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与吴天明
2022-04-25程文
关键词:路遥 吴天明 张弢 西影
引言
路遥(1949—1992)堪称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精神高标,他从中国西北最贫瘠、最荒凉的大山里走出,登上中国当代文学高峰的传奇人生中,曾经遇到许多热情仗义的朋友,获得多次温暖无私的帮助,从而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一段段感人心魄的友情佳话。时至今日,每当我们回首路遥和他经历的20世纪80年代那段难忘的激情岁月,不仅要通过《路遥全集》继承和弘扬路遥的精神遗产,还应该追踪路遥的人生轨迹,探寻路遥和他同时代的同行者的奋斗历程,从中获得对我们时代至为宝贵的思想启示,进而补充我们的精神动力。
1982年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问世,随即掀起了席卷全国的“人生热”,路遥一跃成为全国知名作家。1983年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吴天明与路遥联手合作,将小说《人生》改编搬上银幕。1984年影片《人生》在全国公映后获得巨大成功,路遥与吴天明由此各自攀登上了文学、电影事业的高峰,通过这次合作,二人相互赏识建立友谊,在此后的岁月里一直保持紧密关系。
1984年9月,《大众电影》杂志第9期刊登了路遥的散文《顽强而执着地追求——记吴天明》,《大众电影》是20世纪80年代深受中国读者喜爱的电影艺术刊物,年发行量数百万册。该文堪称20世纪80年代路遥与吴天明之间友谊的见证,遗憾的是,后来的《路遥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均未收录。2021年,笔者从《大众电影》1984年第9期杂志获知这篇散文,并进行了初步探讨:该文署名路遥,字数1874字,未标明写作日期,内容主要是介绍吴天明的成长历程、电影之路和他的艺术追求。笔者现将这篇散文公布,并力图发现、整理、记录路遥与吴天明等西安电影制片厂老艺术家的交往,为走进、探寻路遥的精神世界打开一扇别样的风景之门。
顽强而执着地追求
——记吴天明
文/路遥
一九五九年冬天一个严寒的早晨,西安一家电影院正放映杜甫琴柯的《海之歌》,电影看来就要开演了,观众们正鱼贯进入影院的入口处。
这时,有一个赤着脚而把鞋提在自己手里的青年,正在人群中急躁地乱窜着,向周围的人兜售手中那双八成新的布棉鞋。这鞋正是他刚从自己的脚上扒下来的。
这种近似于神经病的行为,当然使得周围的人惊奇和诧异。其实这个人的神经很正常,他只是想看这场电影,但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张票,要是回家去拿钱,又会误场,只好付出这样的代价来实现自己如饥似渴的愿望。可惜没有一个人光顾这“货”。谁到电影院来买鞋呢?而且还是临时从脚上脱下来的一双鞋!
电影马上就要开演了,这位极其失望的青年急中生智,跑到附近一个钉鞋匠那儿,好说歹说,赖着向人家廉价出售了这双鞋,然后买了一张票,赤脚片跑进了电影院……
这个青年就是后来的电影导演吴天明。他那时正上高中,已经狂热地迷上了电影。
现在他四十四岁,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在电影界令人瞩目。他已经和别人联合导演了《生活的颤音》、《亲缘》;独立导演了《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上下集)等影片,赢得了观众的欢迎。
一个人只有对一种事业执着地热爱,他才会不懈地去追求,也才有可能取得不平常的成就。吴天明正是这样对待电影事业的。
这位决心献身于电影事业的艺术家,小时候生活在战火纷飞的陕甘宁边区。1942年,他刚三岁,就和母亲一起追随着当游击队長的父亲,转辗于大山之中,可以说是在革命的摇篮里长大的。在这些艰难的岁月里,他一直生活在农民中间,吃住都在老乡家里。窑洞、土炕、酸菜缸和浓厚的农村生活气息,陶冶了他的性格和情操。他现在回忆起这些生活,常常充满了一种无限的深情。正是这些生活,使得他在以后的艺术创作中,天然般地带有一种质朴的素质。这正是一个艺术家极为重要的素质。
由于他和劳动人民在思想感情上是相通的,他在表现他们时就能深刻地理解这些普通劳动者。因此,在他的影片中生活和人物达到的真实程度使人感到就是目睹生活本身。我们从《没有航标的河流》和《人生》中,清楚地看到了吴天明的追求。他认为,我们的电影表现中国人的生活,首先要中国人喜闻乐见。而所谓艺术的世界恰恰首先表现为民族特点。只有纯粹的中国生活才能使外国人看到一种“异国情调”。
“在这方面,中国的前辈导演你最钦佩谁?”有一次我问他。
“崔巍。”他脱口而出。
“你和他有过接触?”
