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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上的狗皮帽子

2022-04-27刘群华

天涯 2022年2期
关键词:土蜂牛尾岩羊

我不敢否认,雪山于我已经不再陌生。

在阿坝的叠溪,在叠溪的牛尾寨,在牛尾寨的九月初,煮沸一壶青稞酒像雪山口的白云,翻腾不绝,连绵不断,而牦牛的嘶吼则是白云身后的山风,峻烈威武,旌旗猎猎。这是雪山生来的精灵,它们倔强、顽皮、狡黠,尤对生命有超前感知的灵敏。现在,它们感触到一粒雪莲花的种子蛰伏在贫瘠的石砾中膨胀、蓄势,就欣喜地献上了雪山最真诚的祈禱和长歌。

得儿哥站在草地的边缘,雪峰修长,仿佛草地上一蔸开不败的格桑花,云冷静的目光里,透出海子一样的荒芜和幽蓝。眼前的一群牦牛和羊,其间相互追逐的欢喜和童趣,让我握在手里的缰绳不由自主地越走越长。我牵着一匹枣色的高马,它扑哧扑哧的鼻孔流出些许清稀的鼻涕,舌头一扬,卷草一样又把鼻涕卷入嘴里。它感冒了。得儿哥早上给它煮了一牛角草药。

这是得儿哥最珍爱的一匹马,前不久刚削好马蹄,钉好马掌,现在它腿脚方便,奔走更轻快了。这匹马的相貌甚是凶猛,但在得儿哥手里却十分温驯。削马蹄的那天,被得儿哥从草地上牵出来,没有捆绑它的四蹄,只把缰绳系在一棵老树上,然后一把银亮的削刀在得儿哥的手指间细细滚动,而一只马蹄夹在得儿哥有力的双腿间却那么乖巧、安静,任削刀沙沙地刨出乌褐或雪白的蹄花沫。

得儿哥说这匹马跟他几年了,懂得人的吆喝,像一个听话而聪慧的孩子。不错,在得儿哥丰富的眼神里,草地上的牦牛及羊,和这匹马一样都是他的孩子,甚至诸如格桑花和我头上的狗皮帽子,也是他的孩子。在他长达二十年的放牧生涯中,只要得儿哥还对这块土地充满热爱,他就会倾注一生的艰难,浇灌让我一个外乡人也不通晓更无法捉摸的独有的情愫。

得儿哥削马蹄像打磨一件精美的玉器,有削刀,还有挖刀,更有剔刀。他认真细致的表情,令我感到他俨然是一个多年修鞋的匠人。他削好马蹄就钉马掌。我猜想,这削马蹄就像给人理发,必须在一定的时间里重复来一次,才轻松、明朗。

我盯着这匹高马,草地顿时空旷、悠长。风从雪山口席卷下来,压弯了格桑花娇小的身躯。得儿哥跳上一匹马,来到我的帐篷前说,今儿的风比昨天大,中午我们吃石板烤肉。石板烤肉?我有点兴奋。是的,得儿哥肯定地说。他在草地上找来一块大石板,洗干净后平铺在垒起的石灶上,然后让我生火,朝灶口用狗皮帽子扇风。浓烟渐淡,柴薪的火舌舔着石板,石板耐不住火焰的驰骋,先冒一阵湿气,不一会就开始喘热气,再过一会,石板沉默了,滚烫了,再把切薄的牦牛肉放上去,滋滋滋,这种制作美肴的微妙声音,像一首短诗的虚幻和净美,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足以让内心已经不安的喧哗平静下来。当有一天我离开这片草地,听不到牦牛肉在石板上蜷缩的脆响,心里万千的思绪以及难以忘却的悄无声息的影像,就像是我江南一处窗棂外的图画,从远到近,从无到有,浓描,然后苍白。

牦牛肉的香味在空气中浓郁地弥散。一只鸟罕见地欲接近我们,风吹乱了它的羽毛和馋涎。我和得儿哥咀嚼着石板上的烤肉,一壶青稞酒也温在石灶的炭火上,俄顷,酒就热了。得儿哥说拿碗来,咱们喝一壶。对于青稞酒,其峻烈而绵长的青稞香气始终笼罩着我的味蕾,像山口的雾,令人迷茫。

