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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

2022-04-29文/张

都市 2022年3期

文/张 玉

山海赣榆

在长江中下游平原,赣榆可以说是一个罕见的有着壮美景观的地方。在漫长的文化交锋和融合中,它首先以山海交汇的枢纽呈现,于是便有了“赣”和“榆”的相遇。九夷和中原两条脐带般的血脉在此相连,齐鲁文化与吴越文化如日月经天在此碰撞,这电光火石的集会注定了它的归宿与命运,它傲立平原,环抱海岸,沐浴着亮烈的阳光与清艳的明月,它星垂海立,懿范长存。

“赣”是它盘踞于时代的一种姿态,它的本意是站立在最前面。就像孔子在夹谷山与诸侯相会并将屐齿印于苍苔,就像我在海州湾的礁石边与一只珠蚌劈面相逢;而“榆”可以看作是它不经意的温柔——这种带着乡土气息的高大树种,一直是中国文化中故乡的指代,就像始皇帝在秦山岛登临碣石的鞭痕;或者徐福乘槎出海时回望的眼神。

山海相逢就会生出天地奇观;风云际会就会有物华天宝;我来此一游便看到了今日的赣榆。

初遇赣榆,我就感觉到那种奇异的壮阔的美。它神秀如平铺在沙滩上的阳光。八月,叶落知秋,碧海也是秋波,但城中的繁花却是一派明媚春色。吴山的石路上夹道都是细碎的艳丽的野菊,她们细长的花瓣如美人的玉指,指向赣榆的秋风。

大吴山下那家鲜鱼面馆是个缠绵的梦,我走进去就是梦中人。白炽的阳光在长长的竹椅上变得清柔,我感受到它的腼腆。有穿着牛仔裤的女孩走过,白嫩的赤脚在金色的阳光里比野菊还要迷人。

相传大吴山有仙而灵,它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有灵气。世代传说人死后都要途经山西南方向的奈何桥上吴山得以轮回,但坏人恶人过不去奈何桥上不去吴山,永无归宿。人们说它是正义之山,能给好人降福,给恶人降难,吸引了众多的人前去烧香还愿。传说中的古人身患绝症,只要背到山上吃一片树叶或杂草即可康复;夫妻无子嗣,只要上山烧香许愿或喝一口仙泉水,次年便可生子。故登山拜佛求福免灾沿成历史习俗,它吸引历代高僧圣仙深居修炼,登仙成佛。

我印象最深的是仙人泉,它和我的家乡——一个晋中腹地的小山村里的那一眼泉水颇为相像,我知道必有一种乡愁在这里生发、成长。我意识到我正置身乡土文明的关隘,我想象掬起一捧仙人泉水的每个游客心中所想——人与山、人与泉水、人与传说,人与自己想象中的故乡和他乡,构成了爱与恨的时光。沿路水流不断,随山势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瀑布,落差大的地方流珠溅玉,洁白的泡沫如潮如沸;平缓的地方则像情人的私语,呢喃悦耳;行走在这样的河边,仿佛听到大地的歌声。

古戏台前是空旷的场地,有野草参差而绿。戏台与背后的山峰隔着灌木丛,风声飒飒地响,我疑心那是昆曲、锡剧或评弹。白露时节,秋风清澈见底,林中还没有霜叶,路上也没有行人,唯有白云生处,见证着杜牧的清愁。

云气渐浓,我无法用文字来精准表述这深谷令人敬畏的神秘景色——落叶松、白杨、侧柏、槭树……杂花生树,乱莺齐鸣,它们以绝句的形式吟咏于吴峰观口……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茶树,它们清芬扑鼻,香气袭人:“丛老卷绿叶,枝枝相接连。曝成仙人掌,以拍洪崖肩”。

这神异的美也包括赣榆的人文积淀,而今天能代表历史的就是海上神路,这条路全长20 公里,是独步华夏、绝无仅有的海蚀奇观。神路系环秦山岛的潮流将砾石质岛岸侵蚀剥离后,经海水作用聚于滩涂。日复一日的海水冲刷、磨砺,使七彩缤纷的秦山砾石堆蚀成一条壮丽的天路:雪白的莹石、殷红的鸡血石、青碧的石英……千万种色彩在此交融,织成一条七彩的长绸,如腰带系于秦山岛腰间。

