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青年必读书》
2022-04-25张洁宇
按语:为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提升研究生培养质量,促进学术交流,由北京师范大学鲁迅研究中心、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联合主办的“鲁迅研究与现代文学新视野——研究生学术素养系列讲座”在2021年10月—11月成功举行。六位学者应邀做了专题讲座。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刘勇、沈庆利、黄开发、张莉、张国龙、李浴洋与陶梦真等教师主持了讲座或者担任与谈人。来自校内外的数百名师生通过线下与线上的方式参加了讲座。这一系列讲座反响热烈。结束之后,我们特约六位主讲人在各自讲稿的基础上掇取精华,形成了这组笔谈,发表于《名作欣赏》,以飨读者。
1925年2月21日,《京报副刊》“青年必读书”征求专栏上刊登了一封来自鲁迅的回信。关于“必读书”,鲁迅的回答只有两句故意捣乱似的俏皮话:“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
但其后的一段“附注”,却是详细而严肃的,而且引发了强烈的反响与争论。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人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为这段话,鲁迅挨了不少骂。他自嘲这是他“华盖运”的开始。1925年底,他在《华盖集·题记》中说:“我今年开手作杂感时,就碰了两个大钉子:一是为了《咬文嚼字》,一是为了《青年必读书》。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骂信,收了一大捆,至今还塞在书架下。”那些“骂信”,有指责他“武断”“偏见”“浅薄无知识”的,有“为中国书打抱不平”的,更有说他“卖国”“有误一班青年,有误中国”b的,这类批评直至多年以后仍不绝如缕。当时的鲁迅对此基本未做回应和解释,他大概觉得,对那些没看懂他的意思的人,以及某些看懂了却仍误会他的人,都没有太多解释的必要。他或许相信,那段“附注”已经把他的态度说清楚了。
事实上,鲁迅的态度确实是清楚明白的。“附注”的核心不在“书”,而在“人”;鲁迅关注的问题也并非“读书”,而是“现在的青年”的“活”的问题。他的逻辑是:书有两用,一是教人“言”(文字),二是教人“行”(思想),但归根结底,读书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的。中国书多让人能言而不能行,“与实人生离开”,对“现在的青年”而言,是无用甚至危险的。至于为什么中国书教人能言而不能行,鲁迅在此后不久的一篇文章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中国书里的“教训”往往让人“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这就是所谓的“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而在他的认识中,“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所以,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鲁迅在“言”“行”之间选择了“行”。因为是否能“行”直接关系到是否能“活”和“怎么活”的问题。能“行”才能“活”,能“行”才能“改良这人生”。在这样的理念指导下,鲁迅将文学中对于文辞意境等方面的追求放到了现实性与行动性之后,将艺术审美置于相对次要的位置,高度强调文学的行动力。这并不等于否定了文学的“言”的功能,而是意味着,在特定的时代中,文学对于现实的介入和批判能力,是更迫切、更重大的。这个文学观与鲁迅早年就开始并一直保持关切的“立人”“改造国民的灵魂”等重大问题息息相关。
因此,要正确理解《青年必读书》的内容,需将之置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不仅理解鲁迅言辞背后的真正问题,同时还要考虑其观点与选择的依据和语境。换句话说,鲁迅不是在否定中国文学的审美价值,而是在那个特定的“大时代”中,选择了另一种美和另一种价值,即行动的、实践的、斗争的美与价值。对于这个特定的“大时代”,鲁迅在1927年明确地说过:“我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不是死,就是生,这才是大时代。”虽然,这个对于“大时代”的具体性质的判断是在《青年必读书》之后两年做出的,1925年的中国和1927年的中国当然也是不同的,鲁迅的判断是依据历史事实的判断,但是,对于现实斗争的直接与残酷的认识,是在长期观察与思考中形成的。鲁迅在1925年——甚至早在1925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相关的观察与思考。
所以说,在1925年前后——并直到鲁迅去世的十几年间——是现实迫使鲁迅选择了这样一种特殊的文学观。就像他后来说的:“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应该说,鲁迅的选择并不是背叛或远离文学,而是在原本的文学观念中加入了一个重要的、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补充。换句话说,并不是原本“美”的东西不美了,而是说,仅仅把那看成唯一一种“美”是不行的。在鲁迅看来,在新的历史处境中,文学还要有另外的美,那就是他一直在杂文中践行和实现的另一种美,它来自一种“有情的讽刺”,它是一种“真实”“热情”“严肃”“有骨力”、匕首投枪式的、“大时代”特有的美。
在《青年必读书》中,“活人”一词共出现两次。这是一个并不常用的、语气很重的词,鲁迅特意用它代替一般的“人”,与“僵尸”相对,突出了“活”与“死”之间的强烈冲突。事实上,生死这对冲突,正是鲁迅思考最多的一个话题,它常以不同方式出现在鲁迅的笔下,尤在《野草》中最常见、最突出。
在《死火》中有这样奇幻的想象:“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象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这“死火”既未“冻灭”也未“烧完”,所以它并没有真“死”,它保留着燃烧的姿势,但又没有真的燃烧,所以它也并没有真“活”。与之相似的是《死后》中的“我”:“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但“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尚在”。因为有知觉,所以“我”没有真“死”,但因为不能动,所以“我”也并未真“活”。《死火》和《死后》两个例子让人们看到了鲁迅对于“活”与“死”的最独特的思考:在他看来,“活”即是行动,只有行动才是真正的“活”。
也就是说,只有行动的人才是“活人”,也只有行动才为“怎么活”的问题提供了唯一的、真正的答案。从这个角度看,鲁迅的作品中常有对这一独特思考的重复和强调。比如那位一直在“走”的“过客”,或者《伤逝》中想要摆脱停滞的生活,不惜代价地寻求“新的生路”的涓生。他们都是行动的“活人”,他们也都是在用行动本身来为自己的生命“作证”的人。因此,如果要用一两句话概括《野草》的哲学,我认为最恰切不过的就是过客所说的“我只得走”和死火所说的“我不如烧完”。这两句话真正体现了鲁迅本人的生命观,那就是:只有“行动”,才是真正的“活”。对于过客来说,这行动就是“走”;对于死火来说,这行动是燃烧;而对鲁迅本人来说,这行动则是写作。
鲁迅用自己的写作直接实践了文学的行动,塑造了一种“大时代”特有的美学风范,而且,他早在《青年必读书》中就已清楚地解释了自己的文学观与生命观。遗憾的是,他的那次表述被很多读者与批评者误解或忽略了。
此外,从形式上说,《青年必读书》也是特具意义的。它應该算是鲁迅杂文中最极端的例子,它将《京报副刊》征求问卷的形式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收入《华盖集》中。这个形式显然不符合所谓“文”的标准,但这却正是鲁迅对于文章体式的一次蓄意的冒犯和刻意的越轨。他把这一特殊的样式编入杂文集,以“杂”的名义,为他的一切反叛、突破和创造提供了理由。
因此,简单概括一句话:《青年必读书》因其特殊的形式与内容,堪称鲁迅杂文中一个极为独特而重要的文本,值得我们今天重读和重释。
作者:张洁宇,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