不远处的鹰,是雪山忠诚的伴随者,是雪地上最浓厚的墨点。这个时候,我们的头顶除了云和瓦蓝清亮的天穹,鹰早从牛尾寨的炊烟里蹿出来,从牛尾寨旁边的层林里蹿出来,企图在草地上找到一只觅食的兔子或者奔走的小羊羔。得儿哥说,这只鹰的眼睛很辣,羽毛有毒,尤其是双爪和脑子都太贼,它想抓住一只小羊羔美餐一顿。我抿了一口青稞酒,坐在灶口,身子比刚才暖和多了。我看见得儿哥的脸也绯红,比刚才红得更艳,像两个柿子挂在了他的脸颊上。

鹰盘旋了大半天,没有找到对小羊下爪的机会,终于悻悻地扑进山口,转过了眼前的雪山尖,消失在雪山的另一面广阔里。得儿哥说,九月的雪山上,草枯了,籽落了,尽管来了不少候鸟,但也回去了不少鸟儿,能吃的食物少,兔子也很少出来,这只鹰,肯定不是每天都会找到食物的。得儿哥说到这里,粗糙的手扬起碗灌了一口青稞酒。我的心忽然为这只鹰的命运忐忑起来,心想,我如果是这只鹰,这阵儿的欲望是否还像夏天一样简陋、朴素?是否再次盲目地盘旋在雪山上?

此刻,雪山上的阳光突破了一片白云,红色的光亮像画家在草地上涂抹的朱砂,但越涂越淡,最后被草地吸收,像隐藏在一个时光诡异的沙漏里,突然不见了。这是每一天得儿哥要重复的生活,总是那么寡淡无味,又充满新鲜刺激。我把青稞酒举起来说,对于鹰的离去,它是否在傍晚前再来的疑惑,我们以九九乘法口诀为酒令,谁输了就去雪山那头看看它是否已入草巢。得儿哥精神抖擞,伸出一只手划拳道,八九,我说七十二。他喝了一口酒。我伸手道,九八,他懵了,停了手,蠕动了下身子,无奈地喝了一口酒。他输了,自然会跳上马背去雪山那头看看,看鹰是否已经倦入寒巢。

我把一壶青稞酒兀自干完,醉醺醺地躺进了帐篷。当我再次醒来,天色已经乌青,得儿哥也早回来了,他忙着在火塘上烧水,准备两人晚上吃的青稞面。可刚把青稞面放进烧开的水里搅拌成糨糊糊,一匹马的声音向我们奔腾而来,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得儿哥邻居家巴贝的喊叫。得儿哥抬起头,朝草地张望,眼前的月光一片乳白,远处巴贝的马蹄,似乎转瞬就到眼前。

巴贝在雪山的另一面放牧,得儿哥去雪山另一面看鹰时与巴贝见过面,并聊了一个时辰。此次巴贝来找得儿哥是因为寒夜漫长而寂寞,来寻得儿哥喝酒的。他下了马,一顶狗皮帽子摘下来丢进帐篷,然后一弯腰就进来了。我是刚散了酒醺,见巴贝要再喝,自然有些不愿意。巴贝轻蔑地朝我说,你们南方人喝酒不行。他说罢竖起了一个小指头。得儿哥见了也笑道,南方人个子小,不胜酒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好像被他们踩在草地上轮回跺了几脚,我不服,便挺起胸膛说,今夜,绝对不下火线。

这次喝酒,我肯定喝不过他们,但我狡猾,太贼,先用计让他俩喝倒了再说。心里这么一想,也便坦然了许多。我们仨各喝了一碗糨糊糊青稞面垫底,巴贝就迫不及待道,白天得儿哥输了,他看了鹰,鹰是在饥饿中回巢了,今个儿夜里,得为羌人争回脸面。我听了,讪笑道,这是我和得儿哥的事,赌归赌,喝酒归喝酒。羌人性子直,没有歪心思,听我这么一说,不占理儿,也便不纠缠了。

