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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管悠悠:历史尘埃中的天籁之音

2022-04-28李远强

音乐世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羌族民族音乐

〔关键词〕羌管;羌族;民族音乐

在川西高原岷江上游的崇山峻岭中,有一个人数不多的民族在那里顽强地生存,世代繁衍生息,这个民族就是被称为中国各民族演化史上的“活化石”的少数民族——羌族。关于这个“居住在云朵上”的民族的文化根脉,我没有多少了解;对这个民族的宗教和神话的形象产物及表现在艺术作品中的梦想,我也知之甚少。只是一次偶然的川西藏羌民族自治地的远游,不经意地接触到了羌人文化遗存活态物的羌笛,这个并不起眼的看上去很是简单的神圣器物却勾出了我的一些记忆和思绪,而感觉有些惊异的是,它怎么就能够凭借其乐音悠悠的本质力量,将自己的故事及信仰扩大并延展到了人类世俗生活的边界?

诗性的羌笛文化意象

关于羌笛叙事的朦胧印象,在我知识的最初记忆里,似乎与军旅文化有关。那是多年前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一部叫《羌笛颂》的影剧,叙写1935年红军到川西羌族地区给羌族人民带来新生活的故事。剧中,那种把革命军人的坚定意志与羌笛文化的精神底蕴巧妙融合的电影艺术的感染力,经过多少岁月的磨损也令人难以忘怀。尽管影片通过对羌笛的美化渲染没有将羌人的信仰过于神圣化,不过那个时候,我对于羌笛及羌笛音乐语言的认知,仍然还是陌生的、不真实的。

尔后零星地读到一些边塞诗词,如唐代高适的“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岑参的“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宋代范仲淹的“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等等,这些千古绝句成了古代中国在西部黄沙戈壁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舍身卫国的生动写照。羌人悠悠的笛声触动了男儿心灵深处温馨的柔软部分,泪花掺和着雪花,勾起了军旅将士们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之情。以后又读到初唐著名诗人王之涣那首绝唱《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扬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更有了一种沧桑、奇诡、凄切和哀怨的感受,羌笛吹不来扬柳依依的春天的景象,吹奏的满是哀叹和幽怨。轻巧的句子,道出了些许无奈,于铮铮有声的宏大气势中涂抹上一层细柔的浪漫情调。在古代文人笔下浩瀚如海的边塞诗中,其中的羌笛之怨,不知诉说过多少离乱悲情,却始终没有被岁月的流风吹逝,已成为了一种戍边征战的文化见证,一种神圣的血脉传承和精神记忆,是一个民族在诉说着对战争的深深叹息,对和平的深深呼唤。

是的,羌笛吹出来的,不是江南田野上小牧童放牛横吹的那种天真快乐与风趣谐和,也不是交响乐团激情演奏中那种华丽的金属笛声之富于歌唱性的轻灵美妙与婉转悠扬,而是饱含着有些沧桑的呜呜咽咽的艾怨与思念之音,或悲壮的呐喊之声。一件放鹰牧猎的小小乐器,渐渐地演化为西北军旅唯一忠贞的文化情侣,在它生命的意识底里,能让我们体验着积满了战争的刀光剑影和风波烟尘,因为,它始终缠绵在爱与恨、血与火、生与死的情感纠葛之中,以其独特的音乐语言,抚慰着那些笑傲沙场的铁血战士,并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塑造着一种悠远的羌笛神韵和奇特的精神能量,一种诗性的羌笛文化意象。据有关文艺资料统计,“全唐诗900卷,与羌笛相关的有371首,其中直接写羌笛的有120处,写羌笛独奏曲‘落梅曲’的有246首、‘闻柳曲’的有25首”。所以世界申遗专家、四川大学教授张善云曾感叹道:“没有羌笛,唐诗宋词将逊色几分!”是啊,流传了数千年的边塞诗歌,其中羌笛所承载的精神负荷之重、意象之深阔,是前所未有的,这个富于精神能量的羌笛文化意象可以照耀一些灵魂空间,并将其反光投射到另一些事物的精神上去……

天籁般的笛音

羌笛是怎样的一种乐器,有这样的缠绵情致、这样的深重悠沉?

