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马兰路
2022-04-26张金刚
过了麻棚岭,就到了马兰村(原名岔河村)地界。
春寒料峭,冷风挣扎,瑞雪依旧覆盖着将我揽在怀中的崇山峻岭。而我却丝毫未感到寒冷,反倒在双脚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有股暖意在心头升腾,倏地涌遍全身。
二十三年前的初秋,二十一岁的我坐着三轮车,首次攀上麻棚岭。崎岖狭窄的土路在半山腰蜿蜒,脚下是悬崖峭壁;只试着朝下望了一眼,便头晕目眩。送我到岔河中学报到的司机提醒我:“可抓紧喽!”我死死抠住车帮,闭着眼,任三轮车“嘎嘎嘎”地狂啸,任肚里被颠得翻江倒海。
我心如死灰:怎把我“发配”到这“穷地方”!更没想到,这一“发配”,就是三年。坎坷曲折“马兰路”,铭记着我奔波辗转却热血从教的青春岁月,马兰也成了我深爱的“第二故乡”。
汽车在宽展黑亮的柏油马路上疾驰,临崖竖起的红白相间的挡墙飞速闪过。“唰唰唰唰”,绵延入耳,恍然引我步入“时光走廊”……
一
踏上“马兰路”,我似是看到了人民新闻家、晋察冀日报社社长、“马南邨(马兰村谐音)人”邓拓,骑着威武的白马,率领报社数次移驻、撤出,再移驻、再撤出马兰的身影。那身影格外瘦弱,却高大挺拔,走在队伍前面,似一面“不倒的旗帜”。
“不倒的旗帜”,是邓拓,更是他主编的《晋察冀日报》。自1937年12月11日在阜平创刊(时名《抗敌报》),至1948年6月14日终刊,与晋冀鲁豫边区《人民日报》合并,出版《人民日报》。十年半时间,《晋察冀日报》在莽莽太行间,在烽火硝烟中,在群众的掩护下,游击办报,从未中断,出版2845期,创下了“一手拿笔,一手拿枪;八匹骡子办报,三千字里著文”的新闻史奇迹。因为报社同志们心中始终坚守一个信念:要让《晋察冀日报》这面旗帜,更高地飘扬在边区的土地上。
穿过马兰村“报社路”,仰头望见高台上矗立着一座简朴却庄严的晋察冀日报展览室。典型的太行民居,青瓦檐、黄泥墙、方格窗,两根棕红色廊柱上,挂着黑色诗行木刻。我认真辨认着邓拓手迹,虔诚朗读:“毛锥十载写纵横,不尽边疆血火情……战史编成三千页,仰看恒岳共峥嵘。”(出自邓拓《晋察冀日报终刊》)简短二十八字,道不尽邓拓对《晋察冀日报》的炽热深情;展览室虽小,讲不完十余载苦难辉煌的“游击办报”岁月。
展览室周围完整保存有邓拓故居、晋察冀日报社旧址、编辑科、宿舍等旧址屋院,虽已破败,可穿过一廊一屋,轻触一坯一瓦,静观一石一草,都可将那燃烧的激情传递给我。
穿越到1943年9月22日那个惊心动魄的不眠之夜。“扫荡”的敌人離马兰不足二十里,一步步逼近;报社却本着“在驻地停留二十四小时就出一期报”的宗旨,动员编辑、电台、印刷、发行各部门,如机器般连夜高速运转。每印出一百张报纸,大家就欢呼一次“胜利”;当印到八百张时,大家激动至极点,一齐欢呼跳跃:“八百张!胜利的八百张!”胜利喜悦的欢呼点亮了宁静黑暗的马兰夜空。报社前脚撤离,敌人后脚就到……
这期报纸,是报社同志们冒着被敌包围牺牲风险出版的,是游击办报中最大胆、最英勇的一次对敌斗争。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查阅了这期报纸,头版记载着《阜平召开县议会充满民主团结精神》,二版记载着《爆炸英雄李勇号召武装保卫秋收打击敌人》。竖版、繁体的铅印字如繁星点点,字字重如千钧,字字光辉闪耀!
报社在马兰的日子,同志们与乡亲们结下了深厚的鱼水情谊。邓拓于1939年秋,用一纸“公证状”,将是年3月报社第一次移驻马兰建厂屋时,群众襄助的土地、木料、钉子、钱款等归还原主,留下了“军民团结抗日”的动人故事;邓拓常将聂荣臻司令员送的、报社唯一的那匹白马,借给村里成亲的新郎官来骑,留下了“邓拓为村民牵马坠蹬”的一段佳话。
正因了这情谊,马兰村才成为晋察冀日报社根据地般的存在,七年辗转,数次移驻;才有了1943年反“扫荡”中,马兰村民严守机密、誓死保卫报社、十九人惨遭杀戮的英勇义举;才有了反“扫荡”中牺牲的七位报社同志长眠马兰的那座烈士墓。
我向矗立在马兰村口的“马兰惨案遇难同胞纪念碑”深深鞠躬,一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二
踏上“马兰路”,我似是看到了“马兰后人”、邓拓女儿邓小岚退休后,十九年如一日,往返于北京与马兰之间,深情回报“家乡”的身影。那身影格外瘦弱,拎着行李,背着乐器,从矍铄到老迈,从青丝到白发,脚步却一直坚定。
经老乡指引,我敲开了二十多年前的学生宏伟的家门。宽敞明亮的新民居内,走出一位皮肤黝黑的妇人,她是宏伟妈。见到我,她先是一愣,马上双手一拍,朗声笑道:“哎呀,张金刚老师,是你呀?”我为她的一眼认出,感动得快要掉泪,忙说:“是,是!”
