,白净就知道是自己人了。心平接过牛角号摸着这么熟悉的东西,想问明白,罗正亮说,千万记着,魏大伯和文武炸掉炮楼为行动信号,大家分头行动吧。
罗正亮对心平补充说:“对了冯大嫂,上次我打死那只狼后交给你的枪,你学会使用了吗?你要快去快回,把那边的消息带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会了,会了,枪法准着那。”心平说。
魏大伯、王文武送冯心平趁着夜色,摸着树上的暗号,避开炮楼岗哨,找到通往矿上的地道入口,心平独自进去了。魏大伯和王世武返回去观察给炮楼放炸药的位置。
心平点着煤油灯,摸索着前进。到地道口她吹了两声牛角,有人抱开柴火,放心平进来。心平又小声吹了两声,那人接过来也吹了两声,对上了暗号。心平问,你就是白净同志?抱柴火的人说,我是洪河,白净不在这里住,我到工棚去找他。
心平哪里知道,住在这窑洞里的海子和萨那胡,去参加八路军游击队,和她擦肩而过,张杨树白天被日本女人下套抓到黑屋子,方向又陷进魔掌,二驴子换班不在窑洞里,板凳早已搬到火药库配合日伪军看守和发放炸药。
筷子出去找白净,冯心平自己坐下来心潮起伏,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矿山?就是杨树和儿子的栖息地吗?他四周看看,对面两排土台子上只有稻草和柴火,土墙上插了木棍子,挂着几件麻袋片,地下有几个破罐子、破碗,有三块石头架着的锅灶,熏得又黑又脏,这是杨树他们全部家当了。靠墙草窝里露出一片毛皮,心平拿出一看,两眼泪花盈眶,这是那年杨树被土匪打伤后,自己用娘给的一只手镯换的一片狗皮,给杨树做的围腰呀!杨树在哪里呢?
窑洞外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来了。心平警惕地拔出手枪,躲在柴火后。
一个人捂着肚子,边推开柴门进来边说:“杨树,筷子,起来接我。”心平听出是板凳的声音,就走出来喊了一声:“板凳!”
板凳没有吓一跳,有些惊讶,划火点了灯,这才看清是心平。板凳顾不上说分别后的情况,只是焦急地问:“你看到杨树了?”
窑洞外筷子带着白净还有五六个矿工回来了,白净进屋与心平握手,心平传达了罗区长的指示,告诉白净,炸毁炮楼为号,白净点头说太好了。
白净安排说:“大嫂,杨树大叔被鬼子抓起来了,关在矿部旁边的房子里,筷子和二驴子今晚负责救出来,你放心这边,回去告诉罗区长这边情况吧。”白净安排两名矿工把藏在窑洞外面的两大包炸药,送到石头口村交给区长,和心平从地道返石头口村。板凳大叔赶快返回火药库,别引起鬼子怀疑,天擦亮的时候,大家听到炮楼炸响声,板凳大叔点燃火药库。筷子、二驴子穿上鬼子的服装,拿上上次缴获的枪,闯进矿部营救杨树大叔,记得要见机行事。其余的同志联络各个工棚矿工,有序撤离矿区!
安排停当,白净望着夜空,东方地平线上,一颗很亮的星星已经出现,他心潮起伏,战斗就要打响,苦难劳工就要逃离深渊,矿山要回来了。
地道口传来两声口哨,游击队长海子、指导员萨那胡和二十几名队员一一从地道口出来。白净紧紧拥抱海子和萨那胡:“老朋友,我们又重逢了!”
白净与海子、萨那胡商定说:“拿下吉野劳务课老巢、消灭老虎课护矿队后,同时萨那胡率领部分游击队员,你们要攻下东西四个炮楼,打通碾子山和满满山通往赤城、下花园的通道,迎接外围八路军的接应。海子队长你最熟悉矿工工棚内的劳工,你分成五组到工棚引领矿工逃离,其他所有矿工会跟着你们大队逃离,我们断后配合你。”
萨那胡说:“沙石地还有日本人的医院,别漏掉。”
海子带着队伍闯进矿工工棚,有几个认识他的工人疑惑地说,你好像是打死大毛驴的那个人。海子直接说,就是我,如今我参加了八路军,专门打日本鬼子,不然的话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这些年矿工们受的苦三天三夜说不完,八路军派我们来救大家,一会儿南面鬼子炮楼一炸响,大家都跟我往南面跑,去石头口村根据地,找八路军,别把生病的工友们落下。
十几个工棚的矿工越聚越多,东边的矿工也聚集了上千人,海子的五路游击队员,分别唤醒了上万的苦难矿工,就等着炮楼炸响。
老虎课护矿队鲍队长给方向用酷刑折磨得他半死,方向终于经不起折磨,只剩下半口气,说出白净带领矿工的几次刺杀鬼子行动。鲍队长立即电话汇报吉野,并带领二十几个日伪军直扑白净工棚驻地。
鲍队长一出矿部大门,遇到五名穿日本军服、背着枪的筷子、二驴子他们化装的鬼子,二驴子没忍住气,直接喊出鲍大头的外号,筷子见状,立即给鲍队长立正、敬礼。鲍队长以为他们在巡逻,也没听见有人叫他外号,招呼说:“情况紧急,跟我来!”筷子看见矿部周围连一个日伪军站岗的都没有,二十几个鬼子全部跟着鲍大头出去了,就叫二驴子到矿部和旁边的房子里看一眼,二驴子等人返回来说空无一人。话音未落,南面轰的一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炮楼被炸上了天。
老虎课护矿队鲍大头二十几个日伪军听到炮楼被炸,立刻趴在地上以为八路军攻打矿区,一会儿看见矿工们蜂拥地四处奔跑,鲍大头命令开枪阻击,海子、萨那胡听到枪声,迅速指挥游击队员们集合朝枪声方向迎敌。
筷子、二驴子他们五个假鬼子,看到日伪军趴在地上开枪射击矿工,也趴在了地上。筷子说:“大家快脱了上衣朝鲍大头他们射击!”东面连续几声轰响,板凳成功炸毁鬼子的火药库。白净听到炮楼炸毁声和火药库的火光爆炸声,知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又听到枪声,他想肯定是日伪军在抵抗,就立即朝枪声方向赶来。西北面没有炸毁的炮楼上,鬼子的机枪疯狂地扫射逃离的矿工,萨那胡指挥这边矿工赶快趴下,他看到已有很多人中弹倒下,可是后面又涌来一批矿工,他急切地站起里呼喊:“趴下!快趴下!”炮楼上有一颗子弹射向他,他倒下了。南面矿工蜂拥一样冲出去了,海子带着队员来到西面支援,炮楼上机枪还在疯狂扫射,他匍匐过去扶起萨那胡交给队员并让指导员撤下去,自己瞅机会要端掉这个炮楼。西北是通往城里府运送矿砂的火车方向,也是鬼子进入岭红铁矿采矿区的主要通道,这个大炮楼三层,最上面一层四个方向四挺机枪死死卡住要道。
