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诗传雅韵 妙笔入华音
2022-04-27闵讷
闵讷
三年前,作曲家李博禅的第一部个人作品集《李博禅民族器乐作品选集》 [1]出版,此书面世后受到极高关注,在全国专业院校与艺术团体中产生广泛社会影响。仅就该著多次印刷频率而言,足以可见广大读者对于李博禅音乐的喜爱。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首位签约作曲家,他在2021年9月再度出版“续集”—— 《李博禅民族器乐作品选集Ⅱ》(下文简称“作品选集Ⅱ”)。实际上,这两部作品集从创作时间来看并非存在接续意义,第一部作品选集所收的六部民族室内乐有《晚秋》(2014)、《品》(2015)、《热情与冷漠的邂逅》(2015)、《古巷深处》(2015)、《竹石》(2017)、《碎叶城倒影》(2017),对比作品选集Ⅱ中的六部民族室内乐《弓弦舞》(2014)、《悄然》(2015)、《润雨》(2015)、《弦歌吟》(2016)、《丝路拾光》(2017)、《初心》(2019),不难看出,两部作品选集的创作时间几乎呈平行状态。这些作品,凭借着独特的表达语汇与深刻的文化立意而备受瞩目,因此近些年均有着极高的上演率与受众率。
在作品选集Ⅱ中,既有描绘弦歌声声的弦诗雅韵,又有暗喻自然万物的写意华章,还有歌颂理想世界的如磐之心……聆听这些民族室内乐作品,往往会因其中蕴含的诗性气质而在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在这些跨越八年时间的创作中,尽管每部作品均有着不同的题材与语义,但总体而言其艺术创作风格也有着同一性。作曲家在这些多元创作题材中融入他的所思所感,同时也对各种不同的音乐元素精心打磨,通过凝练核心主题与对音乐材料的变形处理,打造出细腻考究的旋律、丰富多变的调性——和声与立体叠合的音色——音响等,并借助对主复调织体的巧思融合等筆法调和出富有层次的音乐。将这些元素融合在创作中,不仅形成多重表达意蕴,而且音乐中所构筑的抒情世界也给作曲家打上了仅属于他个人的风格烙印。因此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六部民族室内乐也是作曲家近些年创作的一个缩影,集中展现着他对多元音乐语言的探索与实践,也潜藏着他的创作风格与音乐美学观。
就民族器乐创作的根本属性而言,它与本土文化有着密切关联,因此在当代创作环境中作曲家们都会或多或少对民族风格、创新与继承等问题进行思考。譬如,如何在当代民族器乐创作中平衡传统技法与现代观念的分量,进而处理传承与创新关系?如何在探索创作技法的同时兼顾音乐的可听性?如何在民族器乐创作中准确把握时代命题,进而让音乐艺术在参与国家文化建构中发挥独特作用?……面对这些繁难且没有唯一答案的问题,每位作曲家都会在创作或文字表述中给出不同的见解。或许我们在聆听、演绎、阐释李博禅音乐的同时,也可以思考他在创作中是如何体现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回答,进而更全面理解他的创作思维观。
笔者初见作品选集Ⅱ时,首先被映入眼帘的文字标题所吸引,这些意味深长的标题既具诗意,又因无穷尽的象征意蕴给人以遐想空间。透过这些标题可以看到,作曲家李博禅选取的音乐题材颇具广度,其中既有描绘自然、感物吟志的《悄然》《润雨》,又有书写现实题材、带有“时代温度”的作品,例如《初心》《丝路拾光》等。更重要的是,作曲家在音乐中常借助传统历史文化中的人文空间来表达对相关“意义”问题的思考,使音乐内涵不断深化,例如弦歌声声不辍的《弦歌吟》等。这种表达方式不仅使作品超越文本原型,也让音乐内涵变得广阔与丰厚。在作品选集Ⅱ中,既可以看到作曲家在基于传统音乐技法上将调式旋法、民间元素与多声形式等融入创作,又有借助当代音乐语汇对传统民族乐器做出现代化探索。可以说,这些多元融合的处理方式不仅让音乐彰显出传统与当代特有的音韵美感,同时作品中丰富多元的文化内涵也为他的音乐开启了无限的言说空间……
