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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风皖韵二题

2022-04-29姚中华

阳光 2022年5期
关键词:黄村宅院徽州

关麓“八大家”

在皖南黟县关麓村,最有名气的建筑当数汪姓八个兄弟建造的连体宅院,号称关麓“八大家”。然而,当我走进这座百年老宅时,令我惊叹的不止是眼前气势恢宏的徽派建筑,还有八个兄弟崇文尚教的精神与情怀。穿过斑驳而狭窄的古巷,如同穿越时光的隧道,冥冥之中,我似乎隐约听到深宅大院私塾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那天,到达关麓村时已是傍晚。连续几天的走訪,看到的都是粉墙黛瓦、码头墙式的徽派建筑,视觉上令我产生了审美疲劳。然而,当我来到这个西武雄关下的古村落时,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夕阳余晖下,古老的宅院如同连体婴儿一般,猛一看是一个难以分割的整体,八幢房屋布局紧凑,互相连接,构成一个鳞次栉比的建筑群;细看,又是八个相互独立的单元,呈现出各自不同的面貌。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是长满庄稼的田畴,古村落隐遁在天地一角,如同定格的一幅画面。

如同其它徽州古村落一样,“八大家”古宅院是一代徽商落幕后留下的一个背影。靠近这个背影,那些隐匿在深宅大院深处的故事如同一个个精灵,从人们的讲述中跳了出来。这些故事体现出徽商的精神禀赋,那就是它独特的儒雅气质。

如果说“好儒”是徽商的一大特征,那么关麓村的“八大家”便是最好的注脚与佐证。单从建筑风格来说,“八大家”普遍采用的是书斋式建筑方式,这种建筑的特点就是追求幽静安逸,在宏大的建筑群中体现出安静优雅的特质。“八大家”将徽商的富足、内敛与儒雅在建筑风格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处处体现出闹中取静。寓意“十年寒窗”的冰裂纹图案木雕、激励后辈专心读书的戏文比比皆是。推开一扇扇窗向外望去:远处青山披翠,近处溪水环绕,实为一方安逸之所。

作为书斋,追求的是一份清静幽雅。因此,历代文人雅士常常把居所以“庐”命名。《汉书·食货志》对庐的解释是“田中屋也”。“八大家”中老大汪令銮的宅院就叫“吾爱吾庐”。汪令銮不是文人,作为八兄弟中的长兄,他以如此雅致的名字命名自己的宅院,显示出他身为商人,内心依然充满着对儒学文化的崇敬以及他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吾爱吾庐”出自陶渊明的《读山海经》里的诗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宅院的门楣上“吾爱吾庐”四个飘逸的题额大字为清代书法家赵之谦所书。

“八大家”最为人们称道的是这里曾经大兴私塾之风。八大连体建筑中,光私塾就有“问渠书屋”“双桂书屋”“临溪书屋”“安雅书屋”“学堂厅”“藏书楼”等。私塾,俗称蒙童馆,是中国古代最基础的教育模式,一般设立在乡村,现身于殷实之家。在一个八兄弟之家,出现如此之多的私塾,实为罕见。因此,有人称关麓村为“中国私塾教育之乡”,也有人称为“中国私塾博物馆”。我没有研究考察汪家八位兄弟在商海中有怎样的作为,从事的是什么样的生意,但他们对子女教育的重视程度如此契合一致,实在令人惊叹!

经商兼顾习儒,赚钱不忘育人,是徽商精神的一种传承。“关麓八大家”如此浓厚的书香味,是对这种精神最好的诠释。

汪家八兄弟中,老四汪令钰是最富有的一位,他的宅院“瑞霭庭”建于清同治年间,距今已有一百四十余年历史。据说,此居为八家建筑之最,宅院迎面是七层浮雕门罩,层次分明,这是平民门罩最高的等级。整座宅院廊式结构,六间相连,楼上、楼下均有门户相通。室内天花板上绘着精美的蝴蝶图案,门窗上镶有精美的木雕。豪宅中开设了专为闺中小姐读书求学的私塾“双桂书屋”,分上、下二厅,下厅装有八扇莲花门,可与天井分隔,左侧有宽大花窗朝向庭院,光线充足,是读书习字惬意理想的地方。

早年汪令钰到皖南怀宁县石牌镇做生意,因此处交通便利、生意红火。待其家境富裕后汪令钰回到关麓村盖起这幢院落,他把最精华的部分用作子女学习读书之处。在世俗的眼光中,女子无才便是德。徽州女性向来地位低下,极少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汪令钰能打破传统观念,兴办女子私塾,对子女教育一视同仁,显示出其与众不同的格局与眼界。

