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春秋
2022-04-26齐未儿
沙丘一拱,拱到天上去。把好好儿的天蓝海蓝撞出一爿赭黄,雨落,滑一滑,沉,赭黄往地里坐。
整体的沉,没有斑点。沙湿了一层,风掀不动,踢一下,赭黄欠起一角,明黄亮出来,在雨后灼灼的阳光下,锋芒毕露。越过沙丘,是费力气的事儿。每一步都陷进沙里,拔出脚,让小腿发酸。鞋壳里灌满了沙,脱下来,能倒出一个微型的沙山。鞋里沾着的沙,磕不光擦不净,再穿上脚,必定会沾出几粒。越过沙丘就是海。赶海的人,光脚踩在沙上,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如果是夏天,还要更快些,阳光下的沙,是有记忆的,高温藏在它们体内,停留得久些,烫得想跳起来。沙也是有脾气的,被风甩到脸上很疼,但是它们不是沙尘暴。
村里人管这连片的沙丘叫沙坨峪。沙坨峪像村里人世世代代的伴儿,从小到大,就这么呼喊着谈论着。皱纹爬上了眼角,霜白染上了鬓边,人老了,沙坨峪还是奔腾起伏青春正好的样子。
沙在凹处常常讓人忽略了它的松软,草木一长,瓷实得与非沙地没有什么差别。薅了草,刨几个坑,点上豆子、花生,经了雨,沐了风,被光护着,用不了多少时候,枝繁叶茂。白沙花生,果壳又白又干净。豆子结荚,丁丁零零挂在豆秸上,待到秋后,豆荚炸开,黄豆圆滚滚,红小豆胖乎乎儿。白薯秧丝毫不含糊,绿叶长蔓儿,爬到了近旁的壕沟里。沙地的白薯又干又甜。
沙托不住水,沙地的作物,更离不开水。太阳还没起来,姥爷就要到林子里去,东走走西看看,他心焦着那些庄稼,没有水可不行!尤其是春天,雨水少。塘里水浅的没有一巴掌深,一块透亮的天,在里边晃悠。星星点点的绿从水里冒上来,招摇着长。靠着一点儿水开地的有好几户人家,都盯着近旁这些沟渠。
姥爷挑着桶往林子深处走,落叶掩着的坑,他能找到水。葫芦瓢握在手里,一瓢水洒在一棵苗底下,转眼就吃进去了。沙上仍然一副干得冒烟的样子。晶亮的汗珠子挂在姥爷的头发丝上,一闪一闪的。后背上,也让汗溻透了,等到汗撤下去,衣服上留下潮汐一样的波澜。头上的汗也不见了,却像是把盐留了下来,鬓发间的白,越来越多。
沙地作物,得防备兔子,这家伙机灵,刚下的豆种,人还没到家,它已经吃饱,碎渣铺排一路,在它一对一对脚印当中散着。打渔用烂了的网,拦在地边儿,网住种地人的一点心安。兔子还是跑过来,有的就那样挂在网上,风干了。
沙地上草棵儿里,有时候会游出蛇。肚子底下安了弹簧一般,“嗖——”没了影踪。我惧怕与它们的不期而遇,只好躲着那些地方走,即便只是路过,也隐隐觉得侧旁有一双冷厉的眼睛盯着,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提心吊胆。人们常从草窠儿里捡到野鸭蛋,还有鸟蛋。野鸭蛋光溜溜的青底子,好像鸭子飞的时候掠了一把青天。鸟蛋牛眼大小,灰白,淡黑的圆的扁的斑点,涂在灰白上。鸭蛋壳厚,禁得住磕碰,鸟蛋没谁敢让它磕到,最淘气的小子,也恨不得托着鸟巢举到家里去。
到了雨季,沙坑里积点儿水就成个塘。小布鱼黑身子,树叶一样在水里漂着游。沙滩儿的鲫鱼刺硬,也有喜人的地方,少渍泥味儿。塘水清亮,看得到底下淡黄的沙,松软得像个厚垫子。两个姥爷都在花生垄里耪地锄草,我站在塘边,想着电视里跳水运动员翻身入水的画面。后空翻,向前翻,屈体,抱膝,各种不同的动作。这有什么难的呢?我屈腿,手臂上举过头顶,跳起来跃进水里。本来想在空中完成个转体的,无奈塘岸离水太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踩在水中,沙漫到脚背,水淹到胸口,有点凉。跳水容易,爬上岸难。沙里好像有谁抓着我的脚,迈不动步儿。大声喊姥爷,他们(姥爷和他弟弟)一前一后跑过来,连裤腿儿也没卷,一步跨进了水里。
姥爷总说林子里的火狐狸在夜里炼丹,还说长脖子老等(苍鹭)最吓人。四野安静,林子里的路本就黑,提个马灯,瘆得紧,猛然头顶上“嘎”地来上一嗓子,唬得一哆嗦。其实鸟多着呢,兔子刺猬也多,但都悄然无声。月光隐隐透着水浸般的凉意,又那么缥缈悠远,每棵树似乎都安静下来,每棵草似乎都忘了招摇,空气湿漉漉的,都像是在哄着大家休息。脚步不由地就轻了,连昆虫的低语都调成了单声道。