(一)“托物言意”:演奏技术与艺术表达的多元融合
值得关注的是,作品选集Ⅱ中的音乐均为委约之作,其中不乏比赛指定曲目。因此,在面对这种“命题作文”时,如何平衡演奏技术与艺术表达的关系则反映出作曲家对内容与形式的把控能力。以作品《初心》(二胡与钢琴版)为例,作为第12届中国音乐金钟奖二胡比赛的委约之作,该作以二胡深情悠长的主题旋律与极具张力的技术表现见长。作品中的“初心”主题材料主要使用四、五度音程的横向跳进,结合三度音程的迂回绕唱使旋律具有歌唱性特征,主题内部的附点与连线不仅让每个乐句中的高点音得到充分延展,同时音乐也在旋律线条的一张一弛中流露出温暖基调。作曲家笔下的“初心”看似像流水般自如,实则有着严谨的叙事逻辑:音乐主题结合各种变形方式贯穿全曲,尤其在展开部中数次分裂、演化,最终于再现部回归“初心”主题原型。
对于演绎者而言,《初心》快板部分中大量的连断弓技法以及华彩段的演奏,不仅显示出作曲家充分挖掘二胡乐器的表现潜力,也考验着乐器演奏者的技术功底,尤其是在连断弓与四、五度音程的交汇处要求演奏者均匀呈现出主次声部的音色,这种写法无疑提升了演奏难度。那么,作曲家在该作品中又是如何处理技术形式与音乐表达之间的关系?以二胡华彩段为例,作曲家在这段充满力度变化的横向旋律中编织出两个声部,至少包含两种用意:其一是从纵向维度突出主奏声部与协奏声部在演奏中的和声效果,从而训练单声部乐器对音色音量的把控;其二是通过分析、提炼二声部织体中的隐藏声部结构,将两个声部的细节处理融于音乐技术的一气呵成之中,也考验着演奏者对作品的诠释能力。基于此,一方面可以说,作曲家在华彩段中所隐藏的复调思维让音乐摆脱炫技“束缚”;另一方面可以看到,这些材料均与主题动机关联密切,也就是说作曲家始终将音乐表达与实际应用摆在创作首位,所有复杂技术都基于内容表达的需要。这也侧面反映出,作曲家在创作时坚守的是内容大于形式的美学立场,尽管每部作品各有不同的指向与立意,但正是在这一观念基础上,作曲家才建构起他独有的个性化音乐语言。
在平衡演奏技术与艺术表达的同时,李博禅也赋予作品独特的审美指向。就题材而言,从孔子写下的“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到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可以说,初心在每个时代都是永恒的追求。从创作内涵来看,作曲家借助对初心主题的叙述,从“最初一念之本心”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通过营造对某段心路历程的追求,刻画出理想世界的美好意境,同时又能借此深入触及一系列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循着从“具象”到“意象”再到“象外之境”的创作环链,作曲家不仅将音乐带入美善境界,同时也赋予音乐材料以象征内涵并让人产生“弦外之音”的感悟。
(二)“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的多元融合
