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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的五堡洲

2022-04-26王俊

当代人 2022年4期
关键词:辛弃疾英雄

黄昏临近,天边堆叠起片片红霞,明熠灼目。霞光咕噜咕噜倾泻大地,五堡洲浓烈如酽茶。聒噪了一天的蝉,安静下来。我们挨着树荫走,脚下的麻石蒸腾着热气。行至数分钟,迎面看到一个社庙。庙边上有株香樟树,老得明显,树皮暴突皴裂。枝叶纷纷探向社庙,一缕一缕的光在地面上不断地变幻叠影。风吹过来,浓的或是淡的光影如同水中觳纹,荡呀荡,就散了痕迹。庙内非常简陋,除了条状石碑竖立着,空无一物。夕照从墙缝中漏进来,石碑上金光隐现。碑上的字迹漫漶不清,仔细辨认许久,遂看出供奉着“本境期思上社社公(社妈)神之位”。碑顶上挂满祈福的红绸带。其中有一部分失去艳丽的色彩,泛着灰扑扑的凝重。社庙虽小,但祭祀久了,人们所供奉的对象成了“神”。自然,香火也就旺盛了。

伫立于五堡洲的社庙前,我想起在《铅山县地名志》读到的一段描述:“五堡洲,在铅山河西岸,四周环水的沙洲上。”当然,我也想起了辛弃疾。一个地方的文化存在,往往得益于某些人文元素的成全。五堡洲的声望来自于辛弃疾。辛弃疾是宋代豪放派词人的代表,家喻户晓。上中学时,语文老师让我们背诵“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知道了辛弃疾。记得语文老师在课堂上颇为得意地说,铅山的山水非同寻常,留住了阁老的心,是后人的大幸。在阁老不朽的诗篇中,人们能寻访到旧时瓢泉、五堡洲的美丽。语文老师是辛弃疾的“超级粉丝”,习惯和家乡的村人那样称其为阁老。时隔多年,我依然忘不了当年语文老师对辛弃疾的尊崇之情。那是发自肺腑的情感,很真实很自然,一点也不矫作。后来,受老师的影响,我爱上文学,逐渐有了对辛弃疾深入了解的兴趣,知道五堡洲有辛弃疾的起居处,遂萌生拜谒之念。

盘桓片刻,我们绕过社庙,往辛弃疾的起居处走去。四周寂静,只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数声鸟鸣。鹅卵石小径像是从五堡洲深处凿出的一股细流,曲折蜿蜒。两旁的杂草长得茂盛,叶茎上开着淡白淡黄的小花。杂草即便成长在别人遗忘的时间或是空间里,始终记得岁月有序,该舒叶就舒叶,该开花就开花,很坦然的样子。飞虫由草间钻出来,粘着人,在眼前飘来荡去。拐过一道弯,忽然看到坡上木栅圈着一个破败不堪的院子。柚子树高出院墙,斜斜生在沟沿边,结着青涩的果子。想象着柚子花开时节,五堡洲定是氤氲在芬芳的清香之中吧。一俟柚子日趋硕大,踮着脚尖采摘果子,那又是一番何等天真烂漫的野趣图。同行的朋友指着院子,笑著说:“到了,这就是辛弃疾的起居处。”

我极其诧异。如果不指明是遗址,压根儿不敢相信此处即是辛弃疾晚年卧云归隐的地方。读辛弃疾的词作,我们知道他热爱园林,善于经营住所,曾在形如荷叶的沙洲上,建了三进九厅的起居处和“有谁共听潺潺”的秋水长廊。打量四周,只有一间夯土的房子立于黄昏中苟延残喘。墙面上爬着水渍,瓦上长满狗尾巴草。西边的三根木头柱子,布满裂缝。苔藓蔓延其上,犹如绿色丝绒。底下磉墩半截埋于地里,凹槽处雕刻精致的祥云图案,犹自遗留大户人家的风范。东边草木深深,木头随意堆放在残垣断壁上。破损的石板、磉墩、宋砖,到处散落,流露着它们的哀伤。建筑乃是易毁之物。许多古代建筑群在建造之前,似乎就有了结局。它们多半逃脱不了兵燹和时光侵袭的宿命,辛弃疾的起居处也不例外。它在风雨飘摇中逐渐消逝,真实的过去被时间沉淀起来,悄无声息。我不愿踏前一步,无法逾越内心不可名状的惆怅。残存的遗址收纳了太多的久远历史,风轻轻一唤,迅疾满溢出来。