这一幕,与邓小岚1997年回马兰寻访,初遇老乡时的情景格外相似。路过麻棚村,邓小岚向老乡问路:“马兰村怎么走?”老乡热情地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这是什么村?”“麻棚村。”邓小岚不由回想起自己在麻棚老乡家寄养的日子,说:“当年报社曾在这村待过,陈守元是我干爹呀!”老乡竟随口问道:“你是小岚子吧?”邓小岚顿时泪水翻涌。几十年未见,老乡竟能喊出自己的小名,这是何等的深情厚谊!
回到出生地马兰,老乡还是亲切地叫她“小岚子”。亲呀!阔别已久,亲切如昨。一声“小岚子”,将历史与现实连接在一起,续上了邓小岚与马兰村一生割舍不断的情缘。
父亲邓拓与母亲丁一岚因《晋察冀日报》结缘,邓小岚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诞生于马兰村。几代人更迭,马兰村还是马兰村,却换了天地,少了故人。但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村庄曾驻扎过晋察冀日报社;脚下的土地曾掩埋过报社的机器、铅字等物资,浸润过烈士、同胞的鲜血;自家的老屋曾住过报社的同志,住过邓拓、丁一岚,还有“小岚子”。
村民把邓小岚当马兰村人,带她转遍了村庄的角角落落。邓小岚更是将自己视为马兰后人,回京后一直思考着要为依然贫困的马兰做点事。
2003年清明,邓小岚再回马兰,为“七烈士”扫墓,偶遇也来扫墓的马兰小学学生。当问及会不会唱歌时,孩子们紧闭的双唇、局促的神情,深深触痛了邓小岚,一个想法在她心中生成:教孩子们唱歌,让他们的童年一定要有音乐相伴。
这一做,就是十九年。邓小岚组建的“马兰小乐队”更新数代队员,活跃了十九年;动人的“马兰歌声”,在铁贯山下、胭脂河畔、青山绿水间回荡了十九年。有人问邓小岚因何能坚持十九年,她淡然答道:“不能说是坚持,觉得艰苦、困难,那叫坚持。我是真心热爱,真心想为马兰做事,从未觉得苦!”
宏伟妈热情地跟我聊了宏伟在北京工作结婚、自己在村核桃厂打工、自家种着一片板栗园的事情,也讲了邓小岚及“马兰小乐队”的许多故事,并主动提出带我看看邓小岚留给马兰村的“音乐财富”。
一处是村口山头上神秘的“音乐城堡”。这栋童话般的别墅建筑,在晴空丽日下闪着耀眼的光,与村庄改造提升后的马兰村貌不太搭调。可邓小岚亲自设计、筹建并命名的“音乐城堡”,就是为了要让山里的孩子走进梦中的“城堡”,在里面弹琴唱歌,找到快乐。
跨过胭脂河,入村南苇沟,新修的水泥路如一条丝带,载着我们来到邓小岚主持修建刚刚落成不久的“月亮舞台”。半圆形的背景墙面、演出舞台、蓄水池塘、观众看台,组合在一起,如嵌在深山里的明月,令铁贯山下幽静的山谷洋溢着浪漫的色彩。我看得出神,恍惚有小乐队、小歌手从舞台中央的小门走出,弹唱着一首首欢乐的歌。
最后,宏伟妈带我走入我生活工作过的马兰小学(原岔河中学),邓小岚给“马兰小乐队”上课的“音乐教室”就在这里。穿过头顶写有“岁月如歌”四个红字的廊道,一间音乐气息浓郁的教室映入眼帘:音符在墙上跳跃,五线谱写满黑板,钢琴、小提琴、手风琴、吉他等乐器静默着。若有一帮“小精灵”飞入,抚琴弄弦,这里简直就是“音乐的天堂”。宏伟妈说:“中学合并到城南庄后,这里成了小学。邓老师就是在这间教室里,送出了好几代小乐队成员。”
怕打扰刚参加完北京冬奥会闭幕式归来的邓小岚及“马兰小乐队”的孩子们,我没有进入他们的“马兰新区”,只在小区外望了望。宏伟妈说:“新区住着八个合唱团孩子,都是从马兰深山搬进来的,他们真是幸福,赶上了好年头,遇到了邓老师!”
