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国企业社会责任履行促进自身成长了吗？

□王林江 张桂玲

一、引言

在“一带一路”倡议的推动下，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开始对外直接投资，在全球范围内寻求资源，谋求在复杂的国内外市场环境中建立可持续竞争优势。当企业进入海外市场时，由于不同东道国法律制度、社会文化、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相比仅在国内经营的企业而言，跨国企业将面临数量更多、需求更多样化的利益相关者。为回应利益相关者多样化的需求，更好地融入国际化的市场环境中，企业会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承担社会责任的支出也就相应变大。已有文献探究了社会责任履行与企业财务绩效之间的关系。如：有的研究表明，社会责任与企业财务绩效之间的关系存在正相关性、负相关性、非线性或无相关性等；也有的研究发现，良好的企业社会责任表现能够对其市场估值、资本成本、投资效率产生正向影响。虽然已有文献为企业成长性研究提供了有益启示，但直接探讨跨国企业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影响的研究还较为少见。基于此，本文深入探讨中国跨国企业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制约，这有助于从微观层面分析当前“走出去”发展模式下企业能否实现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双重红利，为进一步探究如何实现企业可持续发展提供经验依据。

本文可能的贡献在于：一是本文考察分析师跟踪、企业产权性质等环境因素在社会责任履行影响企业成长过程中的作用，有助于揭示企业社会责任的影响机制；二是本文研究表明，企业履行社会责任并非仅仅是企业的一项成本，也是促进企业成长的一个重要途径，丰富了企业成长性影响因素的研究文献。

二、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一）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影响

基于资源基础观，企业价值是通过使用有形资源（如存货、固定资产等）和无形资源（如知识产权、组织资本、声誉资本）共同创造的。资源依赖理论表明，对资源的获取和有效配置是企业发展的基本要素，而企业主要利益相关者，如股东、员工、客户、供应商和社区，都拥有对这些资源的控制权。企业社会责任活动可以视为企业为了减少获取资源的风险采取的一种手段，如企业积极履行社会责任的良好表现可以吸引优秀的人力资源、投资者的资本资源、供应商与消费者的市场资源以及公共环境资源等。此外，具备良好的社会责任有助于跨国企业克服外来者劣势、规避环境与制度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当企业进入海外市场时，可以通过增加企业社会责任活动次数降低进入国外市场带来的风险，如预防恶性环境事故的发生、缓解与当地社区、居民、劳工组织的冲突等。如图1 所示，企业社会责任履行能够强化企业与利益相关者之间的关系，提升企业风险承担水平，帮助企业获取资源，进而有助于促进企业成长。然而，从新古典经济学理论来看，企业履行社会责任与股东价值最大化目标相冲突，如企业履行过多社会责任时，会将较多的企业资源或精力用于与其自身主要业务无关的活动中，导致用于增强企业竞争力的资源减少，会削弱企业竞争力，从而不利于企业成长。同时，基于代理理论，企业社会责任的履行还可能导致代理成本，如公司管理层为提升个人声誉会利用企业资源进行自利性社会责任活动，不利于企业成长。

图1 企业社会责任与企业成长关系的理论分析

本文认为，中国企业对外直接投资，主要是以向上游和向市场延伸价值链为主，其主要目的是获取先进的技术等战略性资源。因此，为了更好地融入东道国市场，跨国企业更有动力去履行社会责任，获取企业发展所需资源。据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H1：

H1：跨国企业社会责任承担水平越高，企业成长性就越强。

（二）不同情境下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影响

1.信息环境

企业社会责任履行信息具有难以量化和可比性较弱的特点，资本市场需要完善相应的补充机制来解读社会责任信息的内在价值，进而促进资本市场更好地合理配置资源。活跃在资本市场上的分析师通常不仅具有较高的财务、金融等知识，还具有所关注企业所在行业的专业知识，能够通过择股关注、追踪分析、推荐投资等一系列行为，提供被关注企业的增量信息，因而分析师是一个能够向资本市场传播企业履行社会责任信息的重要角色。首先，分析师具有信息解读能力，有利于利益相关者更好地了解企业社会责任对企业长期价值的积极作用，减少信息不对称，同时也有助于利益相关者更好地评价企业管理层，促进企业社会责任活动的展开；其次，分析师向资本市场上提供的信息会产生对企业有利的经济后果；最后，企业被分析师关注度越高，企业社会责任信息被披露的内容可能就越全、范围可能就越广，从而迫使企业改善内部信息环境，提高企业资本运营效率，进而促进企业成长。据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H2：