“是的,”他说,“我在大学进修导演专业时,在北影跟崔巍学习了一年,跟他拍《红雨》。这位导演艺术家为人刚直不阿。他在艺术中追求生活的真实,追求民族风格以及所展示的大气派都使我受益匪浅。他的艺术是一个榜样,他本人也是一个榜样。有一次,他给我讲了个小故事。他说他访问苏联时,邦达尔丘克对他说:‘听说你是中国的邦达尔丘克?’他立即回答说:‘听说你是苏联的崔巍!’”这席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从一切方面来说,吴天明在艺术追求上决不保守,他一向赞成电影语言的创新,这从他的影片中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但他追求一种有深刻内涵的创新,而不赞成“只在形式上玩玩花招”。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导演要用内功,而不能用外功”。他认为,“形式即内容”这种被有些人奉为经典的说法是不妥当的。作为一个电影导演,他的精力应主要放在对作品主题的开掘,对生活和人物的把握等方面。应该从内容、人物出发来选择用什么形式表现,而不是从形式出发,使内容陪衬形式,让形式大于内容。实际上,任何花哨的形式也是决然掩盖不了内容的贫乏的。
在一次艺术讨论会上,他说:“影片的素养超不过导演的素养,或者说只能低于导演的素养。对于主题的开掘,能不能挖得深,主要取决于导演的思想认识水平和对生活理解的准确性和深刻性。如果导演对所表现的生活理解是错误的,是主观臆断的,就必然会扭曲生活。”
和他在电影艺术中的追求一样,吴天明本人就是一个非常质朴的人。有些艺术家用“派头”和矫揉造作吸引人,天明却用质朴和坦率使人和他亲近。不认识他的人,很难看出他是个电影导演。他那结实得像水泥电杆一样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和一头乱蓬的天然卷曲的头发,一身随随便便的衣服,简直像一名炼钢工人。他的性格也像炉火一样炽烈,专爱把一些死气沉沉的生活角落鼓弄得沸沸扬扬。现在,他已经担任了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的职务,像一团火似的在西影厂掀起了改革的热浪。
前不久,他对我说:“我要全力以赴地工作,团结全厂职工,搞好改革,尽快改变西影厂的落后面貌。等这些工作稍微顺手了,我还要去拍电影。归根结底,我是个电影导演,我要不懈地追求,力争拿出比以往更好的作品来。”
我相信他追求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
《人生》结缘 硬汉相惜路遥一生喜爱艺术,尤其爱好陕北民间艺术和现代电影,因而他与陕北、西安的众多艺术家有过友好交往,例如陕北说书大师韩起祥、陕西省曲艺家协会主席叶锦玉、西安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张弢、西安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张子良、西安电影制片厂编剧王宝成、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何志铭、陕西省歌舞剧院院长赵季平、延安市歌舞剧团编剧张文庭、甘泉县说书大家张俊功、米脂籍书法家马治权等。其中,路遥与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吴天明的交谊,尤为后人津津乐道。
吴天明(1939—2014),国家一级导演。1939年10月25日出生于陕西省咸阳市三原县西阳镇,祖籍山东莱芜。1949年前他同母亲、弟妹追随父亲革命工作,在陕甘宁边区数年过着颠沛流离的动荡生活,1949年后全家移居西安。1951年他在陕西省保育小学就读,1960年他在西安中学高中毕业后考入西安电影制片厂演员训练班。1974年吴天明考入北京中央五七艺术大学进修导演专业,毕业后吴天明重回西影。
1979年吴天明与北京导演滕文骥联合执导故事片《生活的颤音》,该片荣获文化部优秀影片奖、青年优秀创作奖。1983年,吴天明独立执导故事片《没有航标的河流》,荣获文化部优秀影片奖,并获得第四届夏威夷国际电影节的东西方中心电影奖和依斯曼柯达摄影奖,自此一举成名,吴天明成为中国大陆1980年代崛起于中国西北的新浪潮电影的领军人物。1983年10月,44岁的吴天明被任命为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成为中国电影界最年轻的厂长和锐意改革的时代先锋。就在吴天明意气风发之时,机缘的巧合和上天的眷顾使他邂逅了中国文学界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作家路遥。
黄土高原出硬汉,一百年间出英雄。路遥与吴天明的友谊,堪称是陕西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而这两位硬汉的相识、相交、相互友爱可以说谱写了一部充满魅力的“始于文学——合于电影——终于灵魂”的精神传奇。1983年,当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引发的文学热潮席卷中国大地时,与路遥同是陕北老乡的西影厂著名编剧张子良,向吴天明推荐了路遥,吴天明读过路遙的《人生》后激动不已,于是张子良带着吴天明去会路遥,就这样,三位文化巨子开始了他们人生旅程中的第一次合作。初期的策划工作展开了,路遥担任编剧,吴天明担任导演,而张子良作为当时西影厂第一编剧,担负起帮助路遥修改剧本的责任。关于这段难忘记忆,晚年的吴天明在接受采访时谈道:
我是踩着路遥的肩膀走到这个高度的,不是谦虚,这是真的,没有路遥的作品我哪能拍出《人生》来。我就是再多的生活,也写不出来。别人给我介绍了《人生》,一看我就跑到了路遥家里去了,这作品非给我不行。一见路遥面,我根本就不认识:“你那个作品我拍了啊。”路遥说:“你是谁啊?”我说:“我就是吴天明嘛。”说着说着我就激动了,路遥说:“就给你吧。”这个作品当时在全国影响很大,当年跟《高山下的花环》同时上映,这是当年上座率最高的两部电影,《高山下的花环》是官方推出,官方宣传力度很大。
于是,1983年夏天,路遥与吴天明等西影剧组人员一起到陕北采风、选景。后来,吴天明在回忆文章《听路遥唱歌》中写到了这段往事:
路遥带领我们几个主创在米脂、绥德、清涧、延川的沟沟峁峁转了十几天,为电影《人生》采外景,住在甘泉县政府招待所修改剧本。
我和路遥住在一面三孔套窑的两侧,中间是会客室,也是我们开会的地方。一天晚上剧本讨论到十二点多,路遥说你们去睡觉吧,我再弄一会。我们各自散去以后,不知道路遥鏖战到几点钟。
在陕北采景的日子里,路遥一直兴致勃勃地领着我们看这看那,如数家珍般介绍那些农家用具和窑里的摆设,有一次他竟然脱下一位老农又破又脏的牛鼻梁布鞋,给我们讲解它的做法和特点。我是关中农村长大的,自认为比较熟悉农村,而路遥一直向我强调“陕北特色”。他说,我不懂电影,但我认为文学和电影在描写人物生存环境、营造艺术氛围方面应该是相通的。我不是要求你们在电影里搞陕北民俗展览,但一定要把主人公放在一个真实的生活环境中。路遥针对当时虚假成风的电影创作状态提出的这种艺术追求,对后来我们把握影片的真实性方面的确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路遥带着我们参观了他生父母和养父母的家。生活在黄土深沟里的路遥的亲人们那种贫穷的生存状态,使我们进一步理解了路遥和他的作品。路遥心灵上深深的苦难烙印和他自残般的写作与人生状态,不但让我们能够比较准确地阐释他的作品,而且成为激励我们拍好影片的精神食粮。
影片《人生》就这样进入了拍摄阶段,全体剧组人员来到陕北之后,每天的工作任务是紧张而又烦琐的,白天演职人员外出拍摄外景,晚上主创人员还要开会讨论剧本。就在工作期间,路遥和吴天明这两位性格强悍、行事专断的硬汉之间,由于创作理念不尽相同,既切磋出了艺术的火花,又碰撞出了不和谐的纠纷。对于这段往事,笔者在2021年采访了路遥与吴天明共同的朋友、西影厂知名导演何志铭,他回顾并讲述了《人生》拍摄期间发生的事情:
1983年我不在《人生》剧组,我是后来到米脂县见到张弢(路遥的好友)的弟弟,听他讲的,《人生》拍摄期间,路遥和吴天明是有矛盾的,起因就是编剧干涉导演的创作。路遥对影片的要求比较严格,而吴天明又做不到路遥的要求。照理说编剧有资格向导演提出批评,但是这样一来,导演的权威就要下降了,尤其是在现场拍摄当中,路遥和吴天明一发生争执,那全体演职人员就看出来了,编剧和导演意见不统一,这让他们听谁的是?他们难免就会各站一边。演员们都是尊重导演的,但是编剧批评导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样容易损伤导演的颜面,吴天明就不好调动演员了,搞得双方都不愉快。后来张弢知道这事,就来到《人生》剧组,他是调解矛盾的高手,每天都来做路遥和吴天明的工作,办法就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再加上和稀泥,结果路遥和吴天明都被张弢给逗乐了,就这样减少了许多无原则的纠纷。影片就拍下去了,到最后吴天明离不开张弢,路遥也离不开张弢了,第二年,张弢就调进西影厂当了副厂长。
对此,吴天明晚年在接受采访时,坦率地谈到自己对路遥产生的不满情绪,印证了何志铭的说法:谁都想当英雄,我也想成为英雄,男人干事业就是一种成就一种追求,这是一般的男人基本都有的,包括一些没有文化的男人,在村子里头他也不想当狗熊对不对?男性本身就有一种雄性激素刺激,非干大事不成,路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雄性强得很。
影片《人生》外景拍摄即将结束,就在这时,西影厂德高望重的老厂长田纬逝世一年,陕西省委决定任命吴天明接任西影厂厂长。由于西影厂是1958年建立的国家级老单位,全厂职工有1800人,加上职工家属达到6000人,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整个西影厂在改革大潮来临时实际上步履维艰、困难重重,吴天明可以说是临危受命。在他拿到委任状后,便向路遥、张弢两位“能人”请益,究竟怎样才能当好这个厂长,路遥为此请教了张弢,张弢巧妙地点拨了路遥,于是,这便有了吴天明在访谈中提及的路遥的妙计:
我心想西影厂就是这样的烂摊子,这让我咋弄呢。有一天晚上我跟路遥说,这个厂长咋当?”路遥说:“这好当得很。你回去以后,不是要拍内景吗?你就晚上拍内景,上午睡觉,下午开会,调所有的车间来给你汇报工作,你一句话都不要讲,你就听上一个月的汇报,他们都得承认你是厂长了。”
然而,说笑归说笑,吴天明走马上任之后,他的肩上担负的是西影厂改革和发展的千斤重担。尽管他在当年曾经豪情万丈地对身边的一群年轻人说:“西影厂从此以后就是咱们的了,干吧,哥们!”