辛弃疾,一出生就被祖父推到了历史的大风大浪面前。辛家世代做着宋朝的官,祖父辛赞却成了金国的“虏官”。颇受争议的身份,给辛弃疾日后的仕途埋下了隐患。单是看辛弃疾的名字,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气息扑面而来。祖父给他取名“弃疾”,实际上是替他设置了人生——学西汉霍去病,做一个英雄。祖父给予的“英雄”这颗种子植入辛弃疾的心底,张开根须,从他的骨血中延伸舒展。就此,辛弃疾的人生轨迹循着“英雄”成长,从未偏离过。二十岁出头,他深入险境,活捉叛徒,立下奇功。然而,人生的轨迹若一条抛物线,高低起伏不平。南归后,辛弃疾凭着出色的才干,位居帅镇一方的封疆大吏。但尴尬的“归正人”身份“刚拙自信”的英雄性格,做事极其较真,以及在政治上趋向理想化,都是不合流俗,注定他与南宋的官场格格不入。在十年间,辛弃疾曾数次向朝廷上书献计,并没有受到预想中的重视。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一场改变辛弃疾命运的灾难来了。他遭遇同僚莫须有的“贪酷”弹劾,落职。辛弃疾百口难辩。现实给他上了一堂教训课。叵测的人心有时比官场险恶得多。要知道,一个人一心许身抗金报国,却无端地遭受怀疑,泼脏水,将自己置于欲进则无路,欲退则万般不甘心的境地,换作谁都觉得冤屈和难受。辛弃疾陷入泥淖,孤独地挣扎。失意和愤懑像是无数块砖头垒砌在他的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完成一个人内心的挣扎,辛弃疾决意换一种活法——离开官场是非之地,投入到和鸥鸟相伴的生活中去。次年,他住进上饶的带湖山庄,自号“稼轩”。

辛弃疾选择上饶隐居,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他不愿意真的隐遁。南宋时期,靠近行都临安的上饶,风景秀丽,富庶安宁,正是南迁而来的中原望族定居的绝佳之地。我们都知道,辛弃疾的身上烙着“英雄”的印记。英雄的属性是,纵使遇到大挫折,也是引而不发,不会乱了“大谋”。谪居上饶,辛弃疾看似放下自己的志向,过上放浪林泉的隐居生活。事实上,他经常参加当地官员、社会名流之间的社交活动,接触官场人物,打探朝廷中的时事信息。重返属于英雄舞台的执念,时不时的像擦亮的火柴,照亮辛弃疾一度晦暗的心灵。你看,辛弃疾面对政敌的打击,仍旧抱持英雄的风骨,坚守他固有的东西。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卡莱尔说:“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就在于他永远不会沉沦和放弃,并把众人引领到一个安宁祥和的境地。”

可是,辛弃疾明显是太理想化了。南宋主和派占据主导,他幻想收复失地如水中捞月,镜里观花。年表上如是记载: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辛弃疾的知音范如山卒。范如山是辛弃疾的妻兄,两人脾性投合,相得甚欢。范如山的去世,让辛弃疾倍感凄凉。十月,辛弃疾再次遭际弹劾,官职全失。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一个冬夜,他所居带湖雪楼失火。雪上加霜的重重打击,使得辛弃疾身体每况愈下。每个无眠的夜晚,他抚摸派不上用场的鱼肠古剑,久久地凝望庙堂的方向。英雄最怕无用武之地,最怕岁月空老。得不到施展其才能的舞台,就等于空有英雄抱负,终将沦落为平庸之辈;病榻上的衰老,则让英雄气短,承认自己向时间缴械投降。辛弃疾的身上一直背负着浓重的英雄情结。可以想象,这些带给他的压力有多么沉重。人生的郁闷到达了一个顶点。这一年,辛弃疾五十七岁。只要想起易逝的韶华,想起屡次被皇帝毫不留情地踢出局,他就伤心透骨,生出无限的悲意。辛弃疾的悲是人间的一种清醒,是对皇帝和朝廷的绝望,也是对现状的厌倦。“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况白头能几,定应独往,青云得意,见说长存。抖擞衣冠,怜渠无恙,合挂当年神武门。都如梦,算能争几许,鸡晓钟昏。此心无有新冤。况抱瓮年来自灌园。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佛,欲问前因。却怕青山,也妨贤路,休斗尊前见在身。山中友,试高吟楚些,重与招魂。”辛弃疾哀叹当世志同道合的知音太少,只能借山林自问自悟。我猜测,在上饶的人生转折之期,辛弃疾一定替自己的余生思考了许多。总之,他结束了长达十年退而不隐的生涯。回到北方的故乡无望,辛弃疾去了铅山瓢泉,那里是他值得托付的地方。后来,他在与瓢泉隔河相望的五堡洲盖了起居处。辛弃疾迁到瓢泉和五堡洲,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隐退。这场隐退,也许是必然的,辛弃疾把铅山的文化历史拉向了悲凉的方向。

