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剧作中命运的轮回及其现实关切
2022-04-27罗雪柔
罗雪柔
内容摘要:在曹禺的“四大名剧”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仿佛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支配。由于家、由于商业社会的罪恶,由于恶霸的残酷剥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抗争,却终究在命运的圆圈中迷路,消亡。然而曹禺并不以阐述命运的简单轮回为旨归,在无数人身上的起起伏伏当中,我们可以明确地感知到他对现实关切的体温,这也正是其剧作的生命所在。
关键词:曹禺剧作 命运 轮回 现实关切
曹禺“四大名剧”中的命运感,历来是研究的重点,但这些研究多集中于人物出走、悲剧成因、中西对比等方面,鲜有对人物命运的相似性加以剖析探究。本文将通过对曹禺“四大名剧”中有关情节的研读,分析在人物身上体现的命运轮回现象,回望百余年前曹禺对现实关切的焦灼与炽热。
一.命运的轮回现象
“轮回”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解释为:“①佛教指有生命的东西永远像车轮运转一样在天堂、地域、人间等六个范围内循环转化、永无止息。②循环。”[1](p853)而本文所提的曹禺剧作中命运的轮回现象主要指人物人生轨迹的相同或相似,具体有以下两种表现:有亲属关系的两代人在接续着相同或相似的命运;无亲属关系的同一类人在演绎着不同阶段的既定命运。两者共同构筑了曹禺剧作中无法抗争的命运感。
首先是有亲属关系的两代人在接续着相同或相似的命运。在《雷雨》中,周萍身上重演着父亲周朴园作为资本家少爷恋上年轻女仆的故事。无论是年轻的周朴园还是现在的周萍,对自己恋人都是充满着真感情的。然而,周朴园最终在家族的安排下娶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侍萍也在生下孩子后被撵出家门,两人之间的爱情无疑是一幕血淋淋的悲剧。关于周萍与四凤的结局,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倘若后来四凤并不知道乱伦的真相,她也没有因良心的谴责在雨夜出走被雷电劈死,那么她的命运很可能就是母亲侍萍的再度翻版:即便她诞下了腹中的胎儿,她与周萍之间也只能是不明不白的婚姻关系。一旦周家为周萍物色到了门当户对的结婚对象,那么,周萍明媚正娶之时,也就是四凤扫地出门之日。在《北京人》里,幼小的曾霆身上也极具父亲曾文清的影子。曾文清饱受北平士大夫文化的浸染,一生都在琴棋书画、花鸟鱼虫的空洞悠忽中度过。他的婚姻接受父母之命,婚后生活寂寞麻痹,与心爱的愫方,只能“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互相获得了哀惜与慰藉,却又生怕泄露出一丝消息,不忍互通款曲。”[2](p424)而他的独子曾霆,长得如他的父亲一般文弱清秀,虽说在学校的生活略微激发了他应有的天性,但仍然无补于其命运的重蹈覆辙。他在懵懂无知的十五岁就被家人定下了终身大事,每日与毫无感情的妻子痛苦地捱着无尽的日子,遇到让自己心动的袁圆,也只会做一些酸涩的诗表达情意。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终身被圈养在这座衰败残破的曾家大宅中,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于现实愤怒却终究不过是折了翼的鸽子,想飞而不敢飞。在《原野》里,“父仇子报”“父债子还”的诅咒在焦、仇两代人身上循环着。焦阎王抢占了仇虎父亲的田产,并串通土匪将其活埋。为了断绝后患,他暗暗打通当地的长官,诬告仇虎为土匪,把仇虎的妹妹变卖为娼,把原先与仇虎订婚的金子抢来给大星当媳妇。两家的怨仇在仇虎心里深深扎根,他拼命逃出监狱就是为了向焦阎王报仇。可是当仇虎真正到了焦家,他却意外地发现焦阎王已死,失去复仇对象的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并迅速地被这种意料之外的现实扭曲、变形,最终疯狂地把复仇的魔掌伸向了无辜的焦大星和小黑子。然而,逃出地域的仇虎,却未能逃出自己的心狱,在良心的罪愆下,他用一把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永远地倒在了黑森林中。临死之前,他又一次把复仇的希望托付给金子腹中还未出生的胎儿,让焦、仇两家的恩怨无休止地继续着。