阳光在树林里是跳跃的,这儿一点那儿一点,暗影和亮色同样多。稠枝密叶里的蜘蛛堂而皇之挂在枝头,绿的蓝的身子大长腿,织的网封死了所有往树林深处去的路,粘到头发上,黏乎乎。撅一根长树枝拿着,胡乱划拉,再迈步,还有残余往脸上飘。长着长尾巴的野鸡,毛可真斑斓,“唰”地从林子角落里飞出,蹿到空地处一站,树荫一下子被点亮了。
一开春儿,野蒜成团成簇冒出尖尖的绿芽,扭着弯儿伸展。我爸说,老世界村子有一户人家,孩子多,穷,吃不上饭。当爸的急,去海边捡了不少腊头鱼,没扔掉有毒的内脏,也没泡水去血,不打算活了。刨些野蒜,炖到鱼里。一家人吃了一顿足实鱼肉,躺在炕上等死。睡了一夜,死没来,孩子们又活蹦乱跳跑出门去。野蒜拌水豆腐挺好吃,蒜香味儿浓。
野蒜露头,那种叫白薇的中药也冒出了嫩绿的苗。海边沙地上的植物,群居的性子,一锹下去,一坨沙里隐藏着无数条根须。把沙抖搂干净,切掉上面的茎叶,一段段白的黄白的根晒在太阳下,空气中浮动着好闻的药香,像软软的纱帘在风里荡,一下一下触到鼻端。
收药的小贩每天都在村里等着。大人孩子搭伴儿去挖白薇,从早上出去,要到下晌才能回来。母亲在锅边烙两块白面饼,装在袋子里,一壶水,省着喝,洇洇喉咙。到了晌午,饼早就硬成面坨了,咬一口,喝一点水送送,想着要是烙成糖饼就好了。握锹的掌心磨了泡,疼。带着茎叶的白薇堆在一起,趁着歇息的时候,一把把捋顺切开,根装进蛇皮袋子,背回家倒在院心,桌面一小堆。总要挖几天,才能卖一回。
这时候,碱蓬草和蓬棵还是柔枝新叶,一团鲜灵的绿,长得像一条根子上的两姐妹。实际上却是一个在盐碱滩,一个在沙地。到了秋上,碱蓬草燃起火焰,一片一片,把整个田野涂个浓彩。牛羊走在上边,像是揉进了画里。蓬棵却悄悄捧出满身硬刺,沙丘上插着,抗拒一切接近者。
沙地上的柳一丛丛疯长着,修长的柳条,连个分杈也没有。红色的外皮,绿色的叶片,柔韧得可以打个圈儿而不折。村里的篾匠要很多扒了皮的柳条编篮子,又白又油又光滑。编出来的篮子能换不少钱,下田拎着饭和水,盛野菜瓜果。紫穗槐的条子比柳条粗,剖成两半,不去皮,编更大的花篓,装柴禾背饲草。秋天捋树籽,我们要找的,也是紫穗槐。
深秋湿气重,木耳蘑菇爬上朽木,沙丘上没有。沙丘上木头死了,都被沙埋掉。沙埋住枯木,就像守着一截截秘密。树们就这样长在沙上,又成为木头藏在沙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沙融为一体。拾柴的人们不往沙厚的地方走,他们的身影总是围着成排的树转。直到笔挺的腰身慢慢弯了,脚步渐渐迟缓,最后,林子里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雪厚了,草只露出个枯黄的尖儿,走在上边嘎吱嘎吱响。兔子留下的爪印像一朵花,爪爪鲜明。父亲拿个竹耙子在化了雪的沙地上搂落叶,弯着腰凑近地面,顺手拎起掩在落叶和雪下的兔子套卷起来拿掉。一条细长铁丝,很简单一个碗大的活套儿,只要踩到,就会越收越紧。每年冬天,他都会在拾柴的时候捡到困在套儿里的兔子,冻得硬邦邦。
在沙丘,最常见到的,是风。风大的时候,你能看到沙粒互相追逐,像一条流沙做成的带子,扭曲,重叠,移动,抽打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沙坨峪上,每天都有风怂恿着沙东奔西跑。沙上的起伏,一条一道,像是层层叠叠的波纹,相拥相挤相推。站的时间长了,两只脚陷进去,就像一棵扎进沙里的树。沙坨峪在眼前像大海一样起伏荡动,前方的沙浪滚滚,转眼就被后边的抚平。顶端视野开阔,整片连绵的沙波澜壮阔,无际无涯。有时候,我会生出恍惚感,地底下是不是有沙的潮汐在不断推涌?即便每天都站在同一地方观望,看到的沙纹,也不是昨天模样。沙坨峪,是柔的,软的,有水的属性。再怎么高大,也不会让你想到陡峭、险峻这样的词。沙坨峪上的沙每天都在奔跑。它只是看上去岿然不动。
转头,一只灰色蜥蜴静静匍匐于侧,黑豆子一样的眼睛炯炯亮。在沙地上,以速度称雄的只有它。我把它称作沙坨峪上的闪电侠,简直比射出的箭还快,上一刻在近旁,一眨眼倏忽不见。我们叫它“长虫小舅子”,如何就成了蛇的外戚呢?是因为它的体形还是因为它鳞质的外皮尖尖的头部?我悄默声儿地观察,暗自疑惑。看到蛇,我吓得寸步不敢动。它肯定不怎么在乎我的态度,它怎么会在乎我这样笨手笨脚行动迟缓的家伙呢?