还在遥远的古代,被称为“西戎牧族”的羌族,就是兴起于中国西部、最初聚居于河湟一带的“牧羊民族”的一支,殷商时期已遍布西北、中原地区。古代“羌戎文化”的历史演进虽以中原文明为主干,但其在不断吸取游牧文明和西域文明的生成发展中,逐渐地融合并形成了包容并举、多元一体的文化形态,并向周围发散力量,跟进文明的脚步,将自己的精神和文化触角延伸向现代生活的边沿。据考证,其中一支大约在秦汉之际便坎坷地迁往了岷江上游。数千年的沧海桑田,其他地区的羌人大都发展为“藏缅”语系的各族,或先后融合于汉族及其他民族之中,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中。而艰难迁居在岷江上游高山峡谷间的羌人——这个没有自己族群文字的民族,即使是经过2008年5月汶川特大地震大劫难后的涅槃重生,也仍然保持着自己祖先的文化记忆和民族的精神传承,沿续至今。

传说中,羌笛就是由秦汉之际游牧在西北高原的羌人所发明的,既是吹奏的樂器,又是策骑的马鞭,故又名“吹鞭”或“马鞭”,亦名“横吹”,简单通俗的音乐形象就是一个世界,是高原旷野中放牧人生的最忠实的镜子。最初的羌笛是用鸟(鹰)腿骨、羊腿骨或玉石、铁、铜等物制成,从4音孔到5音孔再发展至6音孔,现今流传在四川岷江上游羌族地区的羌笛则是一种6音孔的双管、双簧、双音并列的竖笛,长约15-20厘米,形状如方筷,有小指般粗细,以竹管多见,用岷江上游高山特产之质地坚韧的箭竹并在火炕坑槽中放置一年左右后制作而成,其无节的竹身纤维细密、厚薄有度,管体上烙有富于装饰性的花纹图案,涂上油漆以明亮发光,细线捆扎以规整牢固,还吊着两根长长的色彩鲜艳的红丝绸带,靓丽如绣品,以示心意的赤诚,笛在艺术的镜子里逐渐脱胎,朝着它的纯粹、无所为的美上升。虽然这双管羌笛的音域在C1-C2之间,并不很宽阔,当竹簧(哨片)插入两管之一端竖立起来吹的时候,那声音却柔和纤细、清脆明亮,音调细长悦耳,洋溢着高原山地的热辣和羌人世俗音乐生活情致的质朴与纯真。

羌笛一般都是独奏的形式,羌人用特殊的“鼓腮换气法”吹奏,一口气可演奏几分钟甚至一首曲调,不断地发出极其悠长高亢的声音,略有悲凉之感,悠扬而飘逸,仿佛远去的岷江水不停地流淌。羌笛最古老的曲牌有《折柳词》《思乡曲》,至20世纪30年代又包含了十多支短小曲调的《莎浪曲》,表达内容广泛,主要传递着人们的思念和向往之情,乐音给人以虚幻迷离、勾人心魂动人心魄的感觉,羌人常用它来抒发自己喜怒哀乐的诸多情感,传达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生命形式的敬畏与寄托,所以今天许多羌笛曲调多以《思念》《羌魂》《羌韵》等命名。随着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羌人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古老的羌族人民用一支羌笛,从黑暗吹向光明,从苦难吹向幸福,由此现在羌笛吹奏出的曲调淳朴清新,多有欢快和吉祥,在羌人喜庆的“萨郎舞”的映衬下,跳起来、唱起来,其乐融融矣。

羌笛是羌族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种古老乐器,它在羌族人民心中占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羌笛的音律、音色和演奏技能独具特色,通过对羌笛的传说、形制、吹奏以及音韵旋律来了解羌族的历史、乐器史和音乐史,填补羌族音乐研究方面的空白,进而丰富和完善我国的民族音乐史,有着不可估量的学术价值。羌笛古老的历史文化意象,不仅对羌族历史渊源之追溯,也对中华民族文化底蕴的探寻极具重要意义。从羌人建立大夏王朝到流离川西北高原,羌笛的管身制作虽然材料已由鹰骨和羊骨变成了羌族当地高山上不易开裂的箭竹,可天籁的笛音仍然未改,吹出的还是绵延不绝的古韵,无一不是在诉说和书写着羌族人的心灵史、精神史,它那悠悠回音,犹如萦绕在古碉楼周围的风和云,永远离散不去。