据说秦初方士徐福是赣榆人,因为他,秦始皇才得闻海上仙山。嬴政三次东巡皆到朐界,并立石为秦东门,岛名由此称“秦山”。置身始皇与徐福曾经登临的山巅,俯瞰蜿蜒入海的神路,或者走进碧霞宫,我感觉赣榆不仅是一个适合怀想的地方,更是一个适合妄想的地方。神武的君主、莫测的方士、绝代的圣贤……他们在此倏忽来去,留下无穷的时间。

今天我看见的秦山岛是一张古琴的模样,它琤瑽的琴弦弹奏的是春秋战国之长歌。如果说大佛寺中的莲台和李斯碑亭的大篆有什么穿云裂石的梵音,也都是历史的天籁。

我未必多么爱这异乡的景致,但我深爱辽阔在碧海潮生里的时间,它用一种大美击中了我的眼睛。我愿意凝视残破的遗址,这破败据说是战火的遗烬,它让我看到一种玉碎的无奈悲凉之美——李斯之碑已沉入大海;观音殿和通天塔在金元时毁去;再后来是日本人,不仅毁坏建筑,掠夺文物,还以此岛为据点,侵扰赣榆居民,保留下来的天后宫是历史的见证,它以天后之神力最大限度地护佑了时间。

将军石柱巍然屹立在秦山东首,是游人必到的拍照打卡地。因海蚀继续,被剥离的沙土砾石中裸露出新生的石叠柱,故又有“三将军”之称。它们耸立如人,气宇轩昂,旁边的崖上刻有“水天万里”“洪波浸激”,没有年月款识。海风在三位将军之间吹来,有长刀的凌厉,这不是一种怀古幽情,而是对建功立业、乘风破浪的向往,对众多个体生命的号召和集结。秋风中的海水丰沛无比,我看着海浪连天涌起,在夕阳中忽而金碧辉煌,忽而沉黑如铁,恍愡中似乎看见了奔流的鲜血和浮沉的万千白骨。

赣榆的壮丽有一个特定的温度。低于这个温度,天空便不够蓝,海水便不够绿,太阳也不够金黄。而高于这个温度,秋风又不够干爽,花朵又不够清鲜……唯有在这八月秋高的白露,在这辽远的海滨,每一颗沙子里都住着一个神灵。

在赣榆,佛道儒三教皆有遗存和泽被。赣榆人信佛,也入道、朝圣,他们有包容的宗教情怀。

在赣榆众多的寺庙中,我觉得最好的是徐福祠。徐福祠以前叫徐福庙,始建于汉,是旧时士商农工祭祀徐福之地。1988年在原庙址重建徐福祠堂。与“庙”相比,“祠”这个命名更为精确,更能表达一种文明传承的绵长气息。

天气诡异,刚才还是阳光晴好,一转眼便下起大雨。当地的朋友说这种天气有时能看到海市蜃楼,遗憾的是我没看到。雨水天降的时刻,我看到雪白的闪电在乌黑的云中奔跑,像舞台上的追光。祠堂外是雨声,祠堂内是诵经声,两种声音在天地间交错,像醍醐从我头顶倾入。

下午,找到了徐福祠,在雨中,木鱼声和香灰的气味令我恍惚。有人接待,带我们看门阙和院落。

我的感觉很奇异,这是宗教和世俗的完美交融,这种体验前所未有,既有出世的飘然又有入世的平俗,我说不出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建筑。

徐福的追求到底有什么意义?传说他东渡扶桑,开启大和,占据他思维的是不是普度和济世?

——张玉笔记

徐福祠堂就是这样,是一种记忆,一种理想,徐福的寻仙更多是一个信念。信念是一种格局,它超越了政治和文化,以海水的深度诱惑每个生灵。我穿过赣榆的大雨拍照,倏然想到耳边的风雨从来都不曾断过,一场场地飘零……星移斗转,人事更迭,唯有风雨不灭。

回程之前的夜晚,我吃了海鲜。满桌都是新鲜的海货,凉拌海蜇头、梭子蟹、对虾,或蒸或煮,没有炒和煎,那种清透的鲜美不必多说。铁蛤,是我才认识的。朋友告诉我,铁蛤,又叫赤嘴蛤、圆蛤,特别好吃且难得。我仔细看了,铁蛤确实很圆,确实像铁疙瘩,四五只就有一斤。再看看锅里的蛤汤,浓白如牛奶,碧绿的芫荽在热汤中沉浮,我咬着煎饼喝着汤,美味无与伦比。

