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音乐人文 自觉成长

2022-04-27李鹏程

音乐生活 2022年3期
关键词:作曲音乐学院音乐

当今社会对于音乐人才的需求,和上个世纪已经很不一样了。当机器人可以演奏甚至作曲,人们动动手指就能听见无数张经典曲目录音,五花八门的音乐风格趋于融合,只会照本宣科的音乐家会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然而,我国的琴童大军和音乐专业师生显然尚未跟上形势,多数人陷入固有教学模式中。

总有幸运的孩子能成功“破圈”,找到属于自己的音乐道路。去年,我听到了洛楚宜的音乐作品,进而了解到这个16岁少女的学习历程。洛楚宜并非“神童”,是日积月累的教育将她培养为音乐人才,所以我们能从中获得一些启示。

2005年,洛楚宜生于上海的一个音乐世家。爷爷洛地是戏曲理论大师,父亲洛秦是著名音乐学家。古今中外,但凡成长在音乐世家的孩子,总会拥有良好的乐感。其实,对孩子起更大作用的并非遗传的音乐细胞,而是家里浓厚的音乐氛围。由于父辈熟知中外民间音乐,所以洛楚宜自幼就听遍了五花八门的音乐,而非像她的很多同学那样从胎教起就被一味灌输西洋古典音乐。如美国音乐教育之父埃德温·戈登(Edwin Gordon)所说:“孩子们听到的音乐越多样化及他们的音乐环境在调式和声和节拍上越丰富,并且在有建构和无建构非正式引导下,他们被鼓励音乐互动越多,孩子们也将获益越多。”

在洛楚宜的记忆里,是父亲的言传身教让自己的耳朵和心灵拥有了全球广度:“父亲对于世界各地不同音乐的研究及其学术格局,对于我的作品有不少影响。经常听到他讲美国留学经历、世界各地音乐考察的故事。家里有一个巨大的玻璃橱柜,父亲收藏了一百多件世界各地的乐器。这使得我从小有机会了解一些不同音乐,触碰不同的东亚、中东乐器。”即便是多数音乐世家也不会有如此多元的乐器储备,乐器本身并不昂贵,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家庭有着对陌生声音的好奇心。

从小洛楚宜就跟着父亲参与过多次田野考察,深入西双版纳、恩施、丽水等地的山村。父母还带着她周游世界各地,为了锻炼她独立处事和沟通能力,在各地餐厅宾馆、机场车站往往由她出面去沟通事务,以至于她和很多地方的服务员都打成一片。自小学起,洛楚宜每年暑假到美国参加各类夏令营,从中不仅学习和锻炼了英语,而且学习了各式各样的科目,例如手工陶艺、电工知识、动画配音、野外生存、话剧表演等等,更重要的是学会了与不同国家的小朋友交流,从中体会到不同民族的文化。

虽然4岁就开始学钢琴,但父母并没有打算让洛楚宜将来以音乐为职业,练琴只是发展声音感知能力和艺术想象力的途径,也有利于培养持之以恒的毅力。洛楚宜每周在练习钢琴老师布置的作业之余,总喜欢即兴编创小曲,配上想象的标题故事,乐此不疲。父母和老师非但没有阻拦这不务正业般的“乱弹琴”,反而鼓励她把自己的作品记录下来,洛楚宜的作曲热情就这样被点燃了。一番犹豫后,父母决定遵从她的兴趣,小学毕业就报考了上海音乐学院附属中学的作曲专业。

从初中阶段就进入专门学校,对很多孩子来说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上音附中是音乐家的摇篮,专业竞争无比激烈,有些学生在高强度的训练下甚至对音乐产生了逆反心理,也不乏有人从此丢掉了文化素养。还有很多外地学生长期和家人分离,在巨大的压力下倍感孤独。相较而言,洛楚宜的成长环境要更美好,在上海工作的父母平时都陪在身边,这客观上保证了她的身心健康。由于各科成绩优秀,她曾被评为上海市优秀中学生。

兴趣导向,亲身实践——这是一条快乐的成才之路。除了随附中作曲学科主任强巍昊教授专修作曲外,洛楚宜出于兴趣兼修了指挥,這对她的作曲主业有多方面的裨益,历史上很多作曲家都是身兼指挥家执棒自己的作品。洛楚宜曾随指挥家赵晓鸥参与了作曲家赵光的音乐剧《繁花》整个排练和演出过程,有了这些经验,后来洛楚宜就为自己的每部作品排练和录音,摆脱了“纸上谈兵”的作曲模式。长期的摸索让洛楚宜形成了开放的艺术观,她说:“我希望自己未来可以成为一个将音乐不再局限于谱面,想法不再局限于音符的音乐家,希望将这个世界里的点点滴滴融合进我的音乐中,尽我所能、用我的音乐帮助到这个世界。”