风从雪山下的海子上刮来,月光亮得很透很彻底,像灌入的最纯粹的空气。雪山奶酪色,老远就可看见。我们的帐篷简单、干净,尽管有点破旧,得儿哥也好几年未换了,但还是可抵御一些海子上上翻的狂风。草地上的牦牛和羊像洇染入夜的黛青,最纯黑的身躯稍微有些模糊。我把一牛皮大壶青稞酒倒入烧锅,经过一番火焰和青烟的激情,就烧成了闪着金属的带光泽的滚烫。因为草地上没有现成的盛酒的玻璃杯子,得儿哥隆重地找出了三只颜色发灰的牦牛角酒盏,这可是过去羌人最贵重的酒盏,没想到得儿哥还有,还带上了草地。

我不断盯着这三只稀少的牦牛角酒盏,其牛角上的花纹像水波一样涟漪,然后在角尖上聚集。它还裹挟着牦牛粪的气息,那淡淡的气息被帐篷外的风吹动,黏着生命的青葱岁月,黏合着血液的细致和富奢。这绝对是三只不同寻常的牦牛角。

猫头鹰在悬崖苍树间鸣叫,一声,两声,三声。

巴贝端酒倒入三只牦牛角,我轻抿一口,热热的、辣辣的,流窜着阳光破碎寒风的力量,但我的身体却诚实地排斥,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让他们在今夜一下子挖掘出我一次喝上几斤青稞酒的潜能。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羌人的酒量,我无法与他们相比,因为他们之所以爱喝酒,一是常处高寒,要以酒御寒;二是他们骨子里生来就有青稞酒的韧性。

我吞下了酒,又紧忙嚼了一块风干的牦牛肉。这牦牛肉是出发前得儿哥媳妇精心制作的,她把一腿牦牛肉切片,撒上鹽巴、川椒、辣椒等腌三五天,穿线晾在火塘里烤。当烤干了水分,再在阳光下风干,贮藏。风干的牦牛肉外观紫红,散发着牦牛的气息,尤其它的血腥气甚重,盖过了舌头上酒的辛辣。

风不断地掀动帐篷,从缝隙里钻来。小狗在帐篷外冻得呜咽。得儿哥说,明天草地上的小河要结冰,牦牛和羊要喝水,必须砸冰,我们还是少喝点。他说罢,故意瞟了我一眼,就与巴贝不怀好意地大笑。我不理会,也斜睨了他们一眼,呵呵傻笑。

这一夜无话。月光清亮地洗了一遍草地,乌褐的石砾上落满了枯枝细叶。我们喝了一牛皮大壶酒就倒头大睡。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我睁开眼,看见巴贝的一只臭脚还撂在得儿哥的嘴边,得儿哥吐着粗气,双手抱着巴贝的脚掌像嘴啃猪蹄一样欲啃下去。我起身蹬了得儿哥一脚,而巴贝却明白似的蒙头贼笑。我瞅了瞅手机,是早上的九点十分。

我钻出帐篷,草地湿漉漉的,每一棵枯草上都有一片雪白的晶莹,而冰都指着风的方向。不远的小河结了厚厚一层冰,光滑而泛着霜的茸毛。巴贝起身就走,得儿哥握锤去小河敲冰,而我生火烧水。但我烧了半晌,水壶已经咔咔响了,也没见得儿哥回转。我起身张望,悬崖下的牦牛和羊已经朝阳光走去,而得儿哥正在小河里挥锤砸冰。我喊,回来喝口热水吧。他应道,热着呢。这时,他的脚不小心一滑,就咔嚓一声倒在了坚硬的冰上,挣扎了一会也没爬起来。

这回他应该摔得不轻!我丢下柴火奔了过去。但是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我的奔走实在太累,只觉得双腿无力,呼吸紧促,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咙。我只好放慢脚步,好不容易走到得儿哥面前,我缺氧的嘴唇又有点麻木了。我费力地拉了得儿哥一把,得儿哥艰难地爬起说,没摔着骨头。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这血是砸碎的冰划到手流出来的,不过手指上的伤口不深也不长,用创可贴稍微包扎一下即可。