聆听一个羌笛手

一次夏季的旅行,在川西阿坝州茂县一个叫“赤步苏”的羌族村寨,我终于看到了羌人吹奏真实的羌笛,听到了纯粹的、美妙的羌笛音乐,领略到了羌笛乐音的真谛。

在一条通向古碉楼的叉路口,被太阳照耀了一天的坡道岩石旁,一个具有长者风范的羌笛手,伴着大地正袅袅升腾的丝丝蒸汽,潇洒地站在血色夕阳的余晖里。他手里拿着一支短短的双管羌笛,笛孔上那些被手指无数次按压而磨出的原色,在傍晚霞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幽的光泽。当他举起笛管对着吹口点了点,然后竖起放在唇边,紧闭的双唇微微向后一缩,一阵悠悠曼妙的笛声迷离朦胧地飘然而出,开始时笛声很细,似很遥远,绵绵细长,慢慢地旋律变得清脆、高亢、尖细起来,时急时缓,如涧水溪流潺潺而去,逐渐地,变得空旷悠远,摄魂似的钻入到你的内心深处……那种声音捉摸不透,只有内心可以感觉到的音浪,穿梭其中,似乎还有一种神秘的暗流和张力,在相互转化与触碰。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像是羌民的生命精灵向苍穹的星星永远地呼唤。我双眼迷蒙,为这笛声动容,不得不用心灵去倾听,体会其乐音悠悠的奇幻。那摄魂的声音不断地在绵绵山梁间盘桓,曲里拐弯,穿林越涧,如同一个民族不灭的魂灵撞崖击水,摇荡古今。这件看似有些简陋单调的乐器,却如此完美地表达着羌人的内心世界和文化积淀。我翩飞的思绪被这神奇的笛聲拽得很远,穿越时空隧道,走进了历史的旷野,在朔风怒号的苍茫天地之间,我仿佛望见了黄沙、烽火、戈壁、狼烟和壮士的身影……不知现在还有多少羌人能将这两管箭竹演绎到这样的极致,吹出历史的悲壮。

羌笛手告诉我,因为羌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其经时间风雨漫漶过的历史沿革、先祖业绩、祭祀仪式、风俗习惯及神话传说,除了靠被族人尊为“羌俗活教科书”的智者释比(祭师)在做法事唱颂经文时口传心授外,羌笛往往成了羌人交流、传承的重要文化渠道,尽管高原环境特殊的人文地理使羌人仍然保持着农耕为主的生产形式,其社会文化形态相对封闭,由此羌笛及其演奏和制作的技艺也才较为完整地被保留了下来,可令人担忧的是,在当地,现在能够精致地掌握羌笛技艺和真正领略羌笛神韵的人已极其少见。羌笛手说,羌笛的音符相对固定,受簧片的制约,曲调单一,不能吹奏音符起伏太大的曲目,加之那种鼓腮换气、喉头颤音的吹奏诀窍难以把握,现在很少有人愿意学习。羌笛的笛管制作虽然简单,但对双管制作的律差、双管共振的音响的技术性要求很强,簧片制作也很讲究,所以近些年来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出像样的音质考究的羌笛了。现在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位老人会使用羌笛,在年轻一代中几乎没有人会去吹奏。作为羌族人民生活中熠熠生辉的宝藏以及最具民族特色乐器的羌笛,一度濒临消亡,羌笛手不无忧虑,我能够理解。

我们不是为时间、为存在、为回忆所困扰的幻想者,我并不想从一些脆弱的、破碎而不完整的历史诗歌的片段里去寻找羌笛乐音的精神慰藉,只是想,如果它能够在现代新的活跃的意义上,使人们觉察到这个历史意识里的音乐象征在中华文明遗存中的重要性,以及人的某种精神上那种潜在的无法替代性的价值,就值得庆幸。可喜的是,2006年,羌笛演奏及制作技艺获准进入了被重点保护的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传承得以保持,后继有人了。这个来自远古的世界边缘的乐器现在可以进入我们的文化中心,讨论古羌人与现代人有关的音乐文学、思想和诗性的羌笛音乐文化意象了……是啊,古羌人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羌笛是祖先们在苦难中存活下来的文化遗物,经历过苦难的东西才是最深沉、最悲壮、最美丽、最真实、最具价值意义的……羌人的憧憬与渴望不会在岁月的烟尘中陨落,羌笛将以特定的方式延续着昨天的乐音辉煌。

笛声又响起来了,羌笛手慢摇着或双眼凝视着曾经是他一生的激情的器物,而这东西已变成了一条鞭、一把剑、一本书、一首歌、一串诗、一个象征、一种精神文化的意象,哪怕你是最无心思的人,这东西发出的声音的幽灵都要抓住你一会儿,以历史的名义让你寄托驻边将士的哀思,想象和体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笛管悠悠,那历史尘埃中的天籁之音在空中回荡,久不散去。我看见羌笛手的身影和那座高大的古碉楼站在一起,被夕阳的金晖剪成了一幅壮美的图画,雄阔而俊逸!

作者简介

李远强,四川省艺术研究院编审,《四川戏剧》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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