2020年,洛楚宜开始了在美国的学习历程。原本打算寒假旅行后回国的一家人,因全球新冠疫情滞留在美。洛楚宜试着申请了德怀特中学(Dwight School)和茱莉亚音乐学院(Pre-College of Juilliard School)的大学预科班,幸运地被录取。从此,她就租住在了纽约曼哈顿,平时在德怀特学校上高中的文化课,双休日在茱莉亚音乐学院读作曲专业。洛楚宜还参加了纽约青年交响乐团的作曲和指挥课程班,满满当当的日程安排使得她比在国内附中还要忙碌。

在美国,如果一个中学生决定以音乐为专业,一般会在普通中学课程之余去音乐学院接受训练,因为很少有像中国的这种全日制音乐学院附中。亲身体验过两边教育模式的差异后,洛楚宜对比道:“美国音乐生大多文化课的基础非常好,生活非常丰富。而国内在音乐学院附中学习的音乐生主要精力都放在音乐上,虽然有文化课,但相对是次要的。优势是专业性强,但也同时会影响青少年的文化素养,对于社会和世界的感知和认知产生一定的局限。”当然,对于洛楚宜来说,在上音附中时就很注意文化素养的积累,她喜欢读带有历史感和批判性的文学作品,如《飘》《契诃夫小说集》《鲁迅全集》,还定期跟母亲去剧场看话剧。除了熟练的英语,洛楚宜还学习了韩语、日语,目前刚开始学习西班牙语——在纽约,西班牙语是除英语和汉语之外的第三大语种。

如今在中国,一个职业音乐家如果本科不曾在音乐学院就读甚至会被质疑,而在美国,许多音乐家选择接受通识教育后再进入音乐学院。我们可以在很多在美国成长的华裔知名音乐家身上看到这种现象——大提琴家马友友,年少成名后却选择了哈佛大学的人类学专业,这促使他后来建立丝路乐团,成为一名擅长跨界即兴的独特大提琴家;再如小提琴家周颖,在荣获第二届斯特恩国际小提琴比赛一等奖之前,是从哈佛大学文学系毕业。毫无疑问,这种模式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很多音乐生“重技能、轻文化”的弊病,基础学术训练至少可以让学生拥有自主挖掘文献资源、辩证思考不同见解、系统了解多元文化、具有批评精神的学习能力。

犹记得2020年傅聪先生逝世时,很多国人再次哀叹我们以竞技的态度培养的很多音乐家,从中难寻未来的音乐大师。显然,对于当今的音乐家——尤其是需要思想底蕴的作曲家来说,文化积累是至关重要的。洛楚宜在尽力适应新的环境后,也在观察身边的同学们:“在美国,音乐生文化课压力大、课外活动很多,会影响学生全身心放在音乐学习上。如果两边都要学习好,我的同学们都很优秀、很用功,但极其辛苦。这使得他们更加全面地发展,从而拥有宽阔的视野和多样的选择,这些都会体现在他们的音乐演奏和创作当中。你会看到他们的演奏和作品并非单纯的音乐,他们的音乐中拥有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过去一百年间,随着音乐风格愈加纷繁和融合,欧洲古典音乐逐渐不再享有至尊地位,音乐教育理应注意到这个现实。翻开英、美国家的器乐教材,必然会在古典曲目的基础上加入当代新作乃至流行音乐,而我国的西洋乐器教材多少有些墨守成规了。当然,我们始终注重中国民族风格的体现,于是从琴童到音乐专业师生也就熟悉了欧洲古典音乐和汉民族音乐语汇。然而,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和风格的音乐,被遗憾地无视了。

2014年,美国大学音乐协会本科音乐专业特别工作组颁布了《彻底转变音乐教学:本科音乐专业重大阶段性改革宣言》[1],指出学院以外的当代音乐实践往往以创造性、跨文化的参与为中心。然而,当今以欧洲古典保留曲目的诠释表演和分析为中心的教学,仍然停留在一种文化、美学和教育学的范式中,这显然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2]这份文件提出了改革的三个关键词:创造力(creativity)、多样性(diversity)和整合(integration)。新的核心课程应强调创意、实践和文化多样性,从而替代原先以欧洲共性写作时期为标准的和声、复调与曲式的音乐理论课程。