在草地上砸冰让羊和牦牛饮水是雪山放牧人必做的事。到了每年的九月,叠溪的风从雪山上下来,背阴处是冰,向阳地的冰也不少,老树低矮着身子,青苔森森,让每一只踏冰路过的麂子舔一口青翠。我把铁锤拿上河岸,让渴了的牛羊喝水。一条几米宽的小河,水刚过膝,却是从高高的雪山上蜿蜒而下,到草地至少有一千米长了,途中还汇集了不少泉水。河水在冰下流淌,水上的涟漪冻成了带有水纹的冰河。得儿哥说,牛尾寨的阿图就倒在冰上再也没有起来。那一回,草地上的风狂啸,小河的水冻僵了,结了冰,天上的小雪逼迫羊群拥挤在一起,阿图去砸冰让羊饮水。中午的时候,阿图的妻子在帐篷外煮饭,见阿图还没回来,就赶上去看,老远便见阿图躺在冰面上。我仰望了一下雪山,雪山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噬着游云,也试图吞噬我。我在寒风中打了个冷战,得儿哥说,晚上有雪,天变了,快把它们赶出草地。我点了点头。

在叠溪,大雪前的变幻很快,刚才还天地澄澈,很快又一片迷蒙。远近的厚幕遮住了乱云,逶迤的群山在寒风中尽失了姿态。而岷江上的海子波浪不息,一片恍白,将天地连接成了一片。我和得儿哥收拾好帐篷,捆紧放在马背上,准备下山。得儿哥的一条狗十分眷恋,在追逐一圈圈群飞的小寒雀,而小寒雀哪容狗靠近,在草地上一会儿聚集,一会儿扩散,然后再重叠,再扩散,像被风卷起的格桑花的种子,无忧无虑。牦牛和羊也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刻的不同,它们看不见阳光,在我和得儿哥的鞭子驱赶下,奔跑着向山下去了。

我们又一次离开雪山和草地的静谧和狂野。在这偏僻寂静的甚至是荒凉的雪山,对我来说无疑是快乐的,因为雪山实在太富有情感了。当进入牛尾寨,碉楼下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一只鹰盘旋在牛尾寨的栈桥上,俯视着岷江岸或者还在岷江上缓慢行走的小牦牛。得儿哥把牦牛和羊赶进兽圈,从石板屋里取下一杆乌漆的鸟铳,就追那只去年啄过得儿哥小羊羔的鹰去了。我感觉到得儿哥对鹰的憎恶,眼睛里充满怒火。我曾经为鹰辩解过,在叠溪,在叠溪的牛尾寨,绝对不止一只鹰,应该有上百只,上千只,你责怪头顶上盘旋的鹰,未免太武断了。可得儿哥还是要追鹰。

那只鹰在牛尾寨飞了很久,它的高度应该与海拔三千米的雪山齐平。得儿哥蹲在碉楼下抽烟,眼睛却盯着那只滑翔的鹰。岷江的风不断吹来,雪花稀疏,那只鹰好像看穿了得儿哥坚决的心思,盘旋着,滑翔着,却总是不在得儿哥鸟铳的射程内。得儿哥懊恼极了,狠狠地抽了几管烟,无可奈何地又往牛尾寨背后的雪山上移动。可就在这一端儿,狡猾的鹰突然收了有力的翅膀,像铜箭离开了黑弦,速度快得看不清它是怎么抓鸡的,它的双爪一沾地,瞬间勾住寨里的鸡又迅速腾空而起,飞快地翻过眼前的峭壁和雪山,躲到山后的层林里去了。得儿哥气得跺脚,诅咒了一会儿鹰,吐出纸烟,愤怒地朝雪山放了一枪,脸色凝重地回去了。

