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左拉自然主义文学创作的倾向
2022-04-29郭家梁
左拉是自然主义文学流派领袖。他与伏尔泰、卢梭、雨果等一样,是能够进入先贤祠的法国作家。左拉继承了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自然主义,这无疑是受到了生物学、遗传学、实证主义以及决定论的影响。他在写作中经常运用生理及遗传的科学观点,并拿解剖生物的过程来对照解析文学人物,用人体解剖学知识和人类遗传学知识来进行文学创作。在孔德哲学观点的指导下,他将生理及遗传搬到小说中,透视人的个体,透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行为。
一、左拉与自然主义
(一)从现实主义到自然主义
在左拉出生前的19世纪30年代,法国文坛的主流是以司汤达和巴尔扎克为奠基者的现实主义文学,后由福楼拜进一步扩大了现实主义的影响力。左拉所处的时代离不开生物学和遗传学的突飞猛进。法国人拉马克是进化论的倡导者和先驱,他在《动物学哲学》(1809年)中就把脊椎动物分为四类——鱼类、爬虫类、鸟类和哺乳动物类﹐认为它们是由单细胞机体依次进化而来的。此外,他还提出了“用进废退”和“获得性遗传”的观点。他认为,正是由于人本身所具备的“意志力量”,才能由低等级向高等级进化。这个时期,进化论理论、社会发展理论以及先进的科学技术直接影响了法国文坛。在现实主义高潮过后,以左拉为核心的“梅塘集团”以自然主义为新的思潮引领文坛,左拉自然也成为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创始人和早期领袖。
相比于法国文学中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更加重视叙事的感受性、象征化和意象性,而这离不开进化论中的生理及遗传的观念。左拉自24岁发表处女作《给尼侬的故事》(1864年)后,他几乎每年都有新作品问世。《梅塘之夜》 (1880年)被视为自然主义的宣言书,也是他与其他五位作家共同创作的小说合集。左拉认为所谓文学自然主义,就是“返回自然,返回生活,返回人本身”。左拉眼中的“返回自然”,不仅仅是对现实生活的接受与认可,更是要由 “直接的观察和精确的剖析”来达成对社会真相、人间真实的描写。他所认为的“返回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我在每一天里重新诞生,每天都是我新生命的开始”。最后,“返回人本身”的态度决定了左拉在创作中追求真理与科学,这就符合了欧洲社会一直以来的进化论思想以及对科学技术进步的直视与推崇。
(二)受巴尔扎克科学态度的影响
左拉是巴尔扎克的忠实“粉丝”,他以写出鸿篇巨制《人间喜剧》为毕生追求的目标。《人间喜剧》所包含的90余部作品有寓意地按照“风俗研究”“哲理研究”“分析研究”分为三大部分,这种分类方法带有典型的自然科学的特点,这种具有深刻含义的思维方法和归纳方式直接影响了左拉的创作。巴尔扎克在写作中往往以生物学为理论参考,在叙事中试图构建“总体社会氛围”,以找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他最擅长将复杂的社会现象﹑各类人物从整体来加以表现,将其看作一个“总体社会氛围”,以展现不同阶层人的不同存在形式。例如,巴尔扎克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当时的法国科学家的名字和法国科学界的术语。比如《高老头》里两次出现“居维哀”的名字。居维哀作为19世纪初著名的博物学者(巴黎的“植物园”亦称“博物馆”),经常开设生物、化学、植物学等自然科学讲座及实验。作者也借此表达对自然与科学的追寻。在《邦斯舅舅》中,巴尔扎克还提到居维哀的“伟大的演绎法”,如“只要你承认有宿命,就是说承认一切原因的连锁,那么就有占卜星相之学存在,而成为像过去那样的一门大学问,因为其中包括着使居维哀成为伟大的演绎法”。类似的还有《禁治产》《追偿债务的故事》《家庭的晦气星》等作品。经过多年努力,左拉完成了向巴尔扎克的靠近,他的作品《卢贡·玛卡一家人的自然史和社会史》与《人间喜剧》类似,在丰富程度上毫不逊色,涵盖了二十部作品,塑造了一千多个人物形象。当然,他也继承了巴尔扎克的科学态度。
二、自然主义在《小酒店》人物刻画中的表现
