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社会主义女子图鉴”

2022-04-25宋喆

大学生 2022年4期
关键词:林道静春之歌图鉴

宋喆

《青春之歌》这部经典小说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它绝不仅仅是一则“知识分子改造”的寓言或“爱情与革命”的变奏,小说中不同的女性形象及其承载的丰富内涵,构成了一组“社会主义女子图鉴”。所谓“社会主义女子图鉴”,不仅在于小说主人公林道静在革命工作中成长,也在于小说丰富了革命所建构的女性形象、家庭图景与女性关系。

《青春之歌》绝不仅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在林道静周围还存在着相当丰富却常被忽视的女性形象。秀妮是林道静的生母、“前史”与“前世”。陈蔚如和白莉萍,一个接触过革命,一个没有,象征着中国妇女“当太太”的路。林红是女版卢嘉川,是林道静苦苦追求、难以忘记并无法企及的榜样。作为革命工作者,徐辉是林道静的同龄人,刘大姐则是成熟后的林道静……这些女性是林道静不同生命阶段的延续。而王晓燕则是贯穿始终的形象,王晓燕与林道静之间有着坚不可摧的女性友谊。当林道静四处流浪或陷于危难时,总是王晓燕敞开家门、提供帮助。小说花了大量笔墨书写二人的分歧,但这种分歧却不像林道静、余永泽之间的那样导向了关系的破裂,而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晓燕虽然是不赞成她的,但是她的态度温存、心地善良,她只是不相信,不像余永泽那样的自私和胆怯。因此道静站在地上只深深感到了失望的颓丧,而没有像对余永泽那样的气恼。再说,对爱人可以任性地发发脾气,对待朋友可怎么能够拉下脸来呢。”后来戴愉从中作梗,欺骗王晓燕,使之与林道静决裂。林道静送去的信中则写着:“无论哪一天,当你遇到了困难,当你回过头来猛然醒悟了的时候,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你就来找我吧!”

在故事前半段,两人仅仅是尊重对方的信仰。林道静的大道理未能打动王晓燕,反而是她无意中提起的秀妮和黑妮两个女性的故事,唤起了王晓燕的认同。正如卢嘉川和江华扮演着林道静的朋友与导师一样,林道静也是王晓燕的导师与朋友。当林道静被捕入狱后,王晓燕的内心活动是:“你的血洗亮了我的眼睛……我想你被捕了,不能工作了,我应当代替你继续干!如果我也被捕了,可是另外还会有许多许多人代替我……野火是永远烧不尽的!”考虑到小说原名《烧不尽的野火》,这句话由王晓燕说出,就别有深意。革命意志由林道静传递到王晓燕,又由王晓燕传递到王教授。小说安排青年女性承担革命引导者的身份,也就是肯定了她们在革命中的能动性。

如果说王晓燕的形象代表着革命的延续,那么刘大姐、徐辉、“姑母”、林红等人则代表着革命的同道。这些革命的女性同路人,共享着“干部、妻子、母亲”的身份,其中透露出的种种纠结,为我们打开了妇女解放更为复杂的面向。

在刘大姐丈夫留给她的遗书中,她作为母亲,“将来的任务”必然是“好好保护孩子”,而作为革命工作者,如果孩子累赘,也可将他送给别人,勿因他影响前途。其中的逻辑相当微妙:孩子,既是母亲的任务,也是母亲的负担。至于如何取舍,则由母亲自己把握。也正是在续作《英华之歌》中,为了躲避日伪“扫荡”而藏进地道的林道静,无意中捂死了不断哭闹的,自己和江华的孩子。翻阅杨沫的日记,不难发现“干部、妻子、母亲”多重身份带来的负担:

“自己带着孩子,同时又要工作,物质又缺乏,还要搞些生产——自己纺线、自己做衣服……一家四口的衣服多半都是我来做……在革命战争环境中又当干部,又当母亲和妻子,这种生活只有亲身经历过的妇女,才能深刻体会到它的滋味——又苦又乐,其味也无穷……(1945年12月13日)”

“我又想到这个问题也许是个女性问题?因为当今夏评定干部等级时,我和另一个女同志的县委书记的等级被提出了问号,说要去请示中央局,理由呢,因为我们有孩子,做得工作少。这使我奇怪:有孩子,耽误些工作是妇女干部自己的缺点、错误吗?前几年,领导上不是一再号召女同志自己带孩子吗?现在为什么评定干部级别时,却要作为一项缺点而贬低女同志的能力和品质呢?这使我想到妇女同志的痛苦,真是多方面的,即使在我们的革命队伍中,对妇女的歧视、轻视也依然不能完全肃清。(1947年11月26日)”