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夜,我从山西来到江苏,我看到泼洒着野花矮灌的远古丘陵,看到繁星镶嵌明月高悬的苍穹。置身这样的夜晚即是置身赣榆的美丽,也是置身赣榆的沧桑。我来寻仙,在此羽化,我欲乘风归去,又恋苏北风情——犹如这场穿越千年的大雨,降下神谕的寒光。

水墨西渚

从宜兴西渚回来已有半年了。可是我仿佛还时时徜徉其间,遨游于那座水墨田园。

在这之前的漫长寒冬里,庚子年的春色不断努力地探着头张望,向我报告“春在枝头已十分”,但是因为疫情的禁锢,只能一直困居宅室。直到暮春时节,走进江苏,我才看到春风和夏花的使者,它们牵住我的衣袖,娇笑着带我到我梦中的地方。

走进这座清雅绝俗的小镇,我和这轴水墨长卷的因缘正式开始。无尽的烟光水色,氤氲迷蒙在一望无垠的园中,铺满每一寸土地。“烟笼寒水月笼沙”,它们真的像三千里秦淮灯影,令我沉醉。这里就是当年主人醉客的地方吗?我是主,还是客,还是美酒和清茶?我如同刚刚从一阙词中走出来,来到这如画江南。每一盏清茶都是一砚水墨,点画、皴染,向我倚门回首。

这里是杏花春雨沾衣欲湿的江南小镇。古色古香的明清建筑,青砖黛瓦,河道纵横,房舍错落恍如园林。稻田像碧色长毯,层层绿浪在随风起伏,有水鸟出没其间,间或传来蛙声和孩童的嬉笑。“漠漠水田飞白鹭”,古人诚不我欺。幽深的巷子中设有博物馆、小茶楼、古玩店以及洋货铺子。由于江南水乡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天更蓝草更绿,平畴沃野花开如茵,红瓦木屋朴拙典雅,让我这长久于雾霾下生活的北方游客感慨不已。

庄园的主人是谦和而儒雅的老哥,他亲自驾电动观光车带我们参观并讲解,他说整个庄园占地1500 亩,分三期建设,总投资15 个亿,打造出了这个水墨田园风格的温泉度假区。庄园东临云湖风景区,西毗天目湖度假区,风光秀丽,景色宜人。今日的庄园将茶禅古韵和水乡风情完美结合,成为江苏名胜。它不仅是我国东南部的旅游度假天堂,还是民俗文化的传承和体验之地。穿过长街,书院、剧场和收藏馆近在眼前,几座小桥如同青虹卧在河流之上,桥下有几位垂钓的老者,他们的脸庞在夕阳的返照下分外清癯,粼粼碧波就像他们宁静淡泊的生活——当然,就算他们曾经经历风雨,也无损于此刻的安逸。我在清风和花香中默默送出最衷心的祝福,希望他们的生活永远如水墨一样风雅。

每一幅字画的出处,每一个景点的布局和实施……庄主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和谦虚务实的儒商风范令我赞叹。他把理想寄托于筱里,他把丹青从宣纸上拓到人间,他在这片水泽上构建起自己的亭台楼阁,并为之命名“水墨田园”。

在我思索的时候,时光变成了一带清流。这里是茶山雅苑——温泉泡池别墅区。在茶山,温泉是一团隐于地层深处的脉络。街道就在这脉络上无序展开,沿街放射的别墅、会所、绿地和人流参差错落成温热慵懒的园区,它们都像温泉,无声地、暖洋洋地浸润着这个地方。持房卡上楼,暗红的地毯上有点点深色水痕,似乎表述着温泉与宾馆的内在联系。

小镇的黄昏从温热的地底涌出来,刚开始是丝丝缕缕的黄色的雾,很快沉积为苍黑,远处爬山虎织就的巨大壁挂中隐约亮起几星灯火,我拉上窗帘,隔着轻纱看灯和薄暮,暗淡的天光让我恍惚,暮春草木美得不太真实。

想起了海市蜃楼,据说这个词的由来是说一种奇异的蛟龙可以呵气成云,幻化魅影,引诱燕子飞进自己口中。我是热衷于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说的,比如此刻,我想也许就在我刚刚走过的某处花树下,一条蛰伏的大蜃就在吐出梦幻泡影,诱我走进无边月夜。