《小酒店》(1877年)是《卢贡·玛卡一家人的自然史和社会史》中的第七部小说,是一部长篇小说。左拉使用了“生理”“遗传”“身体”“疾病”等关键词,对小说中的人物进行精细描写,客观地再现了当时法国社会的真实场景。在刻画“伯鲁伯伯”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时,左拉提到“因为他(伯鲁伯伯)拿不动工具便被人家抛弃了,在她看来只是一只可怜的狗,是一只已经没有用处的畜生,屠夫们甚至于不肯要它的皮肉或它的脂肪”。“他时时刻刻只在廊子的另一头,被上帝和人类抛弃了,只用自己身上的养料滋养自己,身体缩小,渐渐返回到儿童的身材,像一个橘子搁在火炉上,一天比一天干瘪了,叫她(绮尔维丝)看了无限伤心。”左拉从绮尔维丝的视角,侧面描写了伯鲁伯伯生存的艰难,而当伯鲁伯伯死去后,她在伯伯的窝里“在那干草堆上,她空着肚子被冷风侵进了骨髓”。左拉通过“狗”“畜生”“皮肉”“脂肪”“肚子”“骨髓”等词汇,以动物为象征和对身体进行描写。作者从自然科学出发,借用科学实验的方法,按照生物学定律,使对人物的描写更显精细。
左拉认为“生活中唯一的幸福就是不断前进”。他在使用自然主义的观念的同时,还真实记录了当时法国的社会现实,这是对现实主义的继承和致敬。这种方法体现在对人物的描写中往往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并运用多重象征的手法。当描写境遇悲惨的女性时,作者写道:“她的脚走路不好,也是母亲的遗传,因为马加尔伯伯常常痛打她可怜的母亲。”在巴黎艰难生存的女主角绮尔维丝,也渐渐由一个自立自强又温柔可爱的女性形象,不得已转变为寡廉鲜耻的乞丐。这一切不得不说是由整个社会大背景造成的。文章开始,作者这样描述:“将近早上五点钟,绮尔维丝醒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发僵,腰里酸痛,不由得放声呜咽起来。”到了文末,“绮尔维丝只管走着,摇动着两腿,走上走下,目的只是在不住地走”“竟像一个行尸”“她的身体疲倦极了,肚子里空极了,她竟不再觉得有身体了”。《小酒店》里的主要人物是生活在底层的劳苦大众,而无论是绮尔维丝,抑或是古波、朗弟耶﹐都没有生存的自由,在自然选择中艰难前行。
左拉在刻画具体人物时,尤其注重书写底层人物在各行各业中的真实生活,这种描述是淋漓尽致的。如古波的身份是一名锌工,他本住在旅馆最高层的小房间里,每月租金只有十法郎。他的父亲也做着相同的职业,喝醉酒后从滴水的屋檐上跌落下来,死在马路上。绮尔维丝的职业原本是洗衣妇,每当工作时,她的胳膊下总是夹着一包衣服,被熙熙攘攘的同行们挤来挤去,脚也就越发地跛了。门房博歇夫妇是好人,可是生活居无定所,当房租期满后,就从卖鱼路到金滴路去工作,而干的还是相同的行当。此外还有链子匠罗利欧夫妇、铁匠顾奢等等。作为身份较为尊贵的俾夏尔太太,她的女儿拉丽虽小,却已懂得大人的事了,“从来不哭,也不玩弄火柴”。拉丽受她妈妈的影响,像一个小主妇一样,“长得像冬瓜一般大小,却像大人般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古波夫妇的女儿安娜,则同妈妈绮尔维丝的命运一样,不可避免地成了风尘女子。
三、自然主义与《娜娜》的叙事推动
《娜娜》(1880年)是《卢贡·玛卡一家人的自然史和社会史》中的第九部小说,是《小酒店》的续篇。娜娜的形象就来自《小酒店》中的人物绮尔维丝和古波的女儿安娜。娜娜从十五岁时起在花店当学徒,后被富商勾引随其私奔。随着剧情推进,她在整个社会环境影响下,成为低俗节目的女演员。虽然她用美丽的外表吸引了不少达官显贵,但是宿命似的遭受厄运,沦落红尘。左拉曾说“生活的道路一旦选定,就要勇敢地走到底,决不回头”,但现实总是残酷的,也充满了生物进化和自然选择,人为的转变对社会的影响可能仅仅是九牛一毛、无足轻重。
左拉在《娜娜》中多次使用身体描写来推动剧情。例如他借侯爵之口说道:“我们区里有三千多贫民,而这个区还是最富的地区之一。您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困难到什么地步:孩子们没有面包吃,妇女们生病,无处找人救助,眼看着就要冻死……”而下一步,便是娜娜所谓的纸醉金迷﹑挥金如土的生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她的恻隐之心使她的一对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她也无心去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了,她把身子向前一弯,晨衣张开了,露出了脖子。”在《娜娜》中塑造的各类男性人物,凡是想占有娜娜的,大多被自己的淫欲所反噬,而这种反噬叙事也由身体描写来推动。“他(米法)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从来不曾料到的肮脏东西一直腐蚀到骨髓里。这时,他的整个身心正在腐烂。他顿时领悟到这种病毒为害甚广,他看出这种毒素能够破坏一切组织,他自己中毒了,他的家庭毁了,社会的一角哗啦啦地倾塌了。”最后娜娜“成了藏尸所里的一具尸体,是一摊脓血,一团被扔在一个枕头上的烂肉,脓疱已经侵蚀了整个面孔,一个连着一个;这些脓疱已经干瘪,陷了下去。在这堆难看的烂肉上,像土地长了霉,眼耳鼻口都已无法辨认”。