我们从草地回来,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风一住,雪竟停了。叠溪的雪后,此时的乌鸦在岷江上低飞,叫呱呱,打破了雪单调的洁白。乌鸦像墨点一样娇小,可爱,飘逸。我看见乌鸦再穿过河滩上的几株老秃树,掠过一个浮冰的海子,藏身在校场的一座石塔上不动了。这座石塔高四层,筑在一堆乱石之中,沿山脊走向,料石外墙,内置旋梯,但已荒废,破败。相传当年的羌人为了威镇海子下的那只千年老龟,不再让它出来兴风作浪,以免地动山摇,河川阻塞,人兽掩埋,故修此塔。这当然是地震后羌人的自我抚慰和选择,或者说迫于对大自然的未知,不得不如此。

我无聊地坐在得儿哥的石板屋里,在窗外不断搜寻,试图瓦解内心的寡淡和郁闷,也想到自己从南方来到川北,当初对我而言无疑也是一次选择。不过,这次选择与得儿哥放牧,似乎是人太遥远、太古拙的一种生活方式,是隐士、僧人、侠客喜欢的生活。我从窗外把目光抽回到石板屋,屋里的得儿哥正在煮酒,他的媳妇正在炒菜。得儿哥刚打完电话,叫巴贝前来帮忙打羊的耳钉。巴贝很愉快地答应了。在得儿哥的羊圈里,这些羊在草地上自由散淡惯了,不是手脚敏捷的人,还有一肚子笨力的人,是很难捕捉到一只健壮的成年羊的。得儿哥是见我手无缚鸡之力,才叫的巴贝。

巴贝一进石板屋就把狗皮帽子取了,抖了一脚的雪。巴贝稍比得儿哥年长两岁,宽厚少语,但对人体贴入微。上次在草地,我们躺在一个帐篷,是他把我的双脚抱在胸前暖和的。在去年的春天,巴贝与我对酌青稞酒,我向他倾诉了俗世中的无奈和厌倦,是他细心倾听,让我把烦恼吐得一干二净。得儿哥见巴贝进来,就准备倒酒上菜,巴贝忙摆手,说把羊的耳钉打完了再喝。得儿哥想了想,圈里要打耳钉的羊不多,一个时辰便能打完,就同意了。

得儿哥的羊圈在石板屋的左厢,尽管是石砌的圈墙,黄泥抹的缝,却也暖和、干燥。巴贝跨进羊圈就迅速抓住了一只羊的后腿,羊在巴贝的手里拼命挣扎,前蹄刨地,还挤出了一窝羊粪。得儿哥让我关上圈门,这样我就站在圈门外看巴贝抓了一只又一只羊腿,让羊动弹不得,又看得儿哥在羊的耳朵上打了一个又一个耳钉。这些耳钉手指印大小,羊有了人戴耳饰的模样,瞬间让耳钉的本质变了,像是繁华中的物质,喧嚣中的浮艳。打了耳钉的羊在圈里不安地行走和乱叫,没打耳钉的羊也如此忐忑。风在羊圈外适应了叠溪的雪,像前些天的风迷恋叠溪的五色彩林一样。

巴贝还是力大敏捷,且有耐力,没两个小时就帮得儿哥给羊都打上了耳钉。耳钉在羊的耳朵上简陋得像雪白的雪山,也像雪山上席卷的云。突然,羊圈外闯入一个年轻的阿朵,他是羌寨的村长。他气喘吁吁地说,栈道上发现了一只肥美的岩羊。得儿哥听罢,兴奋不已,一脚跳出了羊圈,骑上他的快马,背着一杆鸟铳就去了栈道。巴贝也爱狩猎,双手马上松开了羊腿,搓搓手也跟着去了。这时的牛尾寨天地一片澄清,积雪一地晶亮,雪山上的厚雾散了,乌云也不见了,露出了粉红娇嫩的太阳。

栈道距离牛尾寨只一筒烟的路程,栈道旁峭壁悬崖,十分危险,但崖头下则是一片浓密的森林,树木棵棵光秃,枝枝苍虬,尤其是树干上的青苔生了一层又一层,泛着唯一的绿意。得儿哥骑马在层林落叶中寻找岩羊奔走的蹄印,蹄印深浅不一,但朝着一个方向。寻到一个崖洞附近,岩羊的蹄印消失了。得儿哥断定饥饿的岩羊就蜷缩在崖洞里,他小心地匍匐前进,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嘭,鸟铳响了,岩羊倒在了血泊之中。这只岩羊在雪山草地之中行走了多少年,无人知晓,它与野猪、狐狸和狼出入过多少的河沟,也没人知道。我只知道这只饥饿的岩羊在一场雪后,疲惫地被得儿哥一枪打死在崖洞里。