晚上,我在泳池中正式开始游泳练习。我套着救生圈往深水区去,我的手臂划过温水,感到不动声色的阻力;远处的小孩在笑闹,拍打着水波沉浮;我吃力地摆动双脚,尽量把头沉下去。我不知怎么有些困倦,水如暖玉,温软香滑,泡得我昏昏欲睡。我回到池边,觉得四肢酸软,热气在百骸中游走,额上沁出汗水,想出去又舍不得,就扶着栏杆坐在水里。一会儿,那位高大的教练游过来,告诉我要坐直了,如果水位超过心脏部位时间太久,会胸闷气促。我很惭愧,于是站起身来,顿时觉得一阵凉意,身上十分清爽,皮肤都好像在呼吸,也许这就叫“温泉水滑洗凝脂”吧。

第二天,我又去了温泉汤池,这里的水温据说是整个景区中最高的,可以达到44 度。我在清晨来到泉边,池中悄然,浓重的白雾升腾在秋日之晨;我解开浴巾走进雾中,于是我便消失了。我的肌肤与雾气融为一体,热气挟着水光朝我袭来,池中只有我一个人,多么安静啊,我坐下来,让自己成为温泉的一部分,我坐在天地中央,犹如我前一天看到的打坐了数百年的恩荣坊,西渚在我心底潺湲,而我岿然不动。

温泉的热情使它成为一种神奇的水,据说它可以起沉疴,美容颜。然而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我只是想,是什么赋予它温暖众生的力量?又是什么让它冲破地壳的束缚汹涌而出?它如同我一样不甘沉寂于黑暗和寒冷之中,它要在阳光下骄傲地流淌,让世界看到它的美、它的力量、它的温暖和光芒,以及它喷薄千年的传奇。它汩汩流淌在我眼前,我确信它体内深藏着亿万年前的光和热,它所流经的土壤乌黑肥沃,地气催生的花木之繁荣无与伦比,它在不舍昼夜的春风中一意孤行地喷涌。这洗涤着我的灵魂的水到底是什么?是西渚的风情?是春风的绝唱?啊,这无与伦比的温暖的美,我听着水声,猜测露珠在草尖凝聚;这样美的圣水多么令人爱恋。我朝着晨光的方向睁开眼睛,那种亘古的热量在那一瞬间燃沸了我的血,将我身上残余的冬天融为春水。

晚餐在荷花池旁的中餐厅,云淡风轻的江南特色饭菜,漆黑晶莹的乌米饭,清香扑鼻;著名的西渚野菜,有蕨菜、马兰、白蓬和苜蓿,深紫和碧绿相衬,几点红艳的辣椒油点缀其间;一屏山色倒映在米酒上。饭厅外飘来河水的低吟,有遥远的乐声,它们琤瑽的交响让人产生恍惚的共鸣,能瞬间回到童年和故乡。

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大鱼头,一个小姑娘端上来一个巨大的热气缭绕的盆,两片鱼头对称地盛在盆里,如同文学术语中的“双峰对峙,二水分流”,鱼汤清波荡漾,香气如云雾飞升,山光水色倒映在灯光下的鱼盆里,恰似我今天路过的云湖,水光接天,有清绝的媚态。我小口啜吸着鱼脑,它柔嫩鲜甜,似胶非胶,似冻非冻,硬是在滚沸的鱼头中让我吃出一丝清凉来——我定睛细看,原来鱼头上零星散着一粒粒小小的橙皮,如同果粒,晶莹美丽。腮甲之下有肥美的肉,是西渚独有的味道,清极鲜极,略带一点水泽的腥气,对味觉的诱惑登峰造极。

饭后,我循着乐声寻到姜昆笑剧场。我来到大厅入座,宽敞的厅中有水流的声音,座中飘荡着温泉中清寒的药香。随着客人陆续入座,演出的剧团也鱼贯入场。

灯光忽然一暗,我陷入瞬间的深黑,一种摄人心魄的暗夜之静中忽然传来二胡的一声长吟,然后是短笛和长箫,接着云板响起,“叮咚”声如珠落玉盘,随着箫鼓,灯光渐次明亮:

遥对红梅盼佳音,只盼我妙手回春传书信。

纵然磨尽西湖水,也难诉我这无限相思情。

一个扮相俊美的女子且歌且舞,这就是明末宜兴才子吴炳创作的越剧《西园记》。剧演王玉真、赵玉英二女同居于赵家花园,书生张继华在西园巧遇王玉真,一见钟情,但错认作赵玉英。不久,赵玉英病故,张闻讯悲痛欲绝。后在西园又遇玉真,以为是玉英的鬼魂。张思念玉英情切,深夜直呼其名。赵父欲将玉真嫁给继华,遭其拒绝,经侍女香筠劝说,误会始解,遂成婚。

清越而忧伤的笛声升起又落下,唱腔如西渚之水汹涌而来。那一瞬间,我犹如回到那个分花拂柳的田园,看到了机智的香筠、痴情的张继华、美丽的王玉真……音乐越来越舒缓,时光如水向前奔走,我来到倾城绝恋之大美西渚,水墨田园风情万种,空气中充满了水泽的清香,才子佳人次第登场。这神秘美丽的戏剧以其不可言传的魅力将我带入了明朝的时空,我专注地看着这一段尘封的爱情。一位年迈的老者闭目摇头,手操三弦,灯光将他的白发染成淡青:他们演奏的是乐曲还是久远的传承?

我在这里喝到名贵的“阳羡雪芽茶”,它是宜兴的著名特产。宜兴有“竹海”之誉,翠竹茂密,层峦叠翠。阳羡雪芽就产在竹海之中,一代文豪苏东坡曾留下了“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的绝句。此茶采摘细嫩,制作精细,外形纤细挺秀,色泽绿润,银毫显露,香气清鲜幽雅,汤色清澈明亮。我闻到一股类似于月光的芬芳,清新甜香中是泥土、大地、竹木的浩然之气——现代的茶艺与原始的古老传说,在一曲古琴的涤荡中完美交融,谁能妙解茶香中的禅意?

水是新的,茶是陈的,侍茶的小姑娘玉指青葱,浅斟之下一股如翡翠般的颜色在银白的水中蔓延,一缕一缕慢慢渗透整个夜晚。

第一泡的茶水用来洗茶,需要倒掉;第二泡的茶水才是最好的,不浓也不淡;而第三泡之后就淡了。我想,这也是亲情、爱情或者说人生的隐喻和真谛:西渚茶,就像一个经历过风霜的中年智者,优雅从容,内涵深厚,不是青春少年可比的;它的风韵,并不因岁月磨砺而憔悴,那份与日俱增的沉静,有令人着迷的魅力。人生如梦,只一盏茶的工夫,沧海已经桑田。当我回望西渚,瞻仰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智者风范时,不禁万千感慨,能与一杯雪芽在此结缘,也是我的好运。

剧终人散的时候,我却还意犹未尽。曾经繁华秾丽的古园今日在这水乡得以重生,我们可以望着时光的背影透视它的面容,这是多么神奇的场景。这茶水中流淌着一个久远的时代之血脉,管弦中呜咽着一段古老的文明之骊歌。像水墨一样黑白分明的青石街上,曾经有倾城仕女,风鬟雾鬓;有青衫磊落,冠盖如云。穿越壁立千仞的横山,涉过静静流淌的南溪,翻过奔腾湍急的闸口飞瀑,踏过梅林飘雪的薛桥,一盏清茶在水墨写成的庄园中等候我,雪白的月光照耀着同样雪白的白塔,它们与千年的西渚相伴。

西渚是一个传说,当然它也是真实的存在,它是水乡的载体,是田园的象征。不管它是真是幻,它的血流在这江南春水之中。它化作温泉、化作瀑布、化作长河落日,由今日的宜兴遗存下来。夜色下的西渚,村中之村,灯火辉煌照耀我这个异乡人,是爱是恨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在一个晚上走过千山万水,走过千年古镇,在这天人合一的小城。

西渚之水天上来,西渚之墨悄无声。

普陀梵唱

对普陀山,我并不陌生,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些纪录片中,我便知道舟山群岛,以及这许多星罗棋布的小岛所散发出的温柔气质与诗性情怀。我甚至可以想象它每一株榕树,每一只海鸥,每一座礁石在碧海金沙中的葳蕤姿态,以及天风海雨带着神谕的梵音,从宁静幽深的海面穿过,再途经地平线传来的光芒。

船航行在莲花洋上,海水因船行而更显辽阔,苍榕怪石在奔涌的海水里闹中取静,勾勒出清幽的海景。我们弃舟登岸,沿着蜿蜒的小路来到红树林边,脚下是金色的沙滩,连绵不绝,海风生猛,有辛烈的腥气。海水撞击岩石,在石块的罅隙里发出呜咽,这亘古的梵音浪涛一样传来。