1984年,影片《人生》隆重亮相,它在当年引起了巨大的观影热潮,在那个每张电影票仅售价一角五分的时代,《人生》的全国票房达到了一个亿,成为当之无愧的年度票房冠军。在四川大学上映影片《人生》时,一万两千名大学生冒着倾盆大雨观看,他们还喊出了撼人心魄的口号“《人生》万岁!”“吴天明万岁!”可以说,《人生》彻底点燃了充满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激情的20世纪80年代人们的心灵,并在当年荣获《大众电影》“百花奖”四项大奖(包括最佳故事片奖),该片成为中国新时期电影的里程碑之作,并且奠定了“西部电影”雄浑厚重、直面人生的写实派艺术风格。路遥因电影《人生》的传播名声传遍全国,吴天明因电影《人生》的成功荣登西影厂厂长,张弢因成功助推电影《人生》荣任西影厂副厂长,三位硬汉从此踏上了人生道路的新里程。
旋涡西影 兄弟恩怨
1984年8月,吴天明正式执掌西影,成为西影继钟纪明、田炜之后第三任厂长。他继承了钟纪明厂长任劳任怨为艺术献身的精神和田炜厂長“草鞋厂长进北京”的朴素作风,以喷涌的热血、旺盛的精力投入电影事业,开启了西影厂轰轰烈烈的改革进程。回顾这段峥嵘岁月,晚年的吴天明感慨万千,他在访谈中说:
我做西影厂厂长五年,如果说我有一点成绩的话,那就是我这个人没有私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玩着命去做,这就是幸福。
因此,吴天明上任后,立即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他推行的改革措施依次有:
提拔新锐干部,免除五十多名老干部,使西影厂中层干部的平均年龄从五十多岁下降到三十岁出头;要求全厂职工学习业务技术和外语,每名职工每年至少要参加一个培训班;向全国大规模招揽人才,从广影厂招来了导演张艺谋,从珠影厂招来了导演周晓文,从北影厂招来了导演滕文骥……不仅如此,吴天明慧眼独具地发现并大胆提拔、起用、扶助中国电影界一批风华初露的青年后辈,例如,他将当时还是一名美工的芦苇提拔为编剧,最终成就了大师级的中国第一编剧芦苇。他从当时衣衫褴褛、黄尘满面的三位艺术青年的手上接过影片《黄土地》的采风笔记,立刻义助他们钱财、吉普车,使这部名垂影史的佳作《黄土地》得以问世,更使这三位年轻人一举成名,他们就是日后扬威国际的中国导演陈凯歌、张艺谋、何平。他不拘一格重用人才,从来不计较英雄出身,这使得中国著名编剧芦苇,中国著名摄影师顾长卫、柏雨果,中国著名作曲家许友夫、赵季平,中国著名美工师曹久平,这些日后撑起了中国电影人骄傲的一长串人物,都在物质生活贫困然而精神追求丰富的80年代崭露头角,并且都在西影厂迈出了人生传奇的最初步伐。吴天明更为震撼的大手笔是,全力支持青年导演在电影艺术上开展先锋性的实验,他为西影厂制定了每年三等级拍片规划,这就是:拍些赚钱的商业片,满足观众的娱乐需要;拍些主旋律的故事片,符合国家的宣传需要;把所有财力集中起来,支持以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黄建新等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拍摄艺术电影,到国际上给中国人争光!为了西影厂的发展,为了中国电影人的自尊,吴天明殚精竭虑迎难而上,他发誓要让西影三年翻身,五年辉煌,撑起中国电影的脊梁!