罗区长带领的常家湾庄、石头口村民兵也被炮楼上的火力压制着,上去几个爆破民兵都被机枪射中,从外围很难攻破。海子带领三名游击队员,迂回到矿井平硐口,拿起一个炸药包,跳到轱辘马矿车斗子里说,你们三个人,使劲儿把我推到离那炮楼最近的地方,你们用矿车做掩护,把车斗子翻了,背朝炮楼,我可以趁机在机枪的死角处接近。
炮楼上的机枪声还在一阵阵地响,偶尔有一两颗子弹打在矿车上,响亮的金属声引起回音。机枪几秒钟的暂停,海子抱起炸药包立即冲了上去,有百米的山地,草丛里,左躲右闪,他已经跑到炮楼下面,放好炸药包、熟练地插好雷管,引出导火线,点着了火,他把手指放到嘴里,轻松地打了一声口哨,西北大炮楼粉身碎骨了。
白净带领的矿工从侧面打过来,筷子、二驴子从后面放枪,鲍大头的劳务课护矿队二十几个日伪军溃败,白净击毙了几个鬼子,绑了鲍大头,剩下的伪军跪下投降。这时西北方向传来炮楼爆炸声,震耳欲聋。白净说这是端掉了鬼子的大窝点。
白净和筷子、二驴子等矿工押着鲍大头来到矿部,看到萨那胡受伤,头部、左肩处血迹浸湿了衣服,赶紧俯下身子查看伤情,问要不要紧。有人报告白净说,罗区长来了。白净转身,看到罗区长、魏大伯、冯心平等人已经站在面前。罗区长紧紧握住白净的手说:“白净同志,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谢谢你!”而后又把魏大伯和王文武介绍给白净,白净一一和他们握手。罗区长又仔细看了萨那胡的伤情,并嘱咐好好养伤。
筷子报告,矿部所有房子里找遍了,没有杨树大叔。心平听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罗区长告诉魏大伯,派人把指导员和方向送回石头口村养伤,两个矿工抬着指导员萨那胡经过心平身边,心平发现伤者竟然是自己夜思梦想的儿子,她向前抱住萨那胡:“儿子啊,是你吗?”萨那胡睁开眼,看到真是自己离别已久的额吉,两行热泪流出。在场的人都围过来,王文武说:“冯大嫂终于找到了儿子,原来就是萨那胡指导员啊。”
海子和游击队员们也回来了。罗区长说,海子你们干得不错,大家干得不错啊!我们要防止鬼子反扑。筷子打断说还没有找到杨树大叔呢。白净揪来鲍大头问:“鲍队长你还威风吗,快说你们吉野中佐跑到哪里了?”
鲍大头哆哆嗦嗦地说:“沙……沙石地”。
罗区长接着说:“沙石地大概有六七十个日本鬼子,150多名自卫队和伪矿警,大批的精良武器弹药,易守难攻。小队长叫广岛,是战争的恶魔,咱们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我马上请示上级领导,请求支援,广岛、吉野他们活不了几天!咱们发动还没有逃离的矿工,一起动手,把那些铁器物件运到根据地,拆掉风机零件、割断电线,捣毁变压器、还有把铁路轨道扒了,不让鬼子运走半点儿矿砂。”大家听说要破坏日本鬼子的机器设备,说再也不要给鬼子卖命了,马上摩拳擦掌,有了干劲儿。罗区长见矿工们信心百倍,又说:“同志们,目前八路军各路,夺取了一个个胜利,苏联也向日宣战,小日本就要投降,咱们全国大反攻的时候到了。”
萨那胡和方向被安置在石头口村根据地养伤。方向皮外伤需要内外调养,魏大伯找来大夫为萨那胡取出子弹,心平定时给儿子换药,海子姐姐送鸡汤、送饭菜。两人伤势很快有了好转。
妈妈给儿子讲述了自塞北口客店分别以来,遇见老赵头,又认识了海子姐夫王文武和罗区长,参加了妇救会工作的过程。心平问:“儿子,爸爸妈妈把你从草原带出来,你后悔吗?”萨那胡说:“额吉,我们都是幸运的,我和阿爸在矿上,眼看都活不下去的时候,遇见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白净,他也是罗区长安插在矿里的,是发动矿工参加工人运动的领导者。罗区长把海子和我送到部队锻炼这段时间,我们进步都很大,懂得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游击队抗日,是为我们过上好日子的,我不后悔。我养好伤以后,还要打回矿上,和罗区长、海子他们把铁矿收回工人兄弟手中,我要去救回阿布!”
“等不到你伤好了,我们很快就行动了。”海子说,“指导员同志,昨天,是8月24日,罗区长带我去塞北口开会,广播电台播出了消息,被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八年之久的塞北口终于回到人民手中,整个察哈尔省都成立了解放区,这就使晋冀根据地和平绥根据地,以及东北新解放区连成一片。”萨那胡说:“海子你和罗区长去了一趟塞北口,就记住了这么多的东西,如果我没负伤,我也会去参加。”
海子接着说:“塞北口是解放区最大的城市,是晋察冀解放区的首府和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聂荣臻、罗瑞卿组织领导的解放区太好了,不久的将来,我们也会去那里工作的。”
萨那胡说:“我就躺了这么几天,变化这么多?我真的坐不住了”。
“我和罗区长已经来看你两次了,第一次是来告诉你,矿上,我们已经把吉野、广岛老窝沙石地收复了,你一直昏迷不醒……”海子没说完,被萨那胡打断:“海子,你快说说过程,战斗激烈吗?鬼子投降了吗?见到我阿布爹爹了吗?”