左拉曾强调“所谓充实的生活,就是养个孩子、栽棵树和写本书”。然而,悲惨的现实与理想之间差距巨大,腐化堕落的生活使人失去了灵魂,娜娜终究没有逃过家族的命运。《娜娜》的结局也验证了他在《实验小说论》中所坚信的“作家可以在虚构的人物身上证明在实验室新获得的结论”。娜娜最终成了能够将各色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风尘女子。娜娜身边不乏各色人等,包括德·舒阿尔侯爵、缪法伯爵、于贡兄弟、旺朵夫伯爵、福什里、达盖内、冯丹等。如达盖内“在女人身上花过三十万法郎”,他在股票交易所里做些小投机买卖,不时给女人们送花篮,或者请她们吃顿晚饭。他们一次次的出现也只是共同组成了肉欲场合的众生相。左拉在小说中所描绘的生动的细节,不是色情,而是生活,是他带给读者的自然主义的必修课。
四、左拉自然主义带来的影响
左拉自然主义的影响是深刻的。从对《小酒店》《娜娜》的文本分析,可以得知自然主义创作的重要作用。首先,这离不开左拉对当时法国社会的深入了解。左拉从客观的视角观察社会的方方面面,以底层人物为切入点,剖析人物的性格﹑命运,探讨其内在机制。在写作中,他创造性地使用科学实验的方法,用严谨真实的态度记录现实生活。这种方法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真切感受到遗传及环境对人物命运走势的作用﹐凸显出作为个体的人所拥有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其次,自然主义已然成为生活的固有因素。左拉笃信科学,在写作中又是坚定的科学决定论者。他认为,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受两个方面的影响,那就是遗传和环境。我们都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在那个时代,对于人的本质属性到底是不是社会属性还在讨论中。但对于自然科学,作家的态度一直都是正面的。再次,在左拉的文学作品中,无论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剧情的推动过程,都离不开对人物身体的描写。左拉认为,人身上的疾病、痛苦与遗传是有关系的,一个家庭成员的过失可以影响整个家族甚至是社会,这就是《卢贡·玛卡一家人的自然史和社会史》的写作依据,以此展现了当时法国社会的种种现实,尤其是对工人、酒店老板、洗衣房的妇女等社会底层的真实描述,不愧为第二帝国时代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
自然主义的先锋作用,使它成了重要的文艺理论﹐快速传播到世界各地。以亚洲为例,左拉的自然主义在启发象征主义和意象派的同时,对近现代日本文学也产生了深刻影响。日本自然主义代表作家包括田山花袋、岛崎藤村、正宗白鸟等。自然主义推动日本文坛结束“红露逍鸥”,后来的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对其也极力推崇,并盛行“露骨的描写”。对于我国文坛来说,茅盾、李劼人、张资平等也曾推动自然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左拉认为写作是“研究奇怪的生理病案”,文学家和“外科医生”的职责是一样的。而茅盾的《子夜》就是受左拉的《金钱》的影响产生灵感而作:吴荪甫为了躲避战乱来到金融中心上海,在股票交易中心一番驰骋,最终还是破产了,而吴荪甫之父吴老太爷在刚步入上海时就已不幸猝死。这与左拉《金钱》中萨加尔在金融界从事投机买卖却锒铛入狱,很多人被财富吞噬而破产、自尽的遭遇是相近的。因此,我们可以得知,自然主义的传播是迅速而有力的,不同的文化介质交流碰撞,很快又相互吸收融合。自然主义的内核在于世间万物均有生命,而生理现象及遗传是生命的表现形式。当文学回归自然,从研究物质的本质和现象出发,那它的价值与意义一定是伟大的。
[作者简介]郭家梁,女,汉族,河南西平人,河南师范大学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法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