H2：分析师关注度越高，跨国企业社会责任承担水平与企业成长性的正相关性就越显著。

2.治理环境

（1）企业产权性质

国有企业具有政府的隐性担保，在资金、资源等获取上具有易得性的优势，其产权属性所传递出的信息能够降低利益相关者在进行决策时对社会责任信息的依赖。相比之下，民营企业较难从非市场渠道获取外部资源，对成本也更加敏感，其在东道国进行投资时往往具有更高的风险规避意识，在对外直接投资过程中表现为履行社会责任更多的是出于自身利益的需求和内部公司治理机制的约束。因此，民营企业可能会通过履行社会责任给自身带来资源，以此弥补自身在资源获取上的劣势。据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H3：

H3：相对于国有跨国企业，民营跨国企业社会责任承担水平与企业成长性的正相关性更显著。

（2）高管海外背景

企业高管在海外的学习和工作经历拓宽了企业社会责任履行的体验，增强了高管人员对企业社会责任履行的价值认知，尤其是在社会责任报告披露水平较高的企业，高管人员不仅可以掌握企业先进的经营模式和社会责任履行模式，并且在其自身价值体系中将更加注重履行社会责任以及有效披露企业社会责任信息，从而有助于企业完善社会责任履行管理体系，提升企业履行社会责任信息的质量。进一步地，具有海外背景的高管能够运用其在海外累积的知识、技能、管理经验等帮助企业优化整合履行社会责任所带来的资源，促进企业成长。据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H4：

H4：在跨国企业中，拥有海外背景的高管人数越多，企业社会责任承担水平与企业成长性的正相关性就越显著。

（3）在发达经济体投资

与投资至发展中经济体相比，跨国企业投资到发达经济体时，海外子公司可以帮助国内企业获取先进的治理经验，改善其组织学习，并从知识溢出中获益。管理的先进性、客户的复杂性和快速变化的需求促使企业不断改进和创新，而这些都有助于提升企业的治理能力，从而有助于提升企业履行社会责任的效用。据此，为了考察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性的影响是否因在发达经济体投资而存在差异，本文提出以下假设H5：H5：跨国企业社会责任承担水平与企业成长性的正相关性在拥有发达经济体投资的企业中更显著。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构建研究框架如图2 所示：

图2 企业社会责任与企业成长关系研究框架图

三、研究设计与变量定义

（一）样本选择与数据来源

本文选取2010—2020 年中国沪深A 股上市公司作为初始样本，通过查找企业年报、核对子公司名称、所在国家或地区相关信息，以此确定跨国企业，在此基础上剔除金融类企业，并进一步剔除被ST 的企业、样本期间退市的企业以及核心变量存在缺失的企业，最终共获得1892 个对外直接投资企业，合计12851 个样本数据。社会责任评分来源于和讯网，其他变量数据来自国泰安数据库。为避免极端值的影响，本文对所有未经对数化处理的连续变量均进行上下1%的缩尾处理。

（二）模型构建与变量定义

由于托宾Q 值能较好地反映企业未来价值提升力和长期成长性，是一种未来指向型和风险调整型的资本市场绩效指标，并且在国际化绩效研究中受到普遍认可。因此，本文选用托宾Q 值作为衡量企业成长性的指标，用TBQ 表示。和讯社会责任评分是中国首家上市企业社会责任专业测评产品，从股东责任、员工责任、供应商、客户和消费者权益责任、环境责任和社会责任五个方面进行考核，已在学术研究中得到广泛应用。因此，本文选择用和讯社会责任评分度量跨国公司社会责任承担水平，用CSR 表示。其他控制变量具体变量定义见表1。

表1 变量定义

为检验研究假设，本文构建模型（1）。其中：X 为中介变量，分别为分析师跟踪人数、产权性质哑变量、高管海外背景和在发达经济体投资哑变量。

四、实证结果分析

（一）描述性统计

表2 和表3 分别为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和差异性检验。由表2 可知：样本公司托宾Q 值均值为1.9470，最小值和最大值分别为0.8946 和8.1370，说明跨国企业之间的企业成长性差别较大；社会责任评分均值为25.8885，说明中国跨国企业社会责任承担整体水平较低，最小值和最大值分别为6.1100 和75.1600，表明跨国企业之间的社会责任承担水平具有明显差异。从表3 可以看出：在依据社会责任评分的中位数分成的两组样本中，高社会责任评分组的跨国企业托宾Q 值的平均值和中位数均高于低社会责任评分组，均值检验t值为4.0338，在1%水平下显著；中位数差异检验Z 值为3.1200，在1%水平下显著，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假设H1，即社会责任承担水平越高，企业成长性越强。