“咱们接应矿工逃离矿山那次行动后,第五天,日本宣布投降,一得到消息,罗区长带领了八路军和游击队员,还有我们熟悉情况的所有矿工,团团围住沙石地,王文武喊话,叫他们投降,伪军们听了早就下破了胆,有伪军带头投降了,有的撂下枪换上便衣,从山沟里悄悄溜走了。
“日本小队长广岛慌了手脚,把他所有的兵都撤了回去,死死守着沙石地不动。罗区长叫押来鲍大头给广岛喊话,广岛拿着枪逼着劳务课翻译回话说:我们接到上司命令,只需把枪交给国民党,不许交给共产党!
“罗区长说,顽固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命令收复沙石地后,我们没有伤亡。”
萨那胡焦急地问:“我阿布呢?吉野!吉野呢?”
“最后听翻译说,吉野有浑身发痒的毛病,什么药也治不好。杨树大叔上次被日本女人娟子调查陷害,不说出矿里地下共产党是谁,就杀了算了,翻译说杨树大叔会治病,吉野就没杀大叔。咱们攻打矿部那次,吉野恰恰提前带着杨树大叔到沙石地据点里了。后来吉野没影了,杨树大叔也没影了。”
“可怜我阿布老爹,会不会被吉野杀害了。”
门外有人喊海子队长,海子说:“萨那胡指导员,不要心急,好好养伤,还有很重要的工作等着你呢。”说完便出去了。
萨那胡康复,告别额吉妈妈,和海子一起又投入前线,他们带着两个中队去伏击国民党还乡团,在枯岭一带骆驼沟,居高临下,一阵猛烈袭击,把还乡团打得落花流水,由于叛徒告密,国民党大批增援赶到,海子做掩护,让大家撤退,最后寡不敌众,他不幸中弹牺牲,年仅22岁。
桑干河畔,卧佛山下,海子姐姐、姐夫、罗区长、白净、萨那胡、筷子、二驴子、板凳、魏大伯、心平、民兵队长、方向还有海子的游击队员,常家湾庄、石头口村乡亲们,为海子致哀。罗区长把一面北平地委和冀察军区12分区授予的“一级战斗英雄”称号锦旗,颁发给海子姐姐、姐夫,并讲话,号召大家向海子学习。
1948年城里府解放。
冯心平自打得知张杨树没有了下落,整天闷闷不乐,虽说是和儿子萨那胡重逢了,但她精神几乎要崩溃。儿子子弹取出来以后,先是昏迷不醒,生命危在旦夕。她白天黑夜,不知流了多少泪水。海子姐姐劝她,大嫂,别难过,这次打跑了鬼子,我们该有好日子了。只是可我那可怜的弟弟,海子姐姐本想劝劝冯大嫂,结果想起海子,她说不下去了,不禁流出两行热泪。萨那胡一天天好起来,心平才舒了一口气,可想起张杨树不知死活,就又坐立不安。
萨那胡说:“额娘,区里派我到城里府东门外一带开展工作,我想,额娘盼望的回家梦想可以实现了,明天就走。”
心平说:“儿子,回城里府自然高兴,可是你爸没有下落,他要是回石头口村来了怎么办?”“那还不好办?有大姐在。”萨那胡看看海子姐姐。海子姐姐冲着心平大嫂微笑点点头。
“四十多年了,老家爹娘活着也快九十岁了。连年的战火,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对你来说,你生在红鬃马旗,长在红鬃马旗,和城里府毫无联系。假如你阿爸家里有人,你阿爸一起回去才好。还有对我来说,座镇楼在不在了?还有人认识我吗?”心平说。
“额吉,别忘了我是去工作。”萨那胡说,“按你说这样的话,我想把板凳阿爸嘎一起带上,你们都这般岁数了,也该了却一桩心事”。
板凳大叔、心平和儿子萨那胡回到阔别了48年的城里府城。
萨那胡看到城里府城中一片热烈气氛,一路上他看到,解放军发动群众,组织力量支援前线,几十号人建造着三四丈高的云梯,说是要150副,支援平津战役,成立了运输队、兵站。铁路工人在抢修铁路,要保证塞北口地区解放军及时开赴平津前线。还有工人们在赶制工具和武器,面粉厂加工面粉。看到一幅大标语写着:支前委员会慰问解放军。
他们来到座镇楼,看到整座楼原貌依稀还在,漆落斑驳。已近掌灯时分,全楼门窗紧闭,毫无开张气息。萨那胡看到大门上有一张告示,写着军管会布告:一,保护各阶层人民的生命财产不受侵犯;二,保护私人工商业,所有私人资本开设的工厂、商店、公司、企业、饭店、银行及其仓库货栈,一律照常营业不受侵犯。落款是塞北口城里府两市军管会。
板凳说:“眼看天黑了,我们先住下来,等明天再来打听吧。”三人只好悻悻离开。
板凳说:“无论如何我也要去看一眼奶奶的房子,是塌了,还是让外人住了,不然今夜睡不着。”
心平说:“你奶奶的房子,屋顶不漏雨的话,别说五十年了,一百年都不会塌。就怕有人偷偷住里面。反过来说,人是房屋的楦头,有人住就不会塌。”心平这么一说,板凳心里更加不安起来,真有人住到里面,我凭什么说房子是我的撵他走呢?
说着想着,三人已经来到钟楼西官庙街费家院落门前。只见不完整的围墙破乱不堪,残墙支撑着马上要倒塌的街门,两扇门半掩着,门环已经锈迹斑斑,哪一年贴过的对联,只剩下浅浅的痕迹。再看门槛磨损了不少,板凳心想,有人这么多年出入,才磨低了门槛,真是越怕什么越发生什么。东房奶奶住的那间屋里透出豆大一点灯光,听着有人进院里来,还传来微弱的声息,你们去吧,我只有一盘土炕了,要是要命,我跟你们走!”跟着就是一阵咳嗽声。板凳轻轻推开里屋门,看到土炕上一个人,蓬头垢面,围着一床破棉被,土炕上堆着破盆破碗、发了霉的窝窝头、酒壶等物。室内臭气熏人,简直像猪圈一般。
那人知道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又咳嗽起来。萨那胡和额吉把灯拨亮,在灶里点了火,又清理了其他房间,烧了炕,这才有点像人住的房子了。
板凳给那人端了一碗热水,那人断断续续、连咳嗽带喘地说,要吃饭。心平递给他白馍,那人就着热水吃了。他撩开散落的毛发,露出一双呆滞的眼睛。板凳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住在这里?说完,他突然想起一人,拉着骆驼跑口外的舅爷,蘑菇头黄发财。板凳端详着他,并叫萨那胡从锅里舀了温水,叫心平找了剪刀,把那人剪短头发,并洗了一阵。板凳说:“舅爷?我是板凳呀!”舅爷吃喝完毕,清醒了许多:“凳子,你真的回来了?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呀,在这里等你40年了。你去哪里了?”