羌人对岩羊的处理方法有很多种,诸如剥皮、剔骨、砍断、剁碎,然后煮、炖、炒、烤,但做的最多的是烤岩羊。得儿哥把岩羊扛回家后,在石板屋前的土坪上拱起大烤架,底下是一炉火红的炭火,上面剥了皮剖了肚的岩羊被一根大铁棍穿过,然后边翻边洒盐巴、川椒、辣椒等佐料。这样烤几个小时,岩羊已外焦内嫩,再用弯刀切一薄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这就是最鲜美的佳肴了。

牛尾寨狩猎到一只岩羊是人人都有份的,这时夜晚来临,一寨的老小来到得儿哥家,唱一些感谢神灵赐予羌人食物的羌歌,具体唱了些什么,我不懂羌语,也不甚了解。他们相互唱了一阵后,便围着篝火跳起了锅庄舞,手牵手转几圈,边唱边摆手踢腿。这或许是羌寨最热闹的时候,好像时光也湮没于幽幽的月夜。得儿哥搬出一坛青稞老酒,每人倒一碗,边嚼岩羊肉边抿酒,在白雪铺陈的光芒里,快乐,清澈。岷江的寒风徐徐缓缓,多半是来捧场的,远处的雪山飘着雾岚,一抹不会褪色的山风洇染出生命的沉淀和善良。巴贝和得儿哥醉倒在雪坪上,到了后半夜,人散了,坪上也安静了,只剩下一具岩羊的骨架和一炉渐熄的炭火。

阳光是大地的琴弦,总是由早晨的炊烟弹响它。

巴贝和得儿哥醒来,已是次日的中午。我来到竹藤木桥上,仰望从松潘上游而来的岷江,浮冰如鲫鱼一样轻快漂过。低洼处,牛尾寨的雪彻底融化,露出了通往汶川的马路,乌青地穿过沟底。风开始有了刺骨的寒冽,接近九月下旬的雪山,山上的雪已经陈积不化了,整天白皑皑地竖着,耸立着,对峙着。

得儿哥准备草料过冬,我每天跟他转悠在寨子里与巴贝和村长阿朵抽烟、聊天、喝酒。这一天,阳光晒着我们的烂棉絮,我们齐刷刷躺在一地枯黄的荒草上。得儿哥说,这么闲,骨头都起霉。巴贝哈哈笑道,是闲得卵痛。我扫了一下岷江,岷江上的海子一片幽蓝,像夏天遗留给冬天的一面翠屏。一只土蜂嗡嗡地凑近得儿哥,得儿哥顺手捉住了它。巴贝说,把一根线系上它的脚,我们今儿几个挖野蜂蜜去。经他这么一提醒,得儿哥就振作了精神,刚才萎靡的神情不见了。

阿朵很快从身上找出了一根丝线,巴贝进屋拿锄头和铲,还带了一把刀。刀鞘系在屁股上,弯刀便插入了刀鞘。得儿哥把丝线小心地系住土蜂的一只脚,然后放开,追着它跑。土蜂在前面飞,我们在后面赶,从牛尾寨穿街走巷,一直进了栈道旁的森林里。森林已经冰封,小溪的水流出了冰瀑,而一个隐藏在层林深处的天池也没有了光鲜活泛的清水,上面厚厚地结了一层冰,却透出一丝幽幽的碧色。土蜂在天池的一棵老树上停歇了片刻,喘了几口气,又往前飞,最后进了一面土崖。得儿哥说那就是土蜂的蜂巢,里面有金灿灿的蜂蜜。巴贝爬上土崖查看了土蜂的路徑,只见蜂巢外的土洞被土蜂踩得光滑,他凑耳去听,土洞里嗡嗡的声音很响。这窝蜂不小!巴贝高兴地跳下来道。得儿哥和阿朵迫不及待了,先刨外面的松土,逐渐直捣蜂巢。