表2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3 主要变量的差异性检验

（二）回归结果分析

在回归之前本文首先检验了变量之间的相关性，斯皮尔曼相关系数表明主要自变量之间相关系数绝大多数小于0.3，平均方差膨胀因子为3.85，说明变量之间不存在严重的共线性。

为减轻同一样本企业不同时期序列相关问题以及异方差的影响，本文回归中均采用企业层面聚类稳健标准误，同时控制行业和年份的影响。为检验假设H1，对模型（1）进行回归检验，结果如表4 列（1）所示：社会责任评分与企业成长性正相关，且在1%水平下显著。这表明在跨国企业中，社会责任履行水平越高，企业成长性越高。从控制变量来看，企业获利能力、机构者持股、第一大股东持股均对企业成长产生了正向影响，而资产负债率与企业成长的关系则是显著负相关。

假设H2 的回归结果见表4 列（2）所示：交互项（CSR×AnaAtten）的系数在1%水平下显著为正，假设H2通过验证。这说明分析师跟踪人数越多，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正向影响越强，表明企业履行社会责任对企业成长的促进作用在外部信息环境较好的企业中更为明显。

表4 社会责任履行与企业成长关系检验

假设H3 的回归结果见表4 列（3）所示：交互项（CSR×Ownership）的系数在5%水平下显著为正，假设H3通过验证。这说明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性的正向影响在民营跨国公司中更为显著，表明民营跨国企业更具有利用履行社会责任给自身带来有益资源的动力，发挥出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促进效用最大化。

假设H4 的回归结果见表4 列（4）所示：交互项（CSR×Work）的系数在10%水平下显著为正，假设H4 通过验证。这说明企业具有海外背景的高管人数越多，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正向影响就越强，表明具有海外经历的高管有助于提升企业履行社会责任信息的质量以及资源整合效率，进而提升了企业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促进作用。

假设H5 回归结果见表4 列（5）所示:交互项（CSR×Developed）的系数在1%水平下显著为正，假设H5 通过验证。这说明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正向影响在发达经济体投资设立子公司的企业中更为显著，表明在发达经济体投资确实有助于改进公司治理，增强企业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推动效用。

五、进一步检验

（一）内生性问题

1.自变量滞后

本文上述研究结果表明，积极履行社会责任会促进企业成长，同时由于企业具有较好的成长性，往往更有动力和能力来积极履行社会责任，进而提升企业自身社会责任承担水平。为减轻可能存在的逆向因果关系对结论的影响，本文对所有自变量均滞后一期和二期，回归结果如表5 列（1）和列（2）所示，社会责任履行（CSR）与企业成长性（TBQ）正相关，且均通过显著性检验，说明本文研究结论较为稳健。

2.工具变量

借鉴Attig 等（2016）的做法，本文采用工具变量缓解研究中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采用企业所在行业当年社会责任平均值（IVindustry）、企业所在省（区、市）当年社会责任平均值（IVprovince）作为企业社会责任的工具变量。选择这两个工具变量的原因在于：第一，企业所在行业当年社会责任平均得分反映了行业在履行社会责任上的倾向，如果行业中社会责任平均得分较高，则说明该行业更有可能履行社会责任，但是行业整体履行社会责任的倾向与某一具体企业的成长性无直接关系；第二，企业可能通过学习同一地区其他企业的社会责任行为来提升自身的履行社会责任水平，因而企业所在省（区、市）的社会责任履行情况可以影响企业社会责任履行的策略，但不会直接影响某个具体企业的成长性。因此，本文根据企业总部所在地确定企业所属省（区、市），并计算该省（区、市）的当年社会责任平均得分。

回归结果如表5 所示：企业所在行业当年社会责任平均得分与企业所在省（区、市）的社会责任平均得分均与社会责任在1%水平下显著正相关，说明二者对企业社会责任履行有较好的解释，进一步检验发现，F 统计量为197.90，F 统计量的P 值为0.0000，R为0.3759，调整后的R为0.3736，因此不存在弱工具变量问题；其次，对工具变量进行过度识别检验，卡方值为2.3386，对应P 值为0.1151，说明工具变量为外生变量。从表中可以看出，社会责任工具变量与企业成长性显著正相关，与上述研究结论一致，本文的研究结论稳健。