“舅爷,我们在红鬃马旗到处打听你,都说你让八国联军打死了。舅爷真是命大!这下好了,我回来照顾你啦。”板凳边收拾土炕上的杂物边说。
前半夜,板凳把自己的遭遇,把和张杨树、心平一起去口外寻找舅爷的经过说了一遍,舅爷也把自己怎样在开北、羊宝一带拉骆驼维持生计,最后混不下去来找亲姐姐的过程,讲给板凳。两人说到伤心处,叹气无语。
萨那胡和额吉暂时住在板凳家里,萨那胡到政府部门报到。板凳修补自家院子,心平做饭操持家务,给舅爷洗洗涮涮。黄发财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把板凳叫到身边说,凳儿,你把我挪开。板凳不知舅爷要干什,按照他说的做,挪开舅爷,炕席下面,漏出一块木板,打开来出现一个布包袱,揭开一看,露出民国的纸钞、大洋、银块、铜钱,还有两根金条。黄发财说,这是一生靠一头骆驼攒下的家当,我老姐姐从养我长大,没有报答她,我咽气的时候有你打发,也算满足了。舅爷一觉不醒去世了。
板凳把心平给舅爷准备下的“装老衣裳”换上,给他刮了胡子洗净脸,戴了瓜壳帽,穿了黛色铜花纹长袍,灯笼裤绑腿,白洋布袜子,春服尼棉鞋。院子里,木匠送来棺材,画匠用白麻纸裱糊了三层棺内,板凳铺好棺材内被褥,萨那胡帮着把舅爷放入棺材,盖了盖子,停放院子当中。白茬棺材停放在院子中间,棺材前面摆放着一张条桌,上面供奉着八碟八碗,条桌下面一个火盆供烧纸用,板凳、心平和萨那胡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街坊四邻有人前来烧纸。
街门外进来一个老人,上衣是日本军服但也衣衫褴褛,手中拄着一根棍子,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萨那胡回头看时喊了一声,把板凳和心平吓了一跳。萨那胡说:“额吉、阿爸嘎,那是我阿布,是我爹爹,我大!”板凳立即站起来扶着张杨树说:“杨树大哥,真的是你?你可回来了!”
“额吉妈妈,快来,快来,我阿布回来了,我大回来了!”萨那胡跑上前去搀扶杨树阿爸。心平跪在棺材前正伤心流泪,猛地听儿子喊爹爹回来了,心里激动得没站起来,有邻居大娘扶她一把才站稳。杨树抚摸着儿子的头和板凳说:“儿子、板凳兄弟,我回来了,总算又见到你们啦。”他远远地看到心平,一只手颤微微的,说:“心平,我,回来啦。”
“真的是你?可怜的老头子。”心平悲喜交加地说。大伙把杨树搀扶到家里土炕上一阵忙乎,外面来了悼念舅爷烧纸的邻居,板凳出去迎接。心平给杨树洗脚换衣服,萨那胡想问阿布如何死里逃生,爹爹刚要开口说话,就听院子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阿布!阿布!我们来了。”
杨树三口子同时向窗外看,一个姑娘飘一样地跑到板凳跟前,搂着板凳脖子,高兴得一蹦一跳。
“是天蓝!”萨那胡先是看到那姑娘竟是板凳大叔的女儿,几年前分别的好伙伴,便拉着心平出去迎接。
板凳开始是想有邻居悼念舅爷烧纸来了,便跪在棺材火盆前等待,没想到一声“阿布”,女儿已经站在他面前。
“蓝儿,是你?阿妈呢?弟弟呢?”板凳万万没有想到女儿的到来,又焦急地问。天蓝让阿布回头,妻子其木格和儿子天空娘俩在大门内看着他,儿子也跑过来扑到板凳跟前喊大大。心平喜出望外拉着其木格和孩子们的手,让进屋炕上座,沏茶倒水说分别以后的话。其木格、天蓝、天空三人进屋和杨树大爷分别打了招呼,其木格讲述说,自分别以后,父母双亡,哥哥也生病,俩孩子闹着要到城里府找阿布,这一路就来了。
棺木停三天出殡,板凳埋葬了舅爷黄发财。
第四天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杨树也恢复了精神,大伙早憋着让他讲一讲死里逃生的经历,走了这么多天,去了哪里。杨树说:“那天,我在矿上伙房棚子里蒸完窝窝头坐下,迷糊一会儿睡着了,醒来后有一个女人打听白净的来历,妄图让我告诉她白净带领矿工和蓝扒皮斗争的事情,把我带到矿部,我没说。日本中佐吉野就要枪毙我,我想,白净是为矿工们除恶,我怎么能出卖他呢,打死我就死吧,反正这日子也没有熬头了,后来劳务课翻译说我会看病,吉野就没枪毙我。
天蓝说:“大爷你真会看病呀?”
天空说:“大爷,后来呢?你看了吗?那日本中队长有什么病?大爷真的会看病吗?”
杨树说:“大爷老家有一个秦先生,中医医道几十里都出名,我去玩耍,他喜欢我,教我好多药方,我大大让我好好上私塾,要不然秦老先生就收我做徒弟了。”
“那日本中队长染了梅毒,什么药都无效,他想起中药。抓我当天,就把我带到了沙石地日本人的医院,沙石地也是日本人在岭红铁矿的老巢。正好那天游击队攻打了矿部,吉野在沙石地逃脱了一次。后来没过几天,日本在外围战场上节节败退,他上级命令他原地待命,可是就在当天,罗区长、白净、海子他们带游击队团团围住了沙石地,我还听到民兵喊话,让投降,不然死路一条,伪军们知道大势已去,都投诚了,鬼子们分几路往外冲。吉野一看形势不好,要逃走,日本女人娟子也要跟他一起跑,吉野甩不掉她,就打死了娟子,而后把我双手绑了,用枪逼着我藏进树丛,等待黑夜,让我带路。”萨那胡说:“大,你把他带到常家湾庄或石头口村根据地,肯定跑不了的。”
“吉野贼着呢,他让我脱了衣服和他换穿,哪儿也不去,连夜往煤矿方向跑,他拿枪一直就逼着我走走停停。来到煤矿发电所,他要找一名叫桥本的煤矿顾问。”
天空说:“大爷,日本鬼子哪里都伸手,煤矿他们也不放过呀?”