聆听这些作品,可以从李博禅细腻自如的旋律笔触与对追求情感抒怀的创作中明显感受到,这种音乐非常贴近浪漫主义中晚期风格。而在他最具辨识度的创作语汇中,也融入了复杂多样的民族元素。以多版本的《丝路拾光》为例,从题目可见该作与我国“一带一路”建设密切相关,在这种“主旋律”基调下,作曲家没有选择直接引用民歌或古樂,而是选择了带有文化符号的调式语言来表达本土与世界文化的关联。全曲使用了我国民族五声性调式、西欧特种调式与西方大小调式,不仅从音高关系上呈现出多种调式语言的融合,而且还将各种民族音调并行发展,使用轮换交替,甚至以首尾咬合的连缀方式铺设成一条音乐叙事的暗线,并让其在整体结构框架内有序呈现。或许作曲家的巧思之处在于,他将这些极具地域色彩的“异质”元素融合于同一部作品中,同时借助ABA的复三部结构将两端与中部形成对比使音乐产生聚合力,进而在对比中实现统一。这种创作思路不仅展现出多元文化相融合的“跨文化”立意,同时作者将各类具有文化符号指涉的音乐材料并置在一起,在各国文化的“对话”中引发关于异同与融合等相关问题的思考,这些形式也体现出作曲家对于民族风格与文化根脉等论题的见解。
又如为胡琴四重奏而作的《弓弦舞》,纵览全曲:作曲家以三部结构为骨,架起音乐的表情达意;以调式语言为引,对比音乐语言的中外古今;以重奏形式为纲,张起胡琴演奏的技艺融合;以多声音乐为鞭,释放弓弦乐舞的流动悠扬。该作的立意诚如作曲家在曲谱前所言:“融合了中国传统民间说唱音乐风格特点,通过横向复调与纵向主调的交替进行及色彩性和声的运用,试图挖掘胡琴重奏作品风格上更多新的可能性,并体现出中国胡琴弓、弦、舞的魅力。”在这部沾染浓郁的民族色彩与说唱风格的作品中,作曲家运用主调与复调音乐相结合的多声部写作技术、多种音高组织思维以及民族说唱元素,使音乐语言呈现“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的融合趋向。音乐中的复调形式不仅体现在一系列基于五声调式的卡农模仿中,甚至可以看到作曲家运用不同音型、音程移位等各种对位形式,有意在传统五声调式的基础上做出扩展。除此之外,音乐语言的融合并置还体现在音高组织方面,例如在作品的快板部分,作曲家将全音音阶与五声音阶并置呈现出纵向和声的半音化与横向旋律的五声化状态,让音乐在跨越中西、打通传统与现代的“跨时空”语境中释放弓弦乐舞的艺术魅力。就作品的演绎层面而言,作曲家在写作时不仅注重挖掘胡琴的表现力,比如借助该乐器擅长演奏旋律与模仿人声的特性来打造具有象征涵义的音乐材料;而且在追求作品可听性的同时,也充分考虑到乐器性格与纯拉弦乐之间的合奏表达,例如在《弓弦舞》中使用复调形式与半音化、五声化的音高组织思维,并借助音色转接技术着重训练演奏者的音准把控、速度状态与处理多声部的演绎能力。可以说,这些创作方式不仅让音乐接续“传统”,同时音乐中的当代技法形式也对民族乐器的现代化发展做出探索。
(三) 视域融合中的意境之思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也使用跨界形式在书中融入视觉艺术表达。马来西亚当代画家陈镒森(Eston Tan)专门为音乐作品《初心》创作了一幅同名油画,这幅作品也作为一处视觉景观呈现于本书封面。画作内容与作曲家在曲谱前的文字注解形成呼应,作曲家所写的“初心,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最为本真、纯粹的理想世界,作品勾勒出我们所理解‘初心’的模样,像一条涓涓细流汇聚成磅礴的大河流淌在我们心涧,激励着我们砥砺前行。”画作《初心》的立意显然也源于对音乐内涵的理解,其中着力刻画的独特意境也别有一番趣味。从画作上方略显暗淡的落日与晚霞中可以看出时间被定格在黄昏落幕时分,当夜色悄然笼罩四周时,画家用强烈的肌理与笔触立体呈现出大江大河的浑厚磅礴。河流的激荡翻腾之势仿佛在此凝结成倒铸的铜模,而这一切力量又似“分水岭”一般,转瞬化作无数涓涓细流,伴随着瑰丽霞光与夕阳余晖流淌出画面……