最近几年,美国许多音乐高校已经朝这个方向进行了诸多改革。不过,位于林肯中心的茱莉亚学院作为古典音乐的圣地,依然在骄傲地延续着过去的传统。洛楚宜说道:“我目前在茱莉亚音乐学院接受的还是欧洲古典音乐的教育。但是,所谓古典音乐其实并不局限于单纯的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等,也包括现当代新作品,以及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时期的作曲家的作品。我会有意识观察和探索其他元素或思维,融合进自己创作的音乐中。”

受纽约青年交响乐团委约,洛楚宜在2021年2月完成了室内管弦乐作品《丝绸之路的心跳》。如总谱前言所述:“这个音乐之旅连接着当代和历史,展现了波斯的美妙风格,古代中國的绚丽欢乐,以及古代日本的精致优雅。”整部作品的结构循着这条东方之旅展开,中东、中国和日本的调式、音色和旋律,以极为自然的方式被编织在一起,令听者如身临其境。音乐学院并不会教如何组织运用这些异域元素,正是课外潜移默化的积累,让这位年轻的作曲家能够游刃于多种异域音乐间,熟练驾驭管弦乐的“方向”,使各部分既色彩迥异又相互统一。

洛楚宜似乎不仅用一只耳朵听中国音乐,用一只耳朵听西方音乐,还会用另一只隐形的耳朵听见世界各地的音乐。“这种将不同元素整合为一的作曲和思考方式,是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如同父亲对于他学术研究的态度,虽然世界各地拥有不同的音乐,但是他们之间肯定有不可分离且密切相关的联系。丝绸之路的音乐非常不同于我们所谓传统意义上的西方古典音乐,它们拥有自己独特的美,它们的音乐都拥有历史的故事,背后的很多文化记忆。我认为,这些音乐注重的并非高超和复杂的技巧,而是自己独特的宗教灵魂、语言风格、商业买卖和他们背后蕴含的文化故事。”洛楚宜如此总结自己的这次跨文化作曲经验。

在我听来,洛楚宜最为特别的作品是为打击乐手而作的《儿童乐园》(2020)。舞台上,一名乐手负责钟琴、响棒和定音鼓,两侧的乐手负责木琴和马林巴。与其说他们在演奏,不如说他们在玩捉迷藏。色彩打击乐器你追我赶,在一连串戏剧性动作中趋于欢腾,仿佛魔幻童话影片的三个角色。这部妙趣横生的作品富于动感的节奏和跳跃的旋律,对听者来说是一种享受,演奏者也会乐在其中。

洛楚宜回忆起排练时的情景:“演奏员都说,这首作品不同于他们演奏过的其他任何新型打击乐作品,也给他们带来了很多快乐。这首作品将我们这个年龄的朋友们的天真、活泼、调皮和各种想象表现了出来。”回顾《儿童乐园》的录制历程,从物色演奏的同学,到联系租借乐器、与录音棚老师商议租赁时间、为三位演奏者请假,到最后组织排练和录音出棚,都由洛楚宜独自完成。无论古今,作曲家要想让自己的新作获得上演,多数时候不得不亲自承担起这些繁杂的“接生”工作。当这部作品获得了作曲比赛头奖后,洛楚宜还不忘请演奏家们吃一顿庆功宴!

音乐史上描绘儿童世界的佳作不少,如舒曼的《童年情景》、柴可夫斯基的《儿童曲集》、德彪西的《儿童乐园》、丁善德的《儿童组曲》等等。不过,这些名曲终究来自成人视角,孩子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乐园究竟是怎样的,并不容易听到。在洛楚宜的心目中,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于是她采用极简主义的笔法,以大量基于重复变奏的音型,伸展出极具结构张力的乐章。此曲是她颇具美国气息的作品,一方面具有当代都市的明快色彩,另一方面受到极简主义作曲大师菲利普·格拉斯的影响。洛楚宜说:“孩子的世界非常简单,不像成人世界那样复杂。所以这部作品没有花里胡哨的东西,简洁单纯。但是,儿童的乐园也拥有属于自己的色彩,可以用极简主义通过微小变化,给简单的音乐旋律和节奏及其织体装扮绚烂的音响色彩。”