“翻译说过,日本帝国主义为掠夺城里府岭红铁矿资源,要利用煤矿的煤、水充裕条件,占领煤矿后即开始在煤矿兴建发电所。”萨那胡问那个劳务课翻译跑到哪里去了?杨树说,当时沙石地被游击队围住,广岛让翻译喊话,他没有喊完,不知哪里来的子弹正打在他头上,死在那里了。杨树接着说:“吉野威逼着我,刚进入煤矿,遇到八路军围剿盘踞在发电所的日伪军,发电所的日军负隅顽抗,拒绝缴械。据说罗区长带领游击队也去增援,参加了战斗,战斗打得激烈,日军才投降。吉野看着大势已去,没有了一点希望。正在这时,两个游击队员发现了我们,缴了吉野的武器,把我们带到八路军团部审问,他们看到我穿着日本军服,怀疑我的身份,我向八路军首长揭穿了吉野的老底,他们把吉野押走了,后来把我关押了10天,叫来了白净才澄清事实,我这才回来的。”心平说:“都是日本军服惹的祸,唉,胡他爹,你知道我们在板凳叔叔家吗?”“我跌跌撞撞跑回日思夜想的老家……”杨树说到这里,低头不语,哽咽住了。湛蓝递给大爷一碗水,板凳说:“杨树大哥,不用伤心,四十多年了,所有亲人没了音讯,加上战乱、饿肚子,见不到他们了吧?”
杨树说:“真像兄弟说的一样,张家湾几百号人口,那年遭受了日本鬼子大扫荡,搜查八路军伤员,全村百姓遭灭村,房屋烧毁,血流成河。后来从外面回来的人才慢慢掩埋自己的亲人,重建村子。我在自家院子废墟上坐了一天,后来走来一人和我说话,心平你猜,他是谁?”
“应该是柳树,因为他读书在外,常年不回村,对吧?”“是大锁,就是家里常年使唤的帮工,在我货栈里盯柜台的那个人,”杨树说,“他命大,在城里货栈,不在村里,幸存下来,可他已经老得认不出来了。我无家可回,突然想起城里的货栈,看看还在不在,去了大街路口,连货栈那房屋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好像已经不是城里府了。我就顺着大街溜达,来到钟楼西,官庙街突然想起板凳兄弟的房子,就走过来,看到正在办丧事,我想给人家跪下磕一个头,就能要一口饭。”
萨那胡为大的遭遇悲伤不已,天蓝、天空为大爷的故事感到气愤,其木格和心平偷偷抹泪。板凳说:“那年,杨树大哥、心平被逼无奈,我们三人去口外寻找舅爷,找了快五十年,终于找到了,他老人家把咱们两家聚到一起,咱们又为他送终,也算他老人家圆满。杨树大哥,心平大嫂,其木格、孩子们,来,咱们别悲伤了,干杯!都是日本鬼子、国民党带给老百姓的灾难,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我们有吃有喝,明年一开春,我和其木格回红鬃马旗弄羊肉回来卖,能赚大钱的。”板凳看时候不早了,便说:“你们三个孩子去睡,我们四个大人商量事情。”
孩子们散去,板凳说,“大哥大嫂,我看大侄子萨那胡,和天蓝她们岁数也不小了,咱们该商量婚事了”。其木格也跟着点头。杨树说:“昨天我和你嫂子还提起娃娃亲这事呢,明天把他们叫到一起定一下吧。”
天蓝牵着萨那胡的手出了房门,散步来到钟楼下,几盏路灯昏昏暗暗。大街上步行的人,裹着笨拙的棉袍,尽量快走。天上飘下来的雪花,不时地落在天蓝脸上,萨那胡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抖了抖雪又给她围好。他俩躲到门洞内避雪,墙上斑驳的城砖,一层层错缝叠着到洞顶。脚下也不平坦,两条车辙深深地穿过整个钟楼门洞。天蓝问萨那胡:“这楼建造有多少年了?地下的青石砖都磨成深沟了。”
“蓝儿,你我第一次回城里府老家,第一次看到钟鼓楼,真是精彩。我小时候在草原,阿布每天讲城里府的钟鼓楼、南门楼。这个钟楼又叫清远楼,建于明成化十八年。这楼高有十七八米,共有三层,高台有七八米,面宽有五间房那么大,进深有七间房那么大,明天白天我带你上楼去看。它有三重房檐,一层二层是铺着普通瓦,三层铺着琉璃瓦。最绝的是楼内悬着一口大钟,有上万斤重呢。”萨那胡把阿布小时候讲的都说给天蓝听。
天蓝说:“那你听过敲钟的响声吗?”
“恐怕我大、阿布、额吉他们也没有听过吧,他们没说过。”萨那胡回答。
天蓝又问:“挂那么大个钟,什么用呢?”“大概是古代人报警、报时吧。”萨那胡回答说,“我们别说它啦,看你脸都冻红了,冷吗?把手给我。”
天蓝把双手伸进萨那胡袖口取暖。萨那胡看她嘴角微微上翘,鼻子不高不低,配合着鹅蛋脸庞,颧骨处微红,眼睛又大又细,是个典型的蒙古姑娘。
萨那胡说:“蓝儿,政府要派我到枯岭山铁矿帮着恢复生产,重建被破坏的矿山。新中国建设,国家急需钢铁,矿砂是原料,我在矿山干过那么多年,有经验。”
天蓝说:“我和你一同去吧,把我弟也带上,他十八九了,有的是干劲,到矿山下矿井干活儿!”