（二）变换度量方式

1.经过行业调整的托宾Q 值

借鉴Harjoto 和Laksmana（2018）的做法，本文使用经过行业均值调整的托宾Q 值（Adj_TBQ）来抵消特定行业因素的影响，即将企业的托宾Q 值减去同行企业当年托宾Q 值的均值。回归结果如表5 所示：社会责任评分与调整后托宾Q 值在5%水平下显著正相关，较好地支持了假设H1。这表明本文研究结论较为稳健。

2.社会责任评级

和讯网除提供上市企业社会责任得分外，同时根据社会责任评分，将上市企业社会责任履行情况分为A、B、C、D 与E 五级，其中A 级代表社会责任履行最好，E 代表社会责任表现最差。借鉴吴德军（2016）的研究，A-E 级依次取值5-1，使用社会责任评级替代社会责任评分CSR 进行回归。结果如表5 所示：社会责任履行评级与企业成长性正相关，且通过了显著性检验。这说明本文研究结论较为稳健。

3.捐赠

诸多研究将企业慈善捐赠行为作为履行社会责任的代表，为此，本文基于锐思数据库，从营业外支出明细科目中得到慈善捐赠金额，并以此作为企业社会责任履行的度量方式。使用捐赠（Donation）替代社会责任评分CSR，回归结果如表5 所示：企业捐赠与企业成长性显著正相关。这说明本文研究结论较为稳健。

表5 更换变量度量方式

六、研究结论与对策建议

（一）研究结论

基于利益相关者理论和资源基础理论，本文采用2010—2020 年1892 家中国跨国企业面板数据，检验了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性的影响。研究发现，跨国企业社会责任履行与企业成长显著正相关，但社会责任对企业成长性促进效应在不同的情境下存在差异：分析师跟踪人数越多，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正向影响越大；与国有企业相比，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影响在民营企业中更为显著；具有海外背景的高管人数越多，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正向影响越大；当企业在发达经济体拥有子公司时，更能促进社会责任履行对企业成长的正向影响。在更换变量度量方式、更换回归方法、使用工具变量等控制内生性后，结果依然稳健。

（二）对策建议

1.强化企业社会责任履行意识

对于追求持续成长的企业而言，应实现从“社会责任成本”到“社会责任资本”的价值观念转变，在动态变化的国内外环境中，企业应与当地经济社会和环境协调发展，保持和维护好与外部组织的和谐关系，积极履行社会责任，更好地融入全球化环境，发挥出“社会责任资本”的价值创造效应，利用境内外企业之间的协同配合作用，优化社会资源配置。进一步地，企业可通过招聘有国外工作经历的人才或选派内部人员出国学习，提升管理层人员国际经营视野，优化企业内部管理，深化企业整体行为和员工个体行为在履行社会责任上的社会价值取向，完善企业的社会责任履行管理体系，增强企业社会责任承担对企业成长的正向影响。

2.发挥企业社会责任履行的资源吸取效应

首先，国有企业应进一步完善国有企业履行社会责任机制，提升利益相关者对国有企业履行社会责任的感知度，以进一步拓宽自身资源获取渠道；民营企业要充分发挥其战略灵活性优势，深入研判所在行业发展的总体形势，挖掘具有可持续性发展潜能的国际市场，通过积极履行社会责任更快、更好地融入当地发展，降低国外投资风险，获取自身成长所需资源。其次，企业要进一步完善信息披露机制，尤其应主动、及时地向利益相关者传播企业社会责任履行信息，增强资本市场上利益相关者对企业的认知度，以促进企业社会责任履行加快内化为企业资本（如声誉资本、关系资产）和形成独特竞争优势。东道国选择对对外直接投资过程中学习效应的大小至关重要，因此企业决策者应考虑特定东道国的制度及经济发展情况是否有利于其自身发展，进一步优化企业在对外直接投资过程中的区位选择有效利用东道国的经济优势等方面的资源来提升企业发展能力。

3.从政府层面引导企业完善社会责任履行的制度建设

完善的制度规范是企业更好履行社会责任的重要保障。政府可在以下四个方面完善企业社会责任制度建设：一是制定企业履行社会责任分类指引，加快制定与完善企业履行职业健康、环境保护、公益、慈善等方面社会责任的制度体系；二是构建含企业履行社会责任水平的企业整体绩效评价机制，把履行社会责任纳入企业整体业绩考核评价之中；三是制定企业履行社会责任的行为规范，推动企业形成积极履行社会责任的行为方式；四是建立企业履行社会责任推动与监督机制，引导企业根据自身特征履行社会责任，完善简明易行的监督规则，深化“互联网+监管”。

①本文依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分类方法，将安道尔、澳大利亚等40 个国家和地区作界定为发达经济体，具体参见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weo-database/2021/October/select-country-gro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