独自走过金黄的千步沙滩,这是一大片状貌奇古的流沙,我听到有游客窃窃私语,他们说这沙子像一片沙漠。我打量四周,确实如此,这沙滩有着类似于雅丹的地貌,沙子成堆,有的像人,有的像兽;再加上头顶的骄阳,整个沙滩散发出一种凌烈的气息,如同漫漶的戈壁,有宗教的气息,如果这流金的黄沙中出现一位骑着白驼的朝圣者,我想我也不会感到意外。但是终究是虚拟的,海滨浴场终究不是大漠平沙:沙滩边缘潮湿的岩石布满了海蛎子,一簇簇有棕有黄也有白,就像沧桑老者抬头远眺——我疑心这些礁石幻象也是一群修真者,或者说它们都是已经得道的精灵,它们用千百年的守望见证着普陀山的沧桑变迁。有一对情侣正在拍照,女的显然是白种人——爱情无国界,普陀欢迎来自海外的宾朋。

《西游记》中曾这样描写普陀道场:

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白昼。火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休言水势,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珠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看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洛伽山。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口铺玳瑁。绿杨影里诸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滩前,木叉雄壮。

是的,这里是观世音的道场。

我沿西山小径经观音洞拾级而上,看金墙碧瓦的庙宇耸峙在浓浓的树荫中,散发着数千年的清凉。我疑心观世音会在紫竹林中现身说法——在我转头的一瞬,两只栩栩如生的乌龟出现在一块大岩上,这便是“二龟听法”。一只龟垂直地攀爬在岩石上,另一只则是平伏;据说它们是因听观音说法而误了返回大海的时间,观音见它们虔诚,将它们点化在此。大自然的造化之奇,令人叹为观止。

山顶平台空旷,磐陀石迎面兀立;两块巨石上下相叠,间隙一线,睨之通明,若即若离,似乎冯虚御风,但却安稳如磐。或许这就是佛法:在险恶之境中创造平衡祥和。有趣的是,书家在写“磐陀石”三字的时候,故意将“石”字多写一点,而将“磐”字少写了一笔。磐陀石旁卧着一块牛形巨石,据传此牛是因听观音说法时不恭,而被禁锢;但我宁愿相信此牛与双龟一样,乃听法入迷,在此沉思。

沿山路盘旋而上,大雾把每一升空气都涂成乳白,成为我视野里的蒙面纱。许多游客在这里摄影留念,用长长的镜头解说它的历史。而我在这迷雾中看到了更广阔、更接近神迹的东西。在佛顶山巅极目远眺,舟山群岛宛若一盘明珠散落在海水之间,是谁撒落了它们呢?岛与岛之间隐约可见的水道,当地人称之为“泾”,这些“泾”幽深曲折,回环往复,可以看到有小船如梭穿行其间。这些岛和这片海在此停泊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亿万年的吸纳和修行,彼时日月明净,天地清和,宇宙间真的有混元真气,偶有人来此修真,也是真正有信仰的坚毅冲淡之士,风餐露宿、听鸟观鱼。

山腰上有红艳似火的荷花池,北边是草地,佛顶山是游人必登之地,远望山峰,像一艘巨舰,正于莲花洋的腹地启航;山上葱茏的草木如同船上的风帆,迎风招展。我探头往崖下望,清冷的雾气从脚下升起,气流中翩跹而来两只雪白的海鸥,我朝着白鸥翩然而往的方向往山上爬,在碧绿的草坪和色彩斑斓的灌木中挺进,石阶平缓,一点也不陡峭。一路叩问静好岁月和安稳现世,阳光在如茵的草席上平铺。人生不过百年,在行走的路上,结识一艘船一样呼之欲出的山峰,让我有了更广阔的视野。

游人越来越少,石阶不断延展,虽然不长,但因为孤独,也显得肃穆;我一个人穿过清艳的白鸥的啼叫,走向那棵大樟树。它碧绿的枝叶间有金光闪烁,在阳光下璀璨迷离,闪着奇异的光芒。这里是风口浪尖,我头顶是湛蓝如洗的天空,呼啸来去着彩带和飞鸟;脚下是花草丛生的山坡,上面生着巨树。山下传来隐约的歌声,夹在风声之中,如同仙乐。我想这也许就是蓬莱仙境,我要在此许下心中所愿。