“那我求之不得呢,明天你就和大人们商量,我和政府部门申请,争取让天空到矿上上班。”萨那胡说
萨那胡和天蓝在院子里举办了婚礼。院子东面两个锅灶,一个蒸菜,一个蒸黍子黄糕,这是城里府人红白喜事的最起码主食。
大红喜字上面,挂着两牛角粘在一起的牛角号,萨那胡、天蓝在大家的祝福中沉浸在新婚之夜里。张杨树、冯心平回到城里府东门外张家湾老家,暂时住在大锁村长家,当天下午,乡里工作组召集已经回到村里的一百多号人开会,学习传达国家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工作组同志在庙疙瘩戏台上讲解道: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的劳动,主要靠剥削为主的,叫地主。自家有部分土地,土地租金收入没地主那么多,从事较轻的体力劳动,就是富农。有部分土地,有自己的劳动工具,生活来源主要靠自己种地,自食其力,不去剥削别人的,就是中农。没有土地,主要靠拿自己的工具,租用地主富农家的土地维持生活,每年给地主富农缴纳租金的就是贫农。有人在台下喊,我没有土地,也没有工具,上无片瓦,下无寸铁,我该是什么农?工作组的同志说,那你就是雇农了。
“解放了,农民要当家作主了,没收地主富农的土地和财产,分给贫苦农民,实现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地。咱们大家回去自家把自家的成分划出来,报给大锁村长,最后给每一户定成分。不许瞒报,不许作假!散会吧。”乡工作组同志最后告诉台下的村民。
张杨树想,按照政府和乡里说的,我祖上在张家湾有旱田、水田上百亩,牛马羊成群,应该是地主,可按照我四十多年离家出走,我一贫如洗,现在还住在别人家里,我连雇农都够不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没睡。
萨那胡、费天蓝、费天空来到枯岭山矿报到,参加矿山恢复建设。城里府北枯岭山、狼尾巴山之间的枯岭一带,大片的山体表层被人工剥离,浅层的含矿石岩,已被日伪军逼迫劳工日夜地劳作,把矿砂运往炼铁厂,扩张掠夺野心不死加速了灭亡的结局。国民政府留下的现状又使矿山到处残垣断壁,乱石一堆堆,杂乱的缝隙中,横躺着已经歪七扭八的两根矿车轨道,旧式的矿翻斗车仰面朝天,四只轮子也不全在。坡上倒矿、坡下出矿的漏斗矿溜子,上下落差五六十米,像一个倒完土的巨大簸箕,空落落的,从倒矿口看到溜子小口。山石赭红,偶尔有一两棵树木陪着残破还坚挺的炮楼,面向着大片的采矿区。
采矿区平硐口,大喇叭里播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曲,一条横幅写着:“响应党的号召落实重工业部企业会议精神枯岭山矿动员会”。
矿长说:“新中国建设处处需要钢铁,炼钢炼铁需要原料,我们中央人民政府重工业部号召我们工人阶级,积极地行动起来,投入一场夺矿战斗,组成最快的掘金队,挖出最好的矿石,向祖国人民交出最好的答卷!”会场上一部分工人是附近农村招来的农民,一部分是当过八路军游击队的年轻人,还有一部分是日伪时期熬过来的有经验的矿工,他们见证了新旧矿山的变迁,体验了矿工生活的天地差别。他们来报到那天,领工作服,领柳条安全帽,领矿井掌子面内照明的嘎石灯(电石),他们已经深信不疑,在矿山干活儿会得到幸福的日子。会场上真的有人自发地喊:“响应党的号召,我们跟党干!”“建设我们的矿山,多出矿!”萨那胡是过来人,非常感动,看着这场面,眼圈都要红了,感叹时代的变迁。
矿井通往采矿面的大巷道里,墙壁上挂着的通风管线、电缆线,破旧不堪,凌乱无序,地下扔着零散的铁镐、铁锹,破烂的背筐,有的轱辘马空着,有的装着半车矿石,有的车斗子上还挂着穿过的破衣服,和那矿石分不出颜色。萨那胡带领着这一班工人,干劲十足,清理轨道,铺整新路。负责坑下支柱的一班人,扛着的、两人抬着的,把木头规则地支撑到采矿工作面。萨那胡又去指导一班工人打炮眼、装火药,讲解必须遵守的安全规则。又帮着推矿斗子的工人辨认矿石的成色,他召集班组长开会,讲解矿层岩石的走向,怎样才能下钎子杆最科学省工出效果,提高掘进速度。矿上生产一下子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家住附近农村的上下班的工人,走几十里地往返。矿区的住宅北新区,所有能住的房间,都住满了远道而来的工人。北新区房子里经常有白班和夜班的工人轮流睡觉,那一张铺板两个主人。只有上级调来带家属的工程技术人员,提高他们的待遇也是凑合着能有一间房,暂时地渡过难关。萨那胡白天工作,天蓝在食堂帮工,晚上没有了住处。于是,王副矿长黑夜值班的时候,萨那胡两口子可以在他家过夜。
日复一日,红彤彤的矿石一车接一车地出世,一列接一列的火车,向着城里炼铁厂奔跑。年复一年,上级部里决定成立岭红钢铁公司后,隶属冶金部领导,上级调拨了大量的生活物资,提高职工生活条件,衣、食、住、行全面得到改善。矿山的建设,都是为矿工服务的。职工俱乐部、商场、邮电局、学校等等一应俱全。职工家属住在一排排的盖在北山坡上的砖房里,太阳照在窗户玻璃上又反射到全家,暖洋洋的,夜晚透出层层叠叠的灯光。多少人羡慕在矿上工作的工人阶级成员,矿工走在路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慢慢直起腰来目送他们,羡慕敬仰他们。枯岭山往东有一条山路通往张家湾,这条路叫骆驼沟,当年张杨树和心平逃难就是走的这条路。如今弯弯曲曲的山路,两边黄土坡上山花烂漫,一簇簇野芍药、野丁香花、石榴花,分布在两边,最显眼的是山丹花,花瓣对生反卷,颜色通红,长在黄土坡绿草地上十分地醒目。萨那胡穿着一身岭红工作服,提着矿上百货商店里买的虾酱、城里府老字号幸福园的蛋糕、黑色条绒布灯芯绒和实纳帮春服尼布鞋,天蓝领着孩子们,回张家湾探望老人。看到沟里风景如此宜人,孩子们要采撷花束,天蓝嘱咐他们小心点便放手去了。天蓝对萨那胡说:“我给你唱一首歌,你听吗?”“你唱吧,唱好了,我推荐你到矿上唱,春节的时候矿工联欢晚会可热闹了。”萨那胡鼓励说。
“矿山红红满山,坐在山上看山丹,大地沃土埋宝藏吆,山丹长在她上边;
矿山红红满山,山丹看着矿工脸,宝藏笑迎矿工来吆,山丹长满宝藏边;
矿山红红满山,她把山丹挂胸前,矿工流血又流汗吆,姑娘站在他身边;
矿山红红满山,我送宝藏高炉炼,看着铁水哗哗流吆,映红矿工似山丹。”
天蓝唱完了,萨那胡直拍手叫好,说歌词好记好唱,简单热情,矿工们肯定喜欢。大儿子和女儿也采了山丹花来到妈妈身边,女儿说妈妈唱得真好听。萨那胡领着孩子们走进爸妈的家,张杨树、冯心平高兴地端详着孙子孙女,说又长高了,天蓝把给老两口买的礼物拿出,问长问短。萨那胡递给大大一个礼物,茶缸大小,分上下两瓣,可以拧开,里面放了一块核桃大小的灰色石头,又添了水,把上下拧住,上半部分斜面有一个小嘴一样的孔,就往外跑气。萨那胡让大大冲着那股气点火,砰的一声,非常亮的火苗着起来,照亮了整个屋子,大大说这个东西真亮,能顶一百个煤油灯亮,萨那胡说这是我们矿井下用的嘎石灯,现在坑下都拉上电灯了,这嘎石灯就成了纪念品了。萨那胡又给额吉一沓子口罩,说是矿上发的,坑下粉尘大,掌子面使用风镐打炮眼时,必须戴上口罩,不然的话鼻子里和满嘴都是尘沙。额吉把口罩拆开,是很大一块白纱布,可以做豆腐包或蒸笼的屉布,额吉很是高兴。
额吉做了几个小菜,虾酱豆腐,绿豆芽凉粉,葱炒羊头肉和瓤白菜。孩子们和湛蓝都说好吃。萨那胡给大大倒上烧酒,两人盘腿坐在炕桌前,儿子说:“大,我在矿上已经是入党积极分子培养对象,过一阵可能要让我填表,家庭出身一栏要填咱家成分,那年不会给咱家定成地主吧?”