在“关麓八大家”建筑群中,汪氏宗祠“崇德堂”是汪氏后人敬仰先人的地方,这里供奉着汪氏的祖先。据《官路汪氏族谱》记载:关麓汪姓是“徽州之王”汪华的后代。隋大业年间,汪华为保境安民,起兵统领了歙州、宣州、杭州、饶州、睦州、婺州等六州,建立吴国,自称吴王,实施仁政。吴国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在群雄争霸、战火纷飞的年代,吴国安宁祥和。唐朝建立后,汪华审时度势,主动放弃王位,率众归唐,被唐高祖李渊授予“上柱国”“越国公”。汪华有八个儿子,二十五个孙子,后裔遍布徽州。关麓的支脉可以追溯到汪华的第七子爽公的后裔迟公。相传,迟公后人来到关麓,明清时期投身商海,特别是在太平天国时期经营桐油生意,逐渐发迹。汪氏家族历来重视教育,有人统计,徽州汪氏宗族自唐至清,先后有八百零七人中进士,其中八人中状元。清朝乾隆年间,这里出了个汪昭敩,共生八子,八个兄弟长大都走上了从商之路,与读书无缘。然而,他们依然秉承了崇儒尚学的传统,他们用恢弘的建筑记载他们在商业上的成功,他们用对子孙后代求学严格的要求体现出书学传承的家风,重圆了书香门第的梦想。

穿过一道道风雨侵蚀后的廊柱、院落,关麓“八大家”在无情的岁月中走向衰老:蜘蛛在栋梁墙柱间结下层层丝网,精美的雕梁画栋在风尘中失去了光泽,留下一幅幅模糊的图案。但,儒雅之气依然在庭院中飘荡,在空气中弥散,散发出迷人的气息。我的耳畔再次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印家黄士陵

皖南黟县黄村,是一代篆刻大师、“黟山派”创始人黄士陵的出生地。他晚年回到村中建造的宅院“旧德邻屋”,如今成为“黄士陵纪念馆”。

黄村是古黟县“十二都”的“第五都”,位于黟县盆地,距离古黟县城约莫八公里。一条新修的柏油路穿过刚刚收割完秋作物的田野,通往村中。村头有一座古式建筑,名曰“涵远楼”。涵远楼砖墙底座,琉璃塔顶,四角悬挂着风铃。氤氲文脉浸润的徽州山水间,黄村原汁原味地保存着徽风皖韵,古朴而典雅。

黄村是一个典型的徽州古村落。村口有风水“水口”,数百年的遗存,如今依然碧水如镜,倒映着沿岸葱茏的树木。绕过水口,一条青石板路在粉墙黛瓦的古民居中蜿蜒延伸,古民居大都建于明清,斑驳的墙体与黑黝的瓦片上留下岁月的印痕。黄士陵的故居位于黄村下头园,为四合院二楼结构,与其他宅院相比,院墙高出一截,门庭宽阔,门罩上有四个砖雕大字——“旧德邻屋”。

进入院中,一眼就能看到一幅巨大的黄士陵木刻像:一位严肃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头戴瓜皮帽,蓄著山羊胡,背后拖着一条麻花辫,身着一件过膝的对襟长袍。虽是坐姿,却依然显现出魁梧的身材。他手握一卷书,如同刚刚完成一件作品归来,坐下片刻稍作小憩。木刻线条粗细相间、棱角分明,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

在画像前,我伫立良久。这是一位历经风雨的老人,一生漂泊他乡,凭着对篆刻书画艺术的挚爱,无论处境艰难还是生活安逸,始终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他用一把刻刀雕刻质地坚硬的印石,也雕凿着不平凡的人生。

黄士陵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父亲黄德华喜诗文、擅书画、通训诂,曾经做过宁国府教授。家学渊博,耳濡目染,黄士陵自幼读书习字,七八岁时便持刀刻印,对金石篆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同一棵生长在沃野之上的树苗,加上聪慧、灵气和勤奋,不到弱冠之年,他便崭露头角,名扬乡里。

然而,这种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长久。家庭的变故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不仅吹散了少年的温暖,也给他带来难以抹去的伤痛和阴影。父亲突然病故,几个同胞兄弟策划分割家产,自立门户。他因为是父亲的二房所生,在家产分割上遭遇了极大的歧视与不公。生母一气之下,自缢身亡。家族又以非正常死亡为由,依照宗法,不许灵柩进入祠堂,也不准归入祖坟。黄士陵含泪奋力抗争,他在母亲棺椁旁居丧半年,以表达心中的悲愤和对生母的怀念之情。

失去父爱、母爱的黄士陵最终走出这个曾经给他心灵带来滋养却又带给他无比伤痛的家庭,走出了他熟悉的村庄。从此,家乡变成故土,故乡成为他游走他乡难以割舍却又难以靠近的一种牵挂。

在他的故居,我没有寻觅到黄士陵离开家乡时有关的文字图片资料,但我能想象,一个被原生家庭伤害得体无完肤的人,走出生养自己的家乡,该是怎样的悲凉和决绝。

黄士陵从此开启了闯荡生涯。他先去了江西南昌,然而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谋生并非易事。为了生计,他在书店昏暗的角落里当誊写员,在小巷内为人画像,在名流光顾的照相馆当伙计,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刻印叫卖字画。无论生活怎样艰难,他始终没有放弃心中的追求,手中的笔和冰冷的刻刀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他用刻刀雕凿生活的艰难,也用刻刀书写梦想。他在艺术上的天赋和才情终究没有被生活的尘埃和世俗的目光所埋没。时任江西学政汪鸣銮看中了这位时常踟蹰在街头的年轻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从此,黄士陵不仅能够专心写字篆刻,还因此有机会接触到南昌一些书画名人与篆刻家,书法和篆刻技艺得到了迅速提高。