天未完全暗下来。乡下人晚饭吃得早,村庄里有人家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有如苍穹新长出的一缕华发。我们离开辛弃疾的起居处,沿着田埂路,信步向河流走去。水声潺湲,像是谁的目光,由远及近一直引领着我们。田里的禾苗在夏天来临之前,攒足力气疯长,浓密而旺盛。河边的菜地里,匍匐着南瓜藤蔓。南瓜学会了躲藏,把果实长进了密叶间。菜地周围扦插着木槿,用以作篱笆。白色、粉红色的木槿花开得热热闹闹的。木槿花可以食用。我采摘一朵,放入嘴里慢慢嚼。空气中弥漫着微醺的芬芳,带着甜丝丝的感觉。大自然的美好消弭了时间,消弭了空间,令人安静,很容易忘却人生的悲喜,岁月的更迭。

穿過田埂,看到一条小河。河面不宽,水浅,小鱼在水草间嬉戏。河中央有一块桌子般大小的乌黑石头探出水面。朋友开玩笑说:“天做被,石当床。无需举头邀明月,月就在眼前;听星星叮叮当当落入水中,小河静静地流淌。”一只白鹭飞出林子,站在那块石头上,朝我们展示出好看的剪影。辛弃疾说懂得了白鹭,就懂得了“要物我、欣然一处”。白鹭的眼中汪着一泓属于自己的山水。我脱掉鞋子,卷裤脚下水,试图靠近白鹭,它凌空飞起,吓我一跳。白鹭拖着两根筷子似的细腿高飞,渐渐变成一道虚影,一个墨点,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暮色中看万物,朦胧而清晰,亲近又疏离。水杉、香樟树、枫杨树、盐肤木、寒芒簇拥在河岸上,被暮色染成一团墨绿,倒映在水中。光与影的交织,勾勒出一幅静穆的丹青画。

河的对岸是瓢泉。瓢泉望向五堡洲,眼眸再挪不开。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相看两不厌。朋友告诉我,辛弃疾卜居五堡洲,因为没有做官,失去丰厚的薪水,一度为了生计,不得已在瓢泉开馆招收学生,干起教书的行当。据《铅山县志》记载,辛弃疾死的时候,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只有历年写的诗词、各类书籍和给皇帝的议事奏章等。听罢,我唏嘘不已。想想都替辛弃疾喊冤,白白担了“贪”的虚名。

远处的林子里有斑鸠的“咕咕”叫声。一只斑鸠叫,另一只呼应。风不动声色地吹着身旁的枫杨树,树叶簌簌作响,犹如声声叹息。里尔克说:“一个人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视自己灵魂的强度和灵魂的承载力。”我不觉陷入沉思:一个经历过“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英雄,面对故土的沦陷,个人仕途的失意,身处偏僻的山乡,英雄之心会不会泯灭?他又会做些什么呢?

在他的前方,陶渊明归隐田园,种下五棵柳树,观照内心,抵达一种丰富而宽广的精神世界。辛弃疾下定决心彻底归隐。他是真的热爱田园生活,曾给十个孩子取名都带“禾”字偏旁。他喜好山水,听说哪里有美景,兴冲冲地前往。青松、翠竹、清泉、溪流、野地等让他觅得趣味。闲时看望朋友,偶尔倾吐一下满腹心思。如果辛弃疾就这么享受恬静的隐退生活,文学史上或许只是多了一个隐士而已。

辛弃疾无法戒掉“英雄”瘾。一旦机会来了,瘾就在他的体内跃跃欲动,并牵引他的躯体,奔向庙堂。翻开年表,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朝廷起用辛弃疾,担任两浙东路的安抚使,可谓位高权重。这次起用,让辛弃疾看到实现梦想的希望。可他因在朝廷中就北伐大计发表过一些具体的看法,和主和派之间发生分歧,不到半年,又被派出临安,到镇江当知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辛弃疾没能得到真正的重用。辛弃疾并不以为然,把心力放在应敌的武装力量上。苦难似乎和辛弃疾的命运胶着,如影随形。到了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七月,辛弃疾遭受弹劾,于秋天回到了五堡洲。彼时的辛弃疾已是六十六岁,垂垂老矣!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辛弃疾病卒。康熙《济南府志》中《人物志》稼轩小传记载,辛弃疾弥留之际,曾回光返照,大喊几声“杀贼”。然后,带着他的英雄梦归于沉寂。

辛弃疾这个北方游子,一生都在英雄的路上踽踽独行。喧嚣污浊中,他的生命、骨血流淌着“英雄”的豪情,使得他的词构成了别具一格的英雄情调。

月亮升起来了,身后的五堡洲沉入另一个世界,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泽。我们沿原路返回。奇异的光照耀着,仿佛给小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白日的热浪被夜色稀释了。月色从香樟树的枝叶间漏下,一地全是沁凉。倏然,晚风吹过来,落叶翩然飘下。我们感到凉意阵阵。身边的友人提醒,还有两天就立秋了。“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辛弃疾的词情不自禁地吟出声。

天上的月亮静静地朗照。人间的晚风缓缓地吹着。

(王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散文》《草原》《山东文学》《湖南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等,作品曾多次获全国散文征文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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