大大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年你太爷爷,按现在的说法那可是大地主,家里常年不断长工、短工,他们干多少活儿拿多少小米,夏天长工们地里锄谷子,你婶婶们就把黄糕送到地头,每人三铲子,有二斤呀,蘸上拌豆腐,那才叫香。你太爷懂得,你糊弄长工一时,他会糊弄庄稼一年的。”
“大,你这样说法不对,你家人少地多,种不过来雇人干,那就是剥削,你把地让没有地的人种,你不通过劳动,坐着收租子,那也是剥削。地主阶级就是这样的剥削阶级。最后咱家定为地主了?”
“为这事,我和你大几天吃不好睡不着,幸亏村长是大锁,他反复向乡亲们做工作,向乡里干部述说当年,你大带着我十七八岁就离开了村里,没有剥削别人。家里多少房子和财产都让日本鬼子烧了,所有的水地旱地都交给村上,分出去了,现在村里分给多少我们要多少。”额吉说。
大大说:“你太爷、你爷爷几代人都没有得罪人,还帮助过不少穷人,大锁心知肚明,对咱不错,最后定咱是上中农。”
萨那胡听了才放了心,给大大倒酒碰杯。第二天,他给大锁村长送去一盏嘎石灯和一包嘎石。
职工子弟小学也是随着矿山规模建设迅速发展起来的,校园盖在较平坦的矿家属住宅区不远处。大操场在南,四合院教室在北,教师员工宿舍在后院,职工子弟免费读书,教职员工工资福利和矿工一样待遇。没几年工夫,这所学校由开始二十几个学生,四个年级在一个班的复试教学,发展到全校上千学生、已有两个高中班的子弟学校。
萨那胡、费天蓝两个孩子,大矿和妹妹红石,每到寒暑假都要回老家度过。
写完了寒假作业,大矿对妹妹红石说:“咱们出去玩吧?”
红石说:“他们不和我们一起玩的,他们在一起只会玩泥巴,妈妈不让咱们玩泥巴,咱们也不会摔,比不过他们。”
“这好办,他们最喜欢嘎石灯,咱俩拿上嘎石灯,到场院里走两圈,一会儿就招一大伙。”大矿说。
大矿、红石兄妹俩找到爷爷的嘎石灯,拿了一块嘎石和一葫芦水,来到堆放着大捆玉米秸秆的场院。
打谷场一会儿来了七八个孩子,围在避风处的秸秆旁。红石说:“我们矿上过年,能买上小鞭炮,一毛五分钱一百头,还有老鼠粪滋火花。”大伙捂着嘴笑,胆大的孩子问什么是老鼠滋火花?红石说就是耗子粪冒火花,没见过吧?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豆粒大小,像逗号形状一样的干泥块,掰开一个小口,用火柴一点,小口中冒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大家看了后非常羡慕红石。呆在一边的大矿有点儿不自在,说红石你别浪费洋火,等我点着嘎石灯,从灯上点火。
大矿在孩子们的围观下,骄傲地操作嘎石灯,开始放的电石小,水多,点起来不到一会儿,火光不大而且一会儿就灭了,大矿丢面子,又放了大块的电石,点火,嘎石灯还没有拧紧,洋火划早了,嘎石灯上下着起火来,烧到大矿的手,他随手一扔,引燃了干透了的玉米秸秆,孩子们鸟散一样跑了。大矿知道自己惹了大祸,用力扑打火苗,红石吓得哇哇大哭。
有孩子告诉了村长,大锁套了马车叫了张杨树一起把兄妹俩送到了最近的矿上医院。
枯岭山矿停产半天,在矿俱乐部召开动员大会。主席台上,副矿长、工程师、会计师、工会主席、共青团领导就座,全矿干部职工学习贯彻落实党中央的指示精神。
矿长讲话:“同志们,我刚刚从中央部里开会回来,给大家传达会议精神。钢铁工业是我国整个工业的基础,是整个工业的纲,是整个工业的元帅。现在,我国钢产量是每年520万吨,美帝国主义是多少呢,是10225万多吨,英国呢,是2208万吨,这些钢铁大国对我国经济封锁,我们要建立自主工业体系,提高钢铁产量是最重要的基础!党中央八大二次会议调整了二五计划的指标,钢产量五年要达到3000万吨,赶超英国,为实现宏伟目标,我们要全民大炼钢铁。
同志们,我们大家都知道,炼钢的原料是焦煤和铁矿石,炼铁的原料是铁矿石,我们是生产铁矿石的,是决定钢铁数量的关键,国家缺钢铁,党中央操心,我们矿山工人要给党中央争这口气!