显然,洛楚宜的新作风格迥异于之前在上音附中时的习作。对于艺术创作者来说,更换生活和学习的地方,往往意味着创作风格的转向,所以艺术家的成长需要更换不同的环境。有些音乐家从附小直升到音乐学院硕博,十余年跟随同样的导师,虽然有很多现实方面的好处,却限制了自我突破的更多可能性,而任何艺术的发展恰恰是尝试各种可能性的结果。

不同的导师有着不同的理念和方法,会对学生的各个阶段产生直接影响。如果说洛楚宜在国内通过科班训练打下了牢固的基本功,那么在纽约大量的创作实践以及同导师的深入交流已然让她进入了作曲家的角色。洛楚宜坦言现在的导师在理念上将她引入了新的世界:“他已经是非常高龄的老教授,但仍然对作曲及教学充满热情。他给我的音乐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他让我思考什么是真正对音乐的热爱,教我以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音乐,让我理解作曲和自己的关系。他对我的指导并不局限于作曲技法,更多的是指导和促进我对音乐的认知,以及思考作曲到底是什么。”

在我看来,洛楚宜的作品虽不是厚重之作,却处处闪烁着独具想象力的灵性,这个花季少女依然童心未泯。故而,她的作品从立意到落笔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如谭盾所说:做音乐,雷同就是等死。

洛楚宜创作了一个室内乐组曲,其中每一首的标题都是一个标点符号,已经写出的有《“》《,》《?》《。》。以标点符号作为标题,之前有朱践耳先生的《第一交响曲》(1986)各乐章以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为标题,象征对历史的无言反思。洛楚宜在此转而以几件乐器重奏,每个篇章短短几分钟,仿佛发人深省的格言。

这个系列显露出与一个少女不相称的深度内涵,也不同于洛楚宜之前的任何作品。《“》于2021年11月在茱莉亚音乐学院音乐厅首演后,受到了多方好评。尽管延续了之前极简主义的风格,但这更靠近东欧的“神圣简约主义”(Holy minimalism)。从乐器编配和织体音型上,这部作品令我联想到阿沃·帕特的《镜中镜》(Spiegel im Spiegel,1978)和格雷茨基的《为波尔卡而作的小安魂曲》(Little Requiem for a Polka,1993),这两部作品皆为作曲家步入成熟期的转折之作。而洛楚宜的《“》又有着截然不同的色彩,她选择了约翰·凯奇开创的预制钢琴音色,最意味深长的是末尾在低音区刮奏出的轰鸣,成为独一无二的戏剧性时刻,令最后的自由延长拥有无限可能。

将“上引号”作为标题,人们乍一看会觉得玄秘而吊诡,洛楚宜解释道:“上引号的作用和意义是很特别的,上引号前一定是冒号,然后是上引号,那么上引号后面是什么,我们暂时都不知道。上引号是一扇门,上引号也可以是潘多拉的魔盒,它可以将人带向未知。尽管它只是一个未结束的符号,因为还应该有下引号,但我觉得,它既简单又复杂。我用了非常简单的旋律,用一种复杂的技术将不同声部编织在一起。”

作曲是无中生有的艺术,有的作曲家通过简单的技法展现复杂的音响,有的作曲家通过复杂的技法展现简单的音响,洛楚宜属于后者。作曲是不拘一格的艺术,不拘泥于一种语法,不受限于具体的标题,洛楚宜已经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以敞开的姿态将听众和自己带向未知的领域。

看完洛楚宜带来的六个启示,再回顾文章开头的问题,我们会更明白如何培养当今社会需要的音乐人才。独立、好奇、开放、探索,诸如此类品质,多数孩子天生就拥有,关键看与之相伴的成人和环境如何引導。我相信,今日的小作曲家洛楚宜,不久的将来会成长为大作曲家。不过,没有人能预测她最终会以哪种类型的创作在哪个领域大放异彩。因为她的丰富,使得未来无限可能。

[1] Patricia Shehan Campbell, Ed Sarath, et al,“Transforming music study from its foundations: A manifesto for progressive change in the undergraduate preparation of music majors”, College Music Society, 2016.

[2]Ibid., p. iii.

李鹏程 博士,浙江音乐学院副教授

猜你喜欢

作曲音乐学院音乐
哈尔滨音乐学院“学术期刊”创刊暨《北方音乐》改版启事
Task 1
Reflections on English Teaching in Senior high School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New Curriculum Reform
AI作曲的诺亚方舟将去往何处?
伍光辉作曲三首
我的梦
浙江音乐学院、哈尔滨音乐学院成立
音乐
四川音乐学院成都美术学院
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