普陀山,一个孤高到通天彻地的地名。在这冷艳神秘的山谷里,有壮美的天门映照的巨峰,有蔚然的龟潭喷吐的雨雾,有变幻万端的磐陀夕照,有浮光荡漾的梅湾春晓;这座大山最初的缔造者,曾以普度众生之名迎接着光阴与光明,于是有了最初扶摇而上的天梯,继而是各色人流的涌入。

唐宣宗大中年间,天竺僧人来此修行,“亲睹观世音菩萨现身说法,授以七色宝石”,遂传此地为观音显圣地。后梁贞明二年(公元916 年),日本高僧慧锷从五台山迎奉观音像乘船回国,途经莲花洋为风浪所阻,祷而有应,便在普陀山结庐供养其像。此后,普陀山就成为观音菩萨的应化道场。这座奇山背负平川,面朝大海,形同睡佛静卧于东海万里碧波之上。

宋、元时,佛教在中国发展很快。北宋乾德五年(公元967 年),宋太祖赵匡胤派太监来山进香,首开朝廷降香之例。南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 年),宝陀观音寺住持真歇禅师奏请朝廷允准,易律为禅,迁七百多渔户离山,全山遂成佛门净土。元大德三年(公元1299 年)六月,敕封江南释教总统、宝陀观音寺主持一山为妙慈弘济大师,携带国书出使日本,弘扬佛教,与日通好,普陀山知名度益发远播海外……这些高僧便是普陀的护法使者。他们攀上山岩,登上高岗,在绝顶上俯瞰大海,他们的袈裟扫过落日和烟霞。千百年间普陀山名动天下,在我的印象中,它与佛教密不可分,仿佛那山谷中、洞穴中,树丛里,都藏着木鱼的歌声。这想象带着《西游记》的加持,让我年少的诗歌有一个清净秀丽的意象。

怪石嶙峋的普陀山就如玄幻书中的修真秘境,其氛围与佛教之天人合一的理论非常一致:它能以其壁立千仞坚人心志,以其海纳百川阔人心胸,还有满山遍野的长风和大雾,更是让崇尚自然的佛教徒甘之如饴。普陀山有寺庙数十,善男信女千百,他们不服从造物主的安排,想通过参悟自己的命数来祈祷来世,达到轮回永生的目的。我无法判断这种行为到底算是有神论还是无神论,但我肯定期盼佛法真能积累功业,修改因缘,继而为生生世世完成心愿。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种在普陀山皈依佛祖的欲望了。

仙人井、朝阳洞、圣湛塔,雕梁画栋的法雨寺大雄宝殿、紫竹壁前的花径、五祖碑亭中数着念珠打坐的僧人、半山庵里手织毛衣的老尼、海天佛国牌坊下凝结于草叶上的晶莹的露珠……这些光怪陆离的宗教和庙宇,各种虔诚的信众都是我熟悉的、喜爱的。我熟悉着普陀山的一切,它用精妙的视角,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凡人与神灵之间的门,普陀已不再是座山,而是一种来自宇宙的表达。

走出普济寺,走上永济桥,回首这“人间第一清净地”,徒然感觉在清波碧水之间,世间的恩怨都无足轻重。经过多宝塔前行数步,远远望见的,就是观音跳了——在不同的时间里,能有幸同改换人间的神佛站在同一个空间位置上,这本身就是非常富有诗意的。不远处可见洛迦山犹如一尊仰卧于莲花洋中的佛,连绵起来看,头、颈、胸、肚腹都惟妙惟肖。相传,当年有沿海倭寇从中国掠夺了不少珍宝回国,一日竟想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也偷运回国,不料船出普陀山后,风雨大作,船倾,观音菩萨终是不肯远去,于是化为洛伽山漂浮在海上。这就是“观音不肯去”的由来。此岸有一尊南海观音铜像,是普陀山的标志性佛教雕塑。它面朝大海,与洛迦山隔海相望。佛像身高18 米,总高33 米,用96 块铜壁板拼装而成,面容含纯金6.5 公斤,其造价高达几千万元,全部是由善男信女捐款捐物建造的。铜像双目垂视,眉如新月,大慈大悲,神韵安详。