可以从内容中看到,画作与音乐文本有着高度的同一性,这种视觉与听觉的融合也给艺术表达增添不少意蕴与趣味。不仅如此,两者在“象外之意”的层面也有着极为契合的言说旨趣:在这幅蓝灰色调的长河之中,最别有意象的文化符号莫过于那只红色小船,这抹亮色作为点题之笔,寓意着一颗不断前行的初心。红船虽微小,但却在画中打开了广阔意境:它在波澜的水面中缓缓驶向远方,在不远的将来终会到达自我的彼岸……这幅画作最耐人寻味之处或许在于,它既需要同音乐一样基于文本品读内涵,似乎又需要借助联想来体会画外之境。不得不说,当画家如此高度艺术化地介入音乐时,这种“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创作构思无疑给音乐表达增添一份意境之美。
作曲家个人音乐风格的确立不仅取决于他对音乐文化的认识,以及审美原则与思想观念来源,还与他所处的社会语境与文化接受历程息息相关。可以看到,李博禅在面对“中”与“西”的文化母语时,似乎很少刻意强调某种民族风格,而是选择去探索独属于自己的个性化音乐语言。尽管他有着中西方传统与现当代作曲的深厚功力,但是他在追求内容与形式统一表达的过程中却并未刻意使用“先锋”的创作语言,而是在吸收民族器乐创作典型语汇与思维观念的基础上继续“坚守”调性因素,进而实现在注重内容表达的基础上追求音乐的可听性。从作曲角度来看,对音乐语言的选择尤其是优美宽广的主题旋律使他的写作更贴近欧洲浪漫主义中晚期的抒情风格。作曲家选择带有明显“西式”的音乐语言来写我国的民族器乐,显然已使中西音乐产生交融,更不必说音乐中大量使用各种民族调式、共性和声写作、主复调织体,甚至半音化的“无调性”等形式来营造不同的色彩氛围。因此可以说,李博禅的音乐创作既有坚守又有突破。
坚守主要体现在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继承,包括在创作中使用带有文化符号的传统音乐素材,以及运用民族音调等传统写作技法来营造作品意境,使音乐创作带有本土文化内涵,这种创作立意也进一步反映出作曲家对于国家民族文化的高度认同。当然,作曲家在继承民族文化的同时也做出了突破:其一是将传统的民族音乐语汇转化为具有浪漫抒情化的音乐表达,这种处理方式不仅让音乐从技术上产生跨越中西的意义,也成为建构作曲家个人乐风的基础;其二是在音乐实践中积极探索传统民族乐器的创作技术与演奏形式,使音乐在企及现代意义的同时还具有独特的演奏价值;其三是在题材选取、技术构思与创作内涵中体现出明显的“现代意识”,尤其是选择与时代相携、贯通中西音乐语言并融合多元化的创作观念,不仅拓宽了作品的表现疆域,也为音乐构起一个能平衡传统技法与现代观念的创作桥梁。可以说,正是基于这种趋于融合的创作理念与追求情感抒怀的诗化美学方向,使作曲家在当代民族器乐创作中走出一条带有鲜明个人风格的新路。
李博禅能够在两年内出版两部作品集,显然完全得益于他过去几年的创作实践。不过,他近些年的创作远不止书中这些作品。仅从他近几年所创作的大型作品(时长70分钟以上)来看,包括民族交响史诗《英雄》(2018)、民族音乐史诗《紫禁城》(2020)、交响组曲《龙华英烈颂》(2021)与交响组曲《黄河》(2022)等重大题材。身处这样一个创作高峰期,显然与这位作曲家深厚的创作功力与充足的知识储备密不可分。诚如上海音乐学院作曲指挥系主任周湘林教授在此书序言中所写:“作为一个优秀的、极为活跃的“90后”作曲家,博禅的艺术实践演出呈现出井喷状态,国内外各种乐团上演他的作品年均360场左右,显然,无论对任何一个作曲家来说这都是极为罕见的成果。” 此番文字,恰是对这位作曲家二十年如一日的潜心创作最有力的证明与鼓励。笔者也借此文衷心期望,未来李博禅能继续带着他的初心,一如既往地在民族器乐创作大道上继续探索,为当代国乐艺术的发展做出更大贡献。
[1]李博禅:《李博禅民族器乐作品选集Ⅱ》,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3页。
闵 讷 上海音乐学院2020级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