这次动员大会以后,各坑长、各科室、各工段、各个小组要组织工人学习和讨论,层层制定目标,出矿数量定到每一个人头,提前超额保质保量,安全生产,完成任务!枯岭山矿的矿工们要向党交出满意的答卷!”
全场职工起立鼓掌。
散会后矿长又召集中层干部开会,要求各科室下到生产一线和工人一起劳动,工会要做好工人福利,总务科要管好单身食堂伙食,积极配合多出矿大炼钢铁运动。
矿党组织号召职工中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起好带头作用,在生产一线发展党员。萨那胡、天亮等三名预备党员,组织科加快了对其外调材料的整理,认为萨那胡虽然家庭出生是上中农,可是他积极投入到岭红铁矿的抗日活动,毕竟走了一条革命路线,报上一级批准,发展他加入党组织。
矿井巷道,采矿面,拉起一面党旗,组织科长带领三名新党员,向着鲜红的党旗宣誓,在场的矿工鼓掌庆祝。萨那胡心潮起伏,终于加入了党组织,那年在岭红铁矿跟着海子干,还代理指导员职位,几次向罗区长申请入党,就是因为自己家庭出身搞不明白,一直没能如愿。
把俩孩子送老家后,天蓝也回城里娘家照顾父母。一个月了,萨那胡几乎在矿上连班,带领工人们在暂时没有使用上风镐的地儿,熟练掌握抡锤、下锤技巧。他边示范,工人边练习。他又俯下身把着钢钎,让工友抡锤,工友害怕,哪敢往下砸,万一这十多磅砸下去,偏离了钢钎头,那扶钢钎的人双手可就全废了。萨那胡说:“砸在手上是家常便饭,没事的,不练永远不会准确。”
萨那胡的话放松了工人的紧张情绪,于是,十多磅大锤,锤锤落在正点上,巷道也就一米一米向前推进。
头顶不断滴下水来,岩层在慢慢下压,有不少碎层已剥落,甚至已有几块核桃大小的石块,落在柳条安全帽上。同时间一起扶钢钎抡大锤打眼的另外两个人,也专注大锤的落点和钎子杆的转动,所有声响都是一下、两下的锤声及喘息声,头顶部岩石落下也就变成了悄悄的了。
矿难又一次发生了。
枯岭山矿空压机旁安装了一个报时器,每隔一个小时就会听到像牛的叫声,这是全矿唯一的时间。它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报警器,它长鸣地响,就是坑里发生了事故,矿医院和救护人员就会赶到出事地点,同时,矿工家属也就知道是矿上有大事情发生了。
费天蓝从娘家回到矿上家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听到“牛”长鸣,心里咚咚直跳,她担心萨那胡,干脆门也没进,直接来到了矿上。平硐口早已围观着好几十号家属,焦急地往里张望。
过了一会儿八个人抬着四副担架,前两个伤者血流满面,痛苦地呻吟着,第三个已盖着头部,第四个是萨那胡。湛蓝一眼看到了,立马跑过去问他怎么啦?医护人员没有拦她,并让她一起到矿医院。
全国一盘棋,为大上钢铁,朱德委员长视察了铁矿,还做出了重要指示。各行各业支援矿山建设,矿医院前半年就分配来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刚刚为附近张家湾村送来的两个孩子包扎了烧伤伤口,问题不太大,女孩子只是衣服烧了很多破洞,满脸的黑灰,男孩子脸部、两手烫伤,袜子烧了大洞。大夫为他们抹了药膏,安抚一番回家,出了医院门,张杨树和大锁看到大门外急匆匆抬来担架,杨树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天蓝,杨树焦急地问:“是萨那胡出事了?”
天蓝也看到了破烂不堪的一儿一女,蹲下来紧紧抱抱这个,抱抱那个,着急的问是怎么回事。杨树拦住担架看了儿子一眼,萨那胡叫了一声大,说别着急,我没事,让三块石头挤了一下,留下一条命。
张杨树老了,实在经不起沉重的打击,奔波一生,苦难一生,回家后一病不起,第三天离开了人世。费板凳两口子、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大锁老人为他送葬,老伴儿冯心平颤颤巍巍看着他说:“杨树,你先去吧,我等等就来。”她站在村庙疙瘩山顶,看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脉,回忆和杨树的坎坷一生,不禁想起读书时光: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到两个月冯心平也追随张杨树而去。
萨那胡出了工伤事故,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也使他惊吓不小。三个月外伤康复了,但是他总觉得肺部憋气,尤其是冬季,回家的时候上坡路,呼吸不畅。他以为是工伤带来的后遗症,就到城里医院、市里医院复查。医生告诉他,他已经是矽肺病,大概在二期了。
大夫讲:“矽肺病也叫尘肺病,是患者长期生活在粉尘的环境中,肺部吸入大量的粉尘而出现的一类职业性疾病,会出现咳嗽、咳痰、胸闷、气喘等症状。到了后期甚至会导致呼吸衰竭、肺心病等发生。”萨那胡回忆自己和大伙一样,经常不戴口罩打炮眼,因为一是戴着口罩干活儿憋得慌,二是那口罩戴不了一会儿,就成了土红色,用手一搓,口罩沙沙地响,还很重,戴着也管不了多长时间。原来我这憋闷喘不上来气是这种职业病。萨那胡坐在院子里和孩子们翻看小人书,天蓝买了一只活鸡回来,说活鸡血泡黑豆,一天三次,可以治矽肺,减轻咳喘。并说在合作社商铺遇到矿领导,让我告诉你,身体可以的话,去一趟矿上,劳资科找你谈话,不知什么事情。
天蓝说:“会不会通知你下放到农村了?现在好多工人下放农村,回老家种地了,听说家里有哥俩在矿上的,就下放一个,你和费天空也算亲属关系呀。”
枯岭山矿按照上级指示,下放了一批矿工。矿劳资科考虑再三,决定萨那胡伤好以后,调他去岭红铁矿工作,调费天空等一大部分有经验的坑下工人,到矿石含量高、品位好的岭红铁矿工作和学习石铁钢小组的经验。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张振峰,男,原籍河北宣化,曾任张家口市宣化区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北京青蓝美术学校。
2021年著有纪实长篇小说《山无陵》、自传小说《蓝对青说》。
短篇小说《鸡鸣山不哭》《寻觅的小晓鸟》《雁过留声》,散文《哦!山洼那一片珍珠》《最后一幕夕阳》《妈妈不该告诉我》《记忆中的龙,烟消云散了吗》等在国内知名刊物中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