第二类是无亲属关系的同一类人在演绎着不同阶段的既定命运。这一种轮回在《日出》中得到最为充分的体现。翠喜、陈白露、小东西三人,虽然彼此之间关系甚微,却共同谱写了旧时代城市女性的命运悲歌。翠喜早年在班子里当“红唱手”的时候也曾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然而随着她逐渐老去,昔日的荣华富贵也一同消逝。为了生存,她只能在一间长隘黑暗的小房子里出卖肉体。陈白露虽然表面上光鲜夺目,背后不过是靠出卖色相维持生活的交际花,就其本质而言与翠喜并无什么不同。即便最后潘月亭没有破产,她终究会有色衰爱弛的一天,难逃和翠喜一样的落魄下场。小东西幼年时期就成了孤儿,尽管极力挣扎,最终也未能摆脱被变卖为娼的命运。倘若当初她接受了金八的要求,她的未来,也许会经历陈白露式的“辉煌”,但最终也不过是和翠喜一样艰难度日,屈辱生活。同样,这种残酷的轮回还体现在李石清和黄省三身上。黄省三是大丰银行一名兢兢业业的银行职员,家里的三个孩子仅靠他一点微薄的薪水艰难生存。因为潘月亭需要挪用钱款盖大丰大厦,无背景无靠山的黄省三被列入裁员名单。在向李石清和潘月亭求情无果之后,他用鸦片烟毒死了三个孩子,自己却求死不得,陷入绝望的癫狂之中。而失业丧子的命运,同样在李石清身上得到演绎。最初,李石清与黄省三一样同是不起眼的小职员,他靠着曲意逢迎的能力做了潘月亭的秘书,后来又荣升襄理。后来,潘月亭为了防止银行消息走漏把他开除,而与此同时他的儿子小五因无钱医治病亡。李石清和黄省三同属于商业社会中努力挣扎的下層人物,为了生存,前者充满野心地向上爬,后者踏踏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无论他们做出何种选择,最后却仍然被社会逼至绝望的境地。命运宛如一个闭合的圆圈,无数人挣扎着想要走出,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回,只能在命定的轨道上继续着悲剧与痛苦。而这一切绝非偶然,曹禺在构筑残酷的命运圆圈背后,更寄托着他对现实的深切关怀。
二.命运轮回的背后:现实关切流于文字之上
当人的奋力挣扎终抵不过可悲的命运支配,反思的目光将从人身上延伸,去叩问社会的罪过。《雷雨》中周萍、四凤身上体现的轮回现象根源于封建家庭制度自身的排他性。周朴园、周萍所在的周家处于封建家庭发展的顶峰时期,这种排他性就要求家庭对子女的生活施予全方位的干预以维持家庭内部的有序性和持续繁荣。因此,任何有违家庭秩序的不和谐因素,无疑是要被赶尽杀绝的。在《雷雨》中,这种不和谐因素就具体指向了周朴园与侍萍,周萍与四凤之间的爱情。这种爱情本来是出于人类天性,但当男女双方极度悬殊的社会地位被纳入考量之中,这种美好的情感就只能成为封建家庭排除异己,寻求繁荣的牺牲品。取代侍萍成为周朴园正房太太的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可以肯定的是,两人之间毫无感情可言,但表面上的门当户对却是对封建家庭装点门面最有帮助的材料,因此侍萍的被抛弃对周家而言也就成了理所当然。尽管周萍同他的父亲周朴园一样接受过新式的教育和思想,但封建家庭制度的根深蒂固,就注定了四凤命运的重蹈覆辙。而相较于《雷雨》中处于顶峰时期的周家,《北京人》中的曾家则是一个走在下坡路上的封建家庭。经济上的破产,政治权势上的衰颓,都让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诗礼世家呈现出了落日黄昏的死相性。然而,纵使在经济、政治上都呈现出了大厦将倾之势,以曾家为代表的封建家庭,却仍能保持一套相对完整的精神统治。曾文清、曾霆父子身上命运的轮回现象就根源于此:传统士族家庭极力建构的之乎者也的文明世界,将生命的灵性扼杀于无形。诸如“克己复礼”一类的封建思想信条,让他们讷于反抗,懒于行动,以致滋生了其身上独有的性格---“忍,无限量的忍,变得萎靡、彷徨、犹疑、懒散,遇事不敢相信自己,不敢去定是非,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思维与感觉。”[5](p192)他们逆来顺受地接受着祖辈婚事的安排,独自承受着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生活带来的痛苦,死水般的心哪怕偶然被激起了感情的波澜,也不敢竭力地去争取,他们所能做的,无非是通过酸涩古朴的书信聊表情意,仅此而已。另外,早已僵化的士大夫文明,也限制了人生应有的广度和深度,让一代又一代成长于家族温床的青年人满足于极目所见的经史子集、高谈雅趣,却不知背后固步自封的铮铮现实。对他们而言,宅门之外的世界是陌生的,但由于长期安稳地生活在祖祖辈辈设计好的未来当中,他们失去了好奇的冲动,更缺乏抗争的原动力,于是便画地为牢,表现出一种沉滞与懒散。但这种生活是剧毒的,对内它慢慢消蚀人的意志,侵吞健全的人格,对外它筑起一道高高的围墙,把人与社会彻底隔绝,泯灭掉人基本的生存能力。所以当曾文清出走时,曽皓笃定地预料:“他没有志气,早晚他还是会(回来)---”[2](p539)这正是封建家庭制度的顽固性所在。
除针砭封建家庭制度以外,曹禺先生还把目光聚焦于20世纪30年代城市女性的生存困境。作品中塑造的翠喜、陈白露、小东西三位身上演绎着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女性殊途同归的命运,而这一轮回现象根源于她们所处在的社会。无论是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的翠喜,还是从婚姻的牢笼中逃出的陈白露,她们都需要解决一个现实的问题:生存。然而,她们所面临的,是一个现代商业文明与传统男权思想高度结合的社会。男性话语权的高度垄断,使这一时期的城市女性在谋求职业时几乎没有选择的空间和余地。在性别劣势和生存重担的双重压迫下,她们若要获得独立生存的资本,只能屈服于商品规律与色情规律的支配,沦为男性的附庸与玩物。即便坚持抗争,无背景无经济基础的她们最终也不过是像小东西一样被变卖抵债,难逃成为妓女的命运。而陈白露走向翠喜的必然性在于,男性在她身上攫取的是其出卖色相的商品价值,一旦容颜不再,这种价值也就随之丧失,她也立马会被新的陈白露们所取代。此时,过了多年寄生生活的陈白露显然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像翠喜一样沦为底层妓女,几乎是她唯一的出路。