历史赋予了吴天明这一代电影人机遇和荣光,僻处中国西北的西影厂迅速实现了命运的逆转和腾跃。从1984年吴天明电影《人生》开创了中国的西部片,引起中国影坛瞩目;到1985年颜学恕电影《野山》与黄建新电影《黑炮事件》联合包揽了中国电影金鸡奖主要奖项,西影从此登上中国电影的殿堂。1987年吴天明电影《老井》一举夺得东京国际电影节四项大奖,陈凯歌电影《孩子王》荣获戛纳国际电影节金闹钟奖,周晓文电影《最后的疯狂》与张子恩电影《黄河大侠》共同引爆了中国最早的商业片浪潮,西影厂影片掀起了中国观众的观影热潮。1988年对于中国电影人,乃至国人都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年份,张艺谋电影《红高粱》在柏林国际电影节勇夺大奖:金熊奖,实现了中国电影人四十年来的梦想,标志着中国电影正在世界的东方崛起。就在这年,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颁奖典礼上,西影厂包揽了24个奖项中的17个,从而站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界的巅峰,当时的电影界流传着这样的话:“西望长安城,有个吴天明。”“中国电影的希望在西北。”以吴天明为代表的西影艺术家,他们与80年代中国新时期文学同步崛起,以非凡的勇气和炽热的激情,直面现实,干预生活,大胆表现中国多灾多难的历史,歌颂中国民族的血性生命力,直击中国人的心灵记忆,显示出西部电影强大的艺术魅力,从而感动了亿万观众。
然而,西影厂辉煌的背后,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旋涡,这也构成吴天明沉重的负担。首先是他推行的改革,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使他树敌无数。其次是他面临的阻力,当时西影厂一位人士说过:“天明大哥当厂长五年,老了二十岁。”
背负巨大压力,使吴天明心情郁闷,并且变得暴躁易怒。就在这时,有人向他进言:副厂长张弢给西影厂引进二百多人,这种行为有拉帮结派之嫌,引起了吴天明对张弢的疑虑。然而,张弢当初进入西影厂,是路遥和吴天明对他的才干、人品一致认定的,但就在这大是大非面前,吴天明却发生了严重的误判,他开始怀疑张弢,甚至担忧自己在西影厂的权威受到了张弢的挑战,如同古老的俄罗斯谚语所说:“别相信你兄弟说的话,要相信你自己的斜眼”。吴天明还把自己对张弢的看法告诉路遥,使路遥对张弢也产生了误解,原本志同道合的三位硬汉之间,逐渐产生感情上的嫌隙。2020年,笔者在陕北采访何志铭,他讲述了当年发生的事:
80年代张弢给西影厂引进二百多人,那时西影厂要发展,就得引进人才。张弢是西影厂副厂长,他为人热诚,恨不得把他认识的艺术家都招进来,加上张弢生活上又有些小毛病,于是有人跑到吴天明那里进谗言,说张弢想要在西影厂拉帮结派,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吴天明就直接问张弢:“咱们两个都是英雄,就是一个槽里的两头骡子,是你走还是我走?”张弢顾全大局,回答:“我走。”路遥知道这事后很生气,认为张弢不争气,给自己的脸上抹了黑,对张弢产生了误解。其实,张弢承受了很大的委屈,他是带着委屈离开人世的。
路遥对张弢的态度,使张弢寒了心。因为,张弢为路遥付出的牺牲太多了。两人认识的时候,张弢是甘泉县文化领导,路遥还是大学生,路遥跟张弢约定:咱俩一个从政,一个写作,张弢决定从政支持路遥,他就是给路遥当人梯,成就路遥。他当时想,莫要说我没有错,就算是我有错,你也该原谅我啊!