我愿在此长住,我相信普陀山的观音也会度化我,我用灵龟或青牛的视角打量莲花洋,以及它惠临万物的清光。那些有点点灯光的佛寺与庵堂,那些云气和雾水中的月亮和星子,无不令我动容,仙境中的凡尘,是草芥众生无法割舍的。我的秘密或悲伤决定了我的文字中必有红尘杂质,无法获得更清明的格局。

我在午夜十二点钟读完一篇朋友的普陀游记,这文字清远悠长,像宽广的月色浮起于海面。这是子时三刻,传说中通灵的时辰,我没有睡意,也不愿入睡,于是喝茶。

茶是云雾佛茶,我把它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先洗茶,洗茶水其实一点也不脏,茶汤是淡淡的松花色,倒了有点可惜。茶香满室,我重新注水,杯中碧叶翻卷,随水势盘旋而上,舒展沉浮,旗枪挺立于碧水,云蒸霞蔚,绰约曼妙——这水光潋滟的奇景,如同普陀山奇幻莫测的云海;翩跹起舞的茶叶,如同一袭白衣的观音;茶汤很淡,像薄薄的缠绕我吞没我的迷雾,我希望它散去时会留下甘霖。我在想我的心事,我无法把普陀提回山西,只能把它安放在杯中,似一抹茶香,落在我心里。

天光渐亮时,我坐在盛夏的窗前打开微信,寻找一个人。此刻的我,就是南海观音。

农历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成道日,在熹微的晨光中,普济寺的中门大开,香客如涌。从法雨寺的九龙殿到千级石阶的香云山径,信徒礼膜参拜,一步一跪拾级而上,大众齐声唱念顶礼诸佛菩萨名号,拜愿此起彼落,庄严肃穆。同时,普门、地藏、普贤、文殊诸殿诵拜各类经忏,寺内灯烛辉煌,香烟鼎盛。时隐时现的石梯上,拄拐的老者和穿牛仔裤的年轻女子,都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我来到梅福井前,它果然宛如神水,有碧玉的颜值和气质,琤瑽流去。泉旁有一个女子用自己的杯子取水,她装了满满一杯,小心地拧紧杯盖,似乎是要带回去给家人喝;然后她把水杯放入背包,虔诚地拜了几拜。我听到她在祈祷平安,她说妈妈发烧了,被作为新冠肺炎的疑似患者进行隔离,她想祈求观音赐福,保佑母亲。

我希望她和母亲都平安喜乐。

我希望观音洒下瓶中甘露,在这多灾多难的庚子年。

中午,我去吃斋菜,饭菜美味清爽,紫菜汤和莲子羹鲜得出奇。吃过饭,又去莲花池畔散步,白色的云朵从东面海平线上飘荡而来,无声息地漫至西天,直到与逶迤的普陀融为一体。

临别的凌晨,我去看日出。天还没亮,我就起身一个人往海边走,我沿着马路一直向东,走向广阔的千步沙。天空微微泛出鱼肚白时,我耳边响起啾啾鸟鸣,还有小虫低回的叫声。我走进沙滩深处,拣一块最大的礁石坐下,安静等待日出。潮水低回,石头下面的浅水里有一只鸟窝随着海风翻滚,看来是个空巢。我看到一座像海鸥一样的礁石,它振翅欲飞,却勾着脑袋回望,似对这海湾有无尽的眷恋。

碧浪涌起,雾气消散,天边渐渐泛出月白的微芒,紫色的云渐渐化成绯色朝霞,天际仿佛挂起一幅金碧山水,我低头调出手机相机的片刻,发现一轮火红的旭日正从海里冉冉升起。它像一条大鱼跃出海面,带起万道金光。整个海面浮光跃金,仿佛有千万朵莲花一齐开放,发般若波罗蜜之音。在这阳光普照的瞬间,我对世界产生了更深的敬畏。

我极目天下,灿烂的阳光在这碧海之上如熊熊烈焰燃烧到极致,我终是在这人世,见到了观音莲座下的涅槃之火。海风猎猎而响,我脚下十万红莲开遍。我睥睨南海:没有哪个人能够普度众生,唯有这无边瀚海,既可以激发人的豪情、胆略,又可以牵动人的博爱、悲悯,令人为此百转柔肠,死而无憾。昨夜的离别和泪水,伤痛和恩怨,故人眼角的悲欢,都在晨风中如云霞消散。我知道只需一瞬间,旭日东升,阳光所到之处,便是无边、辽阔、光辉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