当然,作为“新社会的新妇女”,每次发完牢骚,杨沫都会用“服从组织安排”“无条件地献身于革命事业”等道理说服自己。

在电影《青春之歌》的结尾,林道静身着红色背心、系着白色围巾,面庞红润、眼神坚定,昂然立于群众游行的队伍前头。这个仰拍的特写,定格为电影的海报。林道静也因此成为了这一时期电影塑造的“女战士”“铁姑娘”典型之一。然而,小说中的林道静,却因为发烧,缺席了“一二·九”运动,在“一二·一六”运动当日,她也并未完全康复:

“由于衰弱的身体加上过度的激动与疲劳,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跌倒。可是,她旁边的一个女学生用力抱住了她。虽然彼此互不相识,但是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狱中的卢嘉川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传递情报,林红临死前绝美的脸庞如同大理石雕像,比起两位革命榜样,林道静的身体,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被书写的。小说不厌其烦地提示着她“带病上阵”的现实,所凸显的不仅是革命意志,也是敏感、虚弱与痛苦本身。在小说中,刘大姐用自己的经历教育林道静:

“‘文林犧牲后,我也被捕了。孩子生在监狱里。三年监禁、非刑拷打,肋骨折了好几根,出得监狱,身体坏透了。秀兰,你以为我有四五十岁了吧?其实我只有33岁呢。’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微妙,‘年岁并不老,可是,我已经不可能再享受家庭的幸福了。不过,秀兰,我希望你幸福……’说到这里,大姐的态度突然变了,变得严肃而冷峻。她看着道静的眼睛说:‘文林当年劝我的话我要拿来劝你。踏踏实实地工作吧!党需要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不拿枪,但是你可以用笔、用思想、甚至用我们的洗衣服板子——它也是武器——和敌人战斗!’”

一面是“丧失幸福资格”的隐痛,一面是坚定的革命意志,艰险的革命工作导致她们丧失幸福,却也赋予这种丧失非凡的意义。同样的逻辑,出现在杨沫身上。根据杨沫女儿的回忆,工作与家庭的负累使杨沫饱受疾病折磨:

“从抗日战争起,她先后得过黑热病、心脏病、肝病、关节炎、神经官能症;她患妇科病,切除卵巢、子宫;患胆囊炎,切除胆管;由于眼睛散光,又不自知(解放区缺少医疗条件),她多年头痛欲裂……”

难以治愈的病痛、病痛对工作和家庭的拖累,领导、丈夫的厌烦与不解,以及盘桓头上的死亡阴影,几乎构成了杨沫创作《青春之歌》前后日记的核心内容。在1951年8月16日的日记中,她写道:

“我应当改变思路,改变写日记的内容,不要一天到晚总是‘治病’‘看病’‘病怎么痛苦’——总是这样唠叨着。难道自己不觉得腻烦吗?我应当把我心中的人物,一个个请出来,叫他们和我做伴、谈话——畅谈我们当年的斗争生活,早一点动笔写长篇。”

在同年的另一则日记中,杨沫引用了巴甫连科的小说《幸福》:“肉体的痛苦是不存在的。在痛苦里总包含着意识的因素。因为意识愈高,愈有组织性,就愈容易减除痛苦。”事实上,肉体的痛苦始终存在,区别只在于能否言说,如何言说。在小说中,王晓燕评价成熟后的林道静“从不谈她自己”,这和《西行漫记》的作者斯诺对解放区共产党员的观察相同。

事实上,绝口不谈,并不代表没有感受。或许作者本人都未曾意识到,她对疾病的书写同时是对疾病的疗愈:不仅仅要用“坚定的革命意志”克服“肉体的痛苦”,也是要用承认并描写痛苦的行为,使不可写之物可写,不可说之痛可说。林道静沉重而虚弱的肉身,成为杨沫乃至一代女性革命工作者个体经历的铭文,构成一组别样的“社会主义女子图鉴”,昂然立于“女战士”“铁姑娘”的文本行列中。

《青春之歌》一直被視为杨沫的“自传体”小说,然而这是何种意义上的“自传”?难道仅仅是将自己的三段爱情经历写入文本,再由后世研究者做索隐式的解读?答案不止于此。当我们合上书页,林道静的形象,比起小说开头那个一身素白、临窗遥望的身影,已然拥有更为丰富的内涵。女性从来不是完美而精当的“空洞的能指”,她在革命环境与制度中行动、言说,追寻一种更为合理的家庭与婚姻形态。

小说中不同的女性形象以及这些形象承载的内涵,构成了一组“社会主义女子图鉴”,打开了充满褶皱的历史空间。在说出的与没有说出的东西里,我们得以看见“革命”与“女性”之间,一场未尽的对话,一笔历史的遗产。

责任编辑:马春梅

猜你喜欢

林道静春之歌图鉴
查收你的人设图鉴
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的爱情研究
——以林道静为例
春之歌
中国人吃饱吃好图鉴
春之歌
中国人吃饱吃好图鉴
春之歌
春之歌
“身体-主体”视角下的《青春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