路遥和吴天明都是硬人,能干大事,也能心硬。张弢跟他俩不一样,外表上谈笑风生,插科打诨,其实心里埋藏的痛苦极深。他一直到死,都没说过路遥一句坏话。我们看路遥像神一样,可是张弢太了解路遥的缺点了。他想:你能理解我,就是朋友。你不理解我,绝不乞求你理解。
关于路遥性格上的缺点,路遥的好友、作家陈泽顺在回忆文章《记忆一个远去的人》中有过描述,他写道:
现在,路遥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在我所交的朋友中,有人完全不值得交往。我知道路遥长期保持着一种观点,那就是朋友要随时调整,要毫不犹豫地远离那些构成负累的人。
2021年,筆者采访路遥的好友、著名诗人曹谷溪,向他问及此事,曹谷溪表达了与陈泽顺相似的观点:
我没有听路遥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就是这样做的。所以做路遥的朋友,要有相当的宽容。
2021年,笔者在延安采访路遥的朋友、历史学者樊俊成,他认为路遥在私人交往中,更加注重对方的人品:
路遥只和正能量的人交朋友,至于那些负能量的人,他根本看也不看。
2020年,笔者在北京采访路遥的同事、作家航宇,他也坦率谈到路遥在处事待人方面的一些缺陷:
他(路遥)可直了,合他脾气的,就是好人;不合他脾气的,就是坏人,碰到他看不上的人,他转身就走,不考虑对方。
就这样,曾经亲密无间、肝胆相照的路遥和张弢,逐渐疏远了。1988年,张弢远走海南岛,另谋发展,路遥和吴天明则固守在各自的阵地上,继续奋战。
英雄末路 天堂永生
1989年5月,吴天明远赴美国访问,其后,吴天明在美国顽强地从零开始,他依靠贩卖录像带,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张弢到海南岛后,做过《海南日报》社副主编,并策划建立海南省电影制片厂,终因孤军奋战未能如愿,加之海南气候炎热难耐,生活习惯迥异于西北,这使张弢日夜西望长安,决定返回故乡。
与此同时,留守西安的路遥在中国文学界逐渐稳登高峰。1991年3月,路遥因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中国文学最高奖——茅盾文学奖,顿时,荣誉、鲜花、掌声铺天盖地涌来,路遥一时间成为中国西北地区最耀眼的作家。这年6月,西安电视台编辑毛安秦要拍摄宣传路遥的节目,张子良应路遥请求派出导演何志铭,与毛安秦合作,拍摄了一部电视片,由路遥命名为《路遥,一个普通的劳动者》,该片颂扬了路遥的奋斗精神。与吴天明漂泊海外、张弢羁留异乡的人生际遇不同,此时的路遥似乎达到了自己人生和事业的巅峰。
然而,就在这年,路遥与文友、作家韩贵新之间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韩贵新在回忆文章《最后一次交谈》中写道:
当端起我给他(路遥)泡的第二杯咖啡时,他突然望着我问道:“你觉得我现在很风光是不是?”
我点点头:“当然,《平凡的世界》给你带来了多大的荣誉,现在,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毬,荣誉算个毬,我一满不当回事。”
他不理会我不解的目光,却直端端问我:“你知道我现在想甚哩?”
听他问话的口气,他现在决不是在酝酿什么石破天惊的新作品,那么他在想什么呢?我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离开作协。”
“离开作协?”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睁大眼睛。
“你别这么看我,我真的想离开作协。”他说得很认真。
“为啥?”
他说:“一个默默无闻的作者,靠着自己的努力,发表了一些作品,作协认为这个作者有前途,就设法调到作协来。有作协这块金字招牌,作品就容易发表,于是,不出几年,这个作者便红起来,成了有影响的作家。功劳呢,当然是作协的,因为这个作家是作协‘培养’出来的。”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声音低沉,语气徐缓,并不激昂,更不激愤,就像他平时并不张扬一样。不过,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很重,好像有什么东西郁结在心头似的。
由此可见,当年在表面风光的背后,实际掩藏着路遥不为人知的满腹心事,再加长期超负荷的辛劳写作,最终摧毁了路遥这位强悍不屈的陕北硬汉的身板,使他像一位被拦腰砍断的巨人那样垂下了高傲的头颅。1992年8月,路遥终于在乘火车回延安的路上病倒了,他住进了延安人民医院,生命垂危,远在西安的张弢和张子良闻知此事,立即结伴赶往延安探望路遥,关于这次探望,张子良在回忆文章《斯人去矣光彩依然》中有过无限深情的描述:
8月9日,路遥到了延安,一到延安就病倒了。
8月11日,我和路遥的老朋友张弢赶到延安,在延安宾馆一落脚,就打听到路遥住在南二楼,扔下行李,立刻去看他。
路遥和延安原地委书记冯文德同志并排坐在沙发上。一位小伙子伺候在旁边。我和张弢进去后,路遥没有挪动身子,只疲惫地抬抬手,表示欢迎。
怎么了?张弢大为惊异,我一步抢到路遥跟前,就势坐在地毯上,路遥拉住我的手,死劲儿捏得更紧了,另一手却伸到眼角,不断地用拇指抹泪——我没有见路遥流泪——我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
你们来太好了!路遥突然说,泪水泉涌似的往下流着对我说,这次我请你们多住几天吧,我们终于有时间聊天了……
就在这感人肺腑的一刻,路遥与张弢,这两位终生的好朋友,一刹那间误会冰释了,他们的友谊复活了!