在不能下海打渔的冬天,渔铺里也得留个人,不只是要看着网呀杠呀这些家伙什,还要留心跑来跑去的沙,如果铺里没人,用不了十天半个月,铺上的门就打不开了——沙会埋没一切挡住它路的东西。铺里边,被褥呀,衣物呀,缸呀碗呀,处处都是沙粒。扣在海滩上的破船,路,枯草,堆了网的空场,到处都有沙在蠕动在覆盖在填埋,只有沙不想去的地方,没有它去不了的地方。
海水下边也是沙,每一朵浪花里,都搅动着浑浊的沙粒,踩在浪里,就是踩在沙里。你也不知道是水卷起了沙,还是沙不断地鼓动着水。日光、云影,来来往往的船,是在水上,又何尝不是在沙上?
早前,海水肆虐,眼看就要淹到七里县了。韩湘子恰好路过,想要救下百姓。他就去找了龙王,借一鞋壳沙。龙王问他,怎么还呢?他说,一年还一xiàn。那龙王想了,一年还一县,也可以,转年也就还回来了,七里县就属于他了。韩湘子把沙倒在海水前头,拦住了向村里漫卷的勢头。到了第二年,龙王来讨还借出的沙,韩湘子往前面一指,说,你的海水向上漫一线吧,我还一线。
为此,我总是在去海边的时候,站到那儿盯着海水看,一线虽然少,总也有一天,会挪到村里,那个时候,村子就没有了。人们要到哪里去生活呢?还有好多与村子相关的回忆,是带也带不走的。想想真让人忧伤。
离开海水几步远,沙上开始出现绿油油的杂草,这里的草却与上边沙上的略有不同。一开春就返青的羊胡子草,毛茸茸的,每个叶片都细而弯曲,像是在舞蹈。节棍草名如其义,呆愣愣傻长,是个一节一节蹿起来的高个子。茅蔺草和长在村口的没什么两样,草芯也是甜的。蓑衣草爬得快,眼瞧着在黄沙上伸枝展叶,一入夏,就可以割下来做成蓑衣挡雨了。马蜂草也在沙上匍匐着,它的枝叶有筋骨,海边的打渔人,把它薅下来,扎成笤帚用。芦节草与盐碱滩上的不同,一人高的个子在这里只来得及长到脚踝,却别开生面,爬起蔓来。开白色小花的砂引草和一种托举着厚圆叶子的野菜没见有什么用,长得蓬勃。一种只比鸟蛋大一些的小癞蛤蟆生活在草丛里,并不嚣叫,成群结队静静地生老病死——当然,是锋利的刀刃不朝向它们的时候。秋天,钓带鱼的人每天来抓,把它们一劈两半儿,做饵。我不敢看,就当作它们没有经历那要命的酷刑。我东奔西跑着玩,口渴了,拿着铲子挖开草根下的沙,两三锹深,浸出清亮的水,喝一口,有草根的锈味,清凉。那个时候,我喝了很多这样的水,也肯定有一颗两颗许多颗沙子跟着水到了我的体内,从小,我就是一个携带沙子行走的人。
开春儿的一个下晌,和父亲去沙地捡枯树枝,留着烧火。远远地,一辆三马车径直开过来,到我们跟前停住了,是村西头的大壮叔。他高声大嗓地和父亲说着话:“外孙子来了,吵着闹着出去玩儿,去哪里玩?从沙坨峪上拉车沙子,让小子打打滚,也祛祛火。”我笑着,想起我的童年时光,也是在沙上打着滚长大的。村里的孩子,一代一代玩着同样的游戏,人老了一辈又一辈,游戏还一如既往新鲜——把手掌略微拱起,抓起一把把湿沙盖在手背上轻拍,等到厚度足够,慢慢抽出手,一个窝就做成了。我听到坐在车里的小家伙唱着熟悉的童谣:“拍拍拍,拍燕窝,不拍一个拍两个。”又何止拍两个呢?在沙上玩儿,总是会拍很多,像一座座小小的房子。燕子来不来,一点也不影响娃娃们拍着玩儿的热情。沙是所有孩子的玩伴。
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堆着海沙。大牲口拉屎撒尿,需要它垫脚。盖房子要填墒。种菜下稻种,要拿它当保温层暖种子。哪怕就是炒个花生玉米瓜子豆粒儿什么的,也要把沙子先放到锅里炒热,再把果粒放入同炒。
沙坨峪上的人,沙坨峪上的物,踩着沙,也被沙埋着。
(齐未儿,本名李冬梅,七零后,有散文作品刊于《散文》《山花》《北方文学》《雪莲》《散文百家》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