未采访到他们,我并未感到遗憾。因为此时走在“马兰路”上,似乎处处都飘荡着清澈婉转的“马兰歌声”:“彩云轻轻飘过铁贯山,我们走在放学的路上。唱起我们心中的歌谣,等待我们美好的明天……”
三
踏上“马兰路”,我似是看到了一代代马兰孩子、“马兰小乐队”成员,走出大山、奔赴山海的身影;看到了八名阜平县“马兰花儿童声合唱团”团员,在邓小岚老师带领下,唱着歌,到城南庄八一小学集训、到北京鸟巢排练演出的身影。那身影格外瘦弱,却背负着改变家乡面貌、展示老区风采的重任,故而充盈着力量,澎湃着激情,且注定会接续不断,生生不息。
自从来自阜平城南庄的四十四名孩子,在北京第二十四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闭幕式舞台上,两度用希腊语唱响奥林匹克会歌《奥林匹克颂》后,这些孩子便有了一个亲切的昵称——“马兰花儿”。
马兰村共有八朵出自“马兰小乐队”的马兰花儿,与其他四所学校的三十六名孩子,组成花开四十四朵的“马兰花儿童声合唱团”。四个月集训排练,两次鸟巢歌唱,马兰花儿们自立互助,迅速成长,完美绽放,用空灵如冰、清纯如雪、带着泥土芬芳的歌声,惊艳并感动了世界。
走在“报社路”,临街墙上张贴了一溜儿有关“马兰花儿童声合唱团”报道的报纸。在曾经晋察冀日报社驻扎过的地方,这些报纸似与马兰构成了穿越时空的特别契合,格外引人注目。
最吸引我的是《保定日报》一篇《这些花儿,盛开在冬奥舞台》的图文连版报道,我细数过这四十四朵马兰花儿,终于看清了“虎头娃娃”“双鱼娃娃”的可爱模样,并与名字对上了号。认识了来自马兰小学带着奥特曼进京的王希诺,哥哥曾是“马兰小乐队”第一代队员的张艳琪,强忍丧母之痛重归合唱团的席庆茹;认识了来自石猴小学年纪最小的开心果“小糖豆”韩舒心,“上阵亲兄弟”李佳泽和李明泽;认识了来自大岸底小学调皮帅气、让老师又爱又恨的“机灵鬼”梁佑麟;认识了来自八一小学酷爱轮滑的顾站豪,“大眼睛”陈昱龙,“小眼镜”邸俊博……
这些来自刚摆脱贫困的革命老区阜平的孩子,登上世界瞩目的冬奥舞台,就说明了一切。马兰花儿们纯真、质朴、自信、从容的形象,便是马兰、阜平乃至中国孩子的形象。
马兰村,或因漫山遍野的马兰头而得名。马兰头有着旺盛的生命,开出淡雅的花朵,像极了土生土长、淳朴坚强的马兰孩子。
在马兰从教三年,我教过近二百名马兰孩子。他们从深山老峪走几十里山路,会聚到岔河中学,睡夏天闷热、冬季寒冷的大通铺,吃白菜土豆、米饭馒头类的单调餐食,但学习却格外刻苦,早起晚睡,寒来暑往。虽不可能都考上高中,但大抵因学习改变了命运。印象中,他们健康活泼、聪明开朗,永远是我心中盛开不谢的马兰花儿。
参观崭新的马兰小学,不仅有了专业的音乐教室,还优配了好老师,建起了教学楼,供上了营养餐,实现了空气源热泵集中供暖;更让我羡慕的是,有了水冲厕所,不像我们当年上个厕所,夏天一阵恶臭,冬天一坑粪坨。我和陈校长开玩笑:“这‘厕所革命真是‘革了臭旱厕的‘命呀!”陈校长喜笑颜开:“自從易地扶贫搬迁,让老百姓搬出大山,住进新区,孩子们走读上学,连宿舍也省了呢!”
开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时代的“马兰花儿”们,着实幸福得很!陈校长一边给我介绍,一边忙着扫雪,检查教室,为开学做着准备。不日,满园的马兰花儿又将丛丛簇簇地成长、绽放在又一个明媚的春天。
从此马兰路,遍开马兰花儿。这是邓拓想要看到的,是邓小岚想要看到的,是所有马兰人、阜平人、中国人都想要看到的……
巍巍铁贯山,似一座丰碑,镌刻着晋察冀日报社在马兰办报的红色传奇,见证了报社同志与马兰村民同仇敌忾、浴血奋战的悲壮历史。
潺潺胭脂河,似一首赞歌,传颂着“小岚子”不忘初心、深扎故园、音乐启智的奉献精神,讲述着马兰花儿心怀理想、奋力逐梦、奔向未来的时代故事。
每次踏上“马兰路”,我都有不一样的心境,而在2022年初春重回马兰,心绪更是特别。我知道,革命的种子、音乐的种子、希望的种子,已撒遍马兰这块英雄的土地,必将还有太多可能在这里生发,晕染出满眼青绿!
(张金刚,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阜平县工商联主席。在《中国艺术报》《文艺报》《北京日报》《广州日报》《西安晚报》等发表散文随笔作品多篇。著有散文集《多年离家已成客》《水盆盛太阳》。)
编辑:郭文岭 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