但是上苍并没有留住路遥的生命,这年11月17日,路遥因病逝世。噩耗传来,远在美国的吴天明悲痛不已,他给国内路遥追悼会寄去挽联,表达了无尽哀思:
三尺白练悼文坛顿失英才,一片哀恸哭上苍夺我挚友。
1993年秋天,为了缅怀路遥,纪录片《路遥》在陕北开机拍摄,导演何志铭、编剧航宇带领剧组走进了生养路遥的陕北老家,何志铭回忆这段拍摄过程写道:
用十四天的时间在陕北拍竣,十二个昼夜在昏暗的剪接室里完成的。以致最后持续两个昼夜录制解说词和音乐,无法抗拒的瞌睡,使火红的烟头两次跌落在我的军大衣上,烧了一个个大洞,在极度疲倦的昏迷中录音师唤醒我,是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日的凌晨。
终于,1993年11月初纪录片《路遥》摄制完成,赶在这年11月17日路遥逝世一周年时得到首映,他们用辛苦的劳动,告慰了远去的路遥。
1994年,吴天明回归祖国。次年,他踏上陕北的土地,来到延安大学文汇山路遥墓地,凭吊路遥,他在路遥墓碑前点着了烟,长叹说道:
你“狗日的”咋还抽,你都抽死了,你再抽一根,老哥,想你了。
路遥走了,张弢也一直在心里默默怀念他。2020年,笔者采访航宇时,他给笔者讲述了一件难忘的事:
路遥去世以后,有一年我到西影厂办事,遇到了张弢,他当时一见到我,非得请我吃饭不可。我俩到饭店坐下后,他向我敬酒,对我说:‘你在路遥住院期间照顾路遥,我感谢你。’当时我感动得几乎落泪。
1995年,张弢阔别西安多年后,重新调回西影厂。晚年的张弢逐渐被人们遗忘,被电影界冷落。2010年1月12日严寒的早晨,张弢因病逝世。张弢的好友、书法家马治权在悼念文章《悲凉的人生》中追忆张弢的一生,写道:
他才64岁啊!前天下午我给他烧纸,发现他住的平房又小又黑,还没有暖气。他勤奋了一辈子,努力向上了一辈子,最后用一生的积蓄买了一套新房,给儿子结婚用,而自己却住在十几平方米,没有暖气的房间。这实在是一个悲凉的故事。
张弢与路遥交往很深,是路遥把他介绍给吴天明的,他当了副厂长。不幸的是他与吴天明有了矛盾。吴是强项人物,自然容不得他,他一气之下去了海南,最后又回来了。张子良去世后,我说,你比子良好,心态平和,一派老庄无为,而子良始终处在竞争状态,结果毁坏了自己。他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听了后灿烂地笑了。
其实我们都被他蒙蔽了。他这次的遽然离去让我们知道,他还是没能消化命运加给他的不公。他平时的快乐,只是一种假象,内心世界仍被痛苦深深地包裹着。他是不能用平常心活着的陕北人的又一个典型。身为将军的后代,要么在战场上战死,要么就高举义旗……这是他们的遗传,也是他们的宿命。
就在三年前,身患重疾的张子良结束了他在轮椅监牢中的九年精神苦刑,带着太多未竟的心愿离开了人世,没有多少人能够记住这位“新时期电影之父”。2021年,笔者在西安采访马治权,他谈到了张子良晚年的状况:
就算是一个普通人,剃光了头,坐在轮椅里,每天困坐着,整整九年,都会无法忍受,何况是子良这样刚强的硬汉!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路遥、张子良、张弢等作家、艺术家相继辞世,标志着充满青春梦想和烟火激情的80年代最终垂下了灿烂芳华的大幕。感人肺腑的年代已然过去,但是,中国电影界還存活着一批精神世界的守护人,他们在顽强地捍卫着艺术信仰的余辉,吴天明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1995年,吴天明重返中国影坛,他在得到香港邵氏公司投资后,拍摄反映民国时四川艺人苦难史的影片《变脸》,该片次年荣获包括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在内的众多国际奖项,但在国内上映并未引起轰动。1998年,吴天明拍摄表现当代青年情感故事的影片《非常爱情》,然而,影片歌颂的高尚爱情却没有引起观众的共鸣。2002年,吴天明拍摄以民族企业家张瑞敏为原型的传记电影《首席执行官》,该片依然没有摆脱“叫好不叫座”的命运。究其缘由,是时代已经变了,中国电影进入市场经济年代,实行商业运作模式,在许多电影公司出品人看来,吴天明的年纪大了,审美过于传统,性格过于偏执,一味强调艺术,缺乏商业价值,已经是“廉颇老矣”!
2005年,西安市曲江新区管委会负责人找到吴天明,次年该管委会成立了“曲江影视”,吴天明被委任为董事长。之后在“曲江”供职的数年里,吴天明筹措了众多的剧本,但是这些拍摄计划都被出品人以“预算过高”“商业性不足”为理由统统否决。一句话,吴天明想拍的影片,不赚钱;赚钱的影片,他看不上。2012年,随着吴天明与“曲江”的合约期满,他最终选择黯然离去。
2013年1月,吴天明远赴法国巴黎参加第三届法中电影节,在影展上他遇到了老朋友、女导演彭小莲。两人交流,谈及电影,于是有了这番痛切的对话:
她低着头告诉吴天明:“很难很难,现在找不到钱拍有意思的电影了。”
吴天明听完后问她,几年没有拍戏了?