土不断从土崖上刨下来,土蜂一只一只往外飞,最后越接近蜂巢,蜂就成千上万地倾巢而出了,我们眼前一团黑,耳边嗡嗡作响。得儿哥累出了汗,一些土蜂爬在他的身上走来走去,像采花蜜似的,后来竟蜇了他几下,痛得他丢下了锄头,忙朝蜇的地方抹口水。当我看见蜂巢时,蜂蜜就像倒挂在土里的黄金,闪烁着丰饶的金灿灿的光泽。我用手轻轻摘下一点蜂巢放在嘴里细嚼,蜂巢软糯,野花的香气和甜蜜一样新鲜和持久,如果这时候需要点必要的点缀,那就是惊叹蜂巢的结构和布局是那么和谐、科学。但是我还是草率了一些,鲁莽了一点,当摘下蜂巢的一个小角,破损处不断流出清长甜蜜的蜂蜜,得儿哥说你就外行,不是得道的采蜂人。阿朵笑我脑子笨拙,只有巴贝说不急,只要让土蜂的翅膀围着破损处扇一会,蜂蜜就不会流出来了。得儿哥听了,停了锄头,让土蜂安心地扇几阵翅膀。说来奇怪,蜂蜜真的不流了,我没想到土蜂还有这么高明的地方。

不过,或许土蜂在想,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四个强盗洗劫了它们富饶的村子。土蜂不甘心地乱舞,得儿哥把蜂巢一页页小心地递下来,最后给蜂留下一页,即土蜂一个冬天的蜂蜜。羌人取物有个规矩,不能斩尽杀绝,给别人一丝生机,就是给自己一线生机。得儿哥给土蜂留下一页蜂蜜是他对自然馈赠的敬重。就像他敬重每一味草药,总是留下种子,不让它消弭、灭亡,或者留下半枝,让它继续发芽、开花、长叶,以便日后再取。

太阳不停地在我的头顶转动,当转到崖头上,树的影子也颇有诗意地透出幽古的雅致。我们挖的这个蜂巢算大,至少有二十几斤蜂蜜。有了这些野蜂蜜,这个冬天就不怕伤风咳嗽了,只要冲一杯蜂蜜水,就能有所缓解。晒着暖和的阳光,与人聊天,晒棉絮,和喝蜂蜜水一样,都是羌人最舒适的事。

风在不断地变化,我的狗皮帽子感觉单薄了。到了九月底,得儿哥家的一只母羊分娩了一只小羊羔,但母羊难产,在生下小羊羔时却死了。这是得儿哥家极少发生的事,他媳妇责怪他挖野蜂蜜时得罪了森林里的神,因为他那天没有祈祷。于是,他媳妇找羌人的许(羌人对神灵的一种称呼)测算了一卦,说是岷江上的石塔荒芜了,需要得儿哥去打扫干净。看似不合逻辑,得儿哥却信服得五体投地,他匆匆地去了。没有母羊的小羊羔没有奶,得儿哥媳妇自己用奶瓶给小羊盖喂奶,养得倒也膘肥体壮。这只小羊羔在得儿哥媳妇的照料下,像一只狗崽子一样活泼乱跑。有时我们出门,它就在土坪上咩咩地叫,希望带它出去玩,而回屋时,它也咩咩叫,嗅着你的气息找奶喝。它咩咩的声音总是那么美妙。

可是,声音也会消失。那一夜风大,小羊羔却十分安静、疲惫。得儿哥看着小羊羔起伏的胸膛,知道它难熬过今夜。它已经得了肺炎,两三天不吃奶了。得儿哥责备自己,为什么掘野蜂蜜的时候不祈祷一下呢?为什么不用蜂巢祭祀一下神呢?但是一切都晚了,无法弥补了。得儿哥的心情像人们对雪山上逐渐逝去的生命的感怀一样,深沉而痛苦。

九月的夜,朦朦胧胧。雪山下的时光,是我何其难得的经历,如果再往前流动,代之以喧豗的,绝對是无限的心灵。

刘群华,作家,现居湖南新化。曾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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