同样是《日出》,黄省三和李石清身上体现的命运轮回则需追根于被金钱统治的现代商业社会。随着现代商业文明逐渐深入都市社会,商品规律成为社会运行的首要法则。在这一规律的支配下,人对拥有购买力的金钱陷入了狂热的崇拜之中。所有人都在金钱的驱使下奔忙着,算计着,想方设法地赚取更多钱财,成为了一个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在赚取金钱的赛道上,处于上层社会的人坐拥着先天的优势与资本,他们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名望地位、不断挤占着下层人民的生存空间,这就造成了“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现象。而像黄省三、李石清这样的底层人物,为了生存,要么兢兢业业地死守着一个职位,哪怕肺都烂了,还是不停抄着,生怕被裁员;要么违背本心,曲意逢迎,拼了命地向上流社会爬着。然而,他们的努力,又真的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吗?非也。“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运行逻辑,不允许这些底层人物有任何可以周旋的余地。安分守己的黄省三最终被裁员,奸诈狡黠的李石清纵然因捏住潘月亭的把柄升为襄理,可是当对方觉得胜券在握时,便狠毒地切断了他的生路。失去了生活来源的他们,自然也无法救孩子于水火之中。失业丧子,是他们共同的宿命。
如果说《家》《北京人》《日出》完成的是曹禺先生对城市人的生存境况的暴露,那么《原野》则是他对农村社会黑暗现实的控诉和农民出路的发掘。焦、仇两家“父债子还”“父仇子报”的命运轮回实则是农民面对黑暗社会想要反抗却找不到出路的结果。仇虎身上背负的焦、仇两家的恩怨,表面上是焦阎王一人所为,背后却反映了北洋军阀统治下恶霸地主势力与反动政权相互勾结迫害百姓的社会现实。而仇虎的复仇行为,自然可视为农民对这种黑暗势力的反抗,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但当仇虎好不容易从狱中逃出,来到焦家准备实施复仇时,焦阎王的死亡让他陷入了彻底的迷茫当中。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完成复仇,只是在封建宗法观念“父债子还”的影响下,把复仇对象重新定为焦大星和小黑子。然而焦大星对当年的血仇并不知情,更不用说尚在襁褓之中的小黑子。两人的无辜被杀也引发了仇虎内心深深的负罪感,最终造成了仇虎的自杀。在仇虎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值得肯定的原始野性,但他所采取的复仇方式过于简单粗暴,并不是推翻黑暗势力的有效方法。正如曹禺先生自己所言:“当时,‘五四’运动和新的思潮还没有开始,共产党还未建立。在农村里,谁有枪,谁就是霸王。农民处在一种万份黑暗、痛苦,想反抗、但又找不到出路的状况中。”[4]以仇虎为代表的农民心里是迷茫的,他们有着强烈的斗争欲望却缺乏正确的方向指导,不知道杀死一个焦阎王背后还有众多的焦阎王,没有要从根本动摇黑暗势力的概念。因此,仇虎在临死前把复仇的希望寄托给金子腹中的胎儿的行为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不过是他找不到出路的另一种表现。
正如俄国文艺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所言:“把崇高的思想自由地转化为生动的形象,同时在人生的一切最特殊、最偶然的事实中,完全认识它的崇高而普遍的意义。”[5](p86)曹禺剧作中体现的命运轮回现象看似具有极高的巧合性,但正是在这样的巧合中,寄寓着作家对某些必然发生的社会规律的多方位探求。只要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不加改变,那么这种悲剧命运的轮回仍然不可避免。曹禺先生对现实的关切与思考,实在是发人深省的。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商务印书馆,2012.
[2]曹禺.曹禺选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朱栋霖.论曹禺的戏剧创作[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4]张葆莘.曹禺同志谈剧作[J].文艺报,1957(第2期):1-2.
[5]杜勃罗留波夫.文学论文选[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作者單位: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