如果说,在南昌黄士陵走出了人生的迷茫期。那么,到广州,他进入了艺术人生的转折期。这期间,他得到了一位重要人物的赏识与帮助,他就是时任广东巡抚总督吴大徵。

吴大徵为军政要员,对金石怀有浓厚的兴趣,是造诣颇深的金石学家和书画家。他赏识黄士陵的才情,把他招进府中,不仅为他提供了优渥的生活环境,还将他介绍给广东乃至岭南的文化名流,这让黄士陵有了更多向书画金石名家学习的机会,眼界大开。不久,两广总督张之洞与吴大徵在广州设立广雅书局,黄士陵应邀参加,从事经史校刻。校书之暇,他鬻书卖印,生活过得并不寂寞。广雅书院特制的印有“广雅书院”的青砖,以及印有“广雅”的瓦当,都是出自黄士陵之手。

黄士陵早期作品受到了浙派陈曼生印风影响,来到广州,对明清篆刻大家邓石如、吴让之的作品尤为折服。他刻于一八八二年的印石作品“笔端还有五湖心”印章边款中提到,“余钻仰攘之先生篆刻有年矣,以不得毕睹其手作为恨”。一次,他从蒋乃勋处见到吴氏残谱时,奉为至宝,“静观竟夜,颇觉有得”。从创作《心经印谱》到广州的最初几年,邓石如、吴让之一直是他研学创作的楷模。

经过长期艰苦细致的探索与磨练,黄士陵从秦汉玺印和商周铜器文字里推陈出新,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篆刻作品大巧若拙、归真返璞。特别是改切刀为薄刃冲刀,线条猛辣刚健、洗练沉厚,从而开创了“黟山派”独特的风格,他也由此成为名重岭南的篆刻家,被后世印人视为可与同时代的印坛领袖吴昌硕并驾齐驱的杰出印家,跻身晚清金石“四大家”之列。

一个人的气节往往决定着他的艺术生命。黄士陵出入官府,跻身名流,但他并未为仕途官位所动,他多次谢绝吴大徵劝他捐官入阁的好意,只醉心于自己所钟爱的金石篆刻艺术。五十六岁那年,他更是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辞别闹市广州,回归出生地徽州黟县黄村。如同一片树叶,终究是要叶落归根。

我在“旧德邻屋”的院落和厅堂里久久寻望,想寻觅一代大师在这里留下的生活点滴,哪怕是蛛丝马迹。只是,物是人非。无情的岁月用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改变着一切,也悄然抹去了一代大师生活的印迹。

黄士陵回到黄村,修建了“旧德邻屋”,师承父学的儿子黄少牧也紧挨着这座宅院建了一幢小楼,名谓“问梅花馆”,别号“笑没草堂”。但黄士陵在这里居住的时间并不多,常住的地方是村西头他的出生处祖屋“旧宅”。儿时,祖屋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每到春天枝繁叶茂,淡雅的槐花香气四溢,给黄士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他曾经在一幅印款中言及:“吾族自宋迁黄村,祠前古槐亦宋时物也。秾绿荫半亩,洞中可容十人。”因此,他为“旧宅”起了一个雅致的斋号“古槐邻屋”,这个斋号出现在他许多篆刻作品上。新居虽然宽敞、明亮,但“旧宅”也许更能契合他心中那份对故乡的依恋和对宁静淡泊生活的追求。

回到故乡,黄士陵放松了身心,但他并没有停止向艺术高峰攀登的脚步。一次,他听说距离黄村不远的关麓村一家八个兄弟经商发迹后回到村中修建宅院,专门从沿江一代请来雕刻名匠,制作了一批石雕作品。黄士陵一连十几天每天清早步行数里,到修建宅院的工地,凝神静气地端坐在自己携带的草席上默默临摹、揣摩,一待就是一整天。正因为这样的虚怀若谷、孜孜以求,博采众家之长,黄士陵晚年的作品古朴中透露出大气,达到完美的境界。

黄士陵六十岁病逝于黄村,他的儿子、侄辈接过刻刀,秉承了他的艺术风格,成为“黟山派”的传人。

走出黄村,我驻足回望:这原本是徽州大地上一个极为普通的村庄,因为一代大师,让它有了不一般的文化底蕴与耀眼的光环,如同村前的涵远楼一样,位临高处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也让“黟山派”篆刻这株徽州文化百花园中的奇葩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这是一座村庄的荣光,也是古徽州文化的骄傲。

姚中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常务理事,著有散文集《凝望与行走》《在尘世间仰望》及长篇人物传记《桓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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