她说,五年多。
听到这里,吴天明忽然大声地对天空喊道:“你就这么给我站着!谁他妈都不要靠!求什么人啊!找不到钱,也不拍那些烂片!”
就这样,吴天明人到晚年,孤单落寞,与世寡合,无人问津,曾经性如烈火的他,如今却要面对孤独难耐的老境,如同西方谚语所说的那样:“凡是经历巅峰的人,下场一定无比凄凉。”但也就在这种悲凉心境下,吴天明终于回想起了张弢,那个和自己一样曾经一言九鼎、如今晚景凄凉的硬汉。于是,他去找张弢的好友马治权,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张弢的事,是我做下毬事。你要是见到他,对他说,叫他别往心里放。
感同身受的吴天明,愈加理解了市场经济大潮下,濒临灭绝的中国民间艺人传承和生存的痛楚。于是,2012年,吴天明拍摄了最后一部影片《百鸟朝凤》,影片讲述两代唢呐艺人的艰辛奋斗,颂扬他们在没落中坚守信仰的精神。2014年2月,影片《百鸟朝凤》制作完成,但是,影片上映一周,票房仅有381万。就在这年3月4日,吴天明病情猝发,在北京不幸逝世,享年75岁。在吴天明葬礼上,他生前曾全力支持过的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黄建新、顾长卫等中国第五代导演都赶来送他们的“头儿”最后一程。在吴天明手机里,最后一条短信发给某位发行公司总裁,身为艺术家的他说着谦卑的话:
请您看看这部片子,帮我出出主意,怎么样可以发。
然而,对方没有回复。当然,这也决不意外。
2014年,对全体西影人来说,是一个难以忘却的年份,他们来送曾经的老厂长天明大哥最后一程。吴天明的名字,代表了20世纪80年代西影厂和第五代导演的光辉岁月。
结语
如同路遥一样,吴天明把自己的每一寸心倾注在了胶片上,更把自己对艺术、对观众,乃至对我们民族最深沉的爱传达给了电影,表现出一位中国艺术家的勇气、良心和责任感。如果说路遥是政治家,吴天明就是文化家。路遥是陕北高原的硬汉,外表高傲冷峻,内心柔情似水;吴天明是关中平原的大汉,外表强悍敦厚,内心炽烈如火。路遥的笔下显示出陕北的黄土大地,沉雄悲壮,富有崇高之美;吴天明的电影展示出晋北的太行巨山,浑厚朴实,富有返璞归真之美。路遥在文学天穹上冉冉升起时不幸猝然降落,吴天明在电影传奇谢幕时依旧顽强固守。路遥是以死相拼的文学殉道者,吴天明是以生命捍卫着艺术信仰的守护人。历史让他俩获得艺术成功的巨大荣耀,而他俩也没有辜负沸腾的时代,以燃烧的生命投进讴歌人民、照亮前路的艺术劳动,直至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正像路遥的墓碑上镌刻着路遥的誓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吴天明的墓碑上铭刻着吴天明的话:“我爱电影,这辈子我只干了这一件事。”
而在路遥和吴天明之间,还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张弢,他是一位被遗忘的陕北豪侠。他的一生,虽然没在陕北艺术的星空迸发出自己的光芒,但他却以炽热的心地温暖了前行道路上许多位光彩熠熠的同行者,然后被这些同行者聚合的伟大光辉覆盖了他的影迹。和他一样壮志未酬的英雄中,令人扼腕痛惜的还有张子良,同样是在人生的巅峰,却不幸被厄运之神击中而黯然退场。他们在用生命去成就艺术的人生历程中,因共同的精神追求走到一起,在这难遇的奇才聚合中间,因為强悍的硬汉碰撞迸射出生命的炽烈火花,也不可避免地摩擦出权力的冷酷矛盾。但是,他们毕竟不是权力场人,而是性情中人,他们最终回归到了可贵的初心,并且本着求大同、存小异的精神,设身处地理解了自己的朋友,于是,路遥、张弢、吴天明最终实现了冰释和好,即便有的在人世,有的已经在天堂。
时光进入21世纪,每当我们回首西影,曾经光芒万丈的20世纪80年代,曾经泪流满面的激情岁月,那是一代人的永恒记忆,一块土地的不朽灵魂,一个觉醒年代的澎湃梦想,更熔铸着无数献身者的生命与热血。而路遥就曾在他们中间,并同他们的领袖吴天明并肩奋斗,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时代骄傲,他们的友情故事也会长久地回荡在黄土高原的艺术星空。
谨以此文献给远在天国的路遥、吴天明、张弢、张子良!
作者:程文,徐州技师学院航空学院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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