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忘却,相遇美好
2022-04-25黄迎红
黄迎红
泗州城,一次不经意的邂逅,在那一座城市生命的记忆里,胜却人间风情无数。恍若历史的一颗珍珠漂浮在水上,其强烈的光亮让帝王们黯然失色。
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繁盛千年的泗州城在持续七十多天的暴雨中,遭到灭顶之灾。梦一般迷离的泗州城,于梦境中悄然离去。
三百多年了,所有扼腕叹息的遗憾,都被时间尘封并抹上了一层金子般的色泽,成为今天如诗的生命回忆。虽然似水年华,充满无尽魅力,但于旖旎繁华的俗世中,再念叨它的名字,似乎已是奢侈的梦想。只是,满河潮湿、一地芳草的氤氲里,挥不去的是对它曾经的旧梦。
儿时便知道“泗州”二字,那是大人们挂嘴边常唱的一段淮剧,在那满是哭腔的唱词里,“水漫泗州”让我听得真真切切。也常被外婆拉进剧场坐看这出戏,鲜艳的戏台却总被演员一唱三叹、哭魂似的唱腔吓得呆愣,看看外婆和身边的观众,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都被演员们精湛的表演所感动。三十年后,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地方晚报有一篇介绍古泗州的文,我才将它与一个城联系起来。淮剧已走进我深沉的思想,小时候所有的不解,忽然间都明白了。
现在看来,被考古专家定位为“中国唯一一座灾难性城址”,又被贴上堪称“欧洲庞贝城”标签的泗州城,历史阵痛下而诞生出流行于江淮地区的淮剧,把血和泪揉进乡愁里的剧种,到底是不是一种幸运?
古泗州,在今天的淮安市盱眙境内。古时紧依在淮河下游最丰满的怀抱,享受着“江淮熟,天下足”“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这种充足而富有的生活,引来各路群雄为之逐鹿,垂涎它的美色。这一点,在隔河相望守父的盱眙大山里,无不体现出遍体被战火饱罹的累累伤痕。战国时期、秦汉时期、南宋时期……一处处古城墙遗迹,耸立在山翠万叠之上,像史诗般为它和母亲河镌刻出一道道伟岸的城墙。同时,也造就了那里的人民为了保护家园,与来犯之敌争强斗狠和斗天斗地抗战洪水的不屈民风。
中国广袤的大地,被“秦岭-淮河”一线,分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南北方文化的景观,“骏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也区分出淮河两岸以此为界的平原与丘陵地貌。人们还发现,淮河作为两岸人类生存的母亲河,与流域内的自然环境和聚落的人类活动形成的地域内的个性文化,与欧洲的庞贝城,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的两河流域,有着很高的相似度。
泗州城建于唐朝初年,因建在泗水边(宿豫)而得名。自它诞生起,便占尽了天时、地利。“天下无事,则为南北行商之所必历,天下有事,则为南北兵家之所力争。”因泗水乃淮河最大的支流,又是南北连接江淮的水道中心,享尽了水陆都会、徐邳要冲、东南户枢、中原会要、漕运中心集一身的美誉。
古代南北方往来,都要通过淮河下游中转。南方进入北方,先由长江入海,再由云梯关入淮,经泗水,而达于黄河。来回过往都要经历一番劳顿和航行大海的风险。开凿一条直通淮河的运道,一直是古人的梦想。第一个有这般志向的便是吴王夫差(公元前486年),他为了北上称霸,开挖出最早的淮(淮安)扬(扬州)运河(邗沟),不仅使兵力得到了扩张,且粮赋运输亦便。后来,隋炀帝更是垂涎上了江淮的财富。
司马迁曰:“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洛阳成为王朝定都的选择。关中地区,也因地理优势,居高临下,占尽先机,成为西周、秦朝、西汉和隋唐两代的都城,而司马迁时代“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蛮荒之地,到了东汉以后,长江流域才逐渐得到开发,地位日渐上升。反之,长安和洛阳地区,却受长期过度开发而残破不堪,无法再为帝国首都提供足够的经济支撑。乃至于对南方财富有很大依赖的隋炀帝,不得不举全国之力修建大运河。
开通了汴河(通济渠),连通了泗水,横贯了淮河流域。隋炀帝风光地“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却没想到会落得遭部将毙命、隋朝亡国的命运。“实受其利”的,却是随之兴起的唐王朝。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有评:“现在朝廷所征服的钱粮,如果以十分计的话,江南可占九分。”汴河只要出现一点问题,长安城中都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于是,唐开元年间将泗州徙于汴河河口(临淮县),以便管理汴河。由此大运河上又兴起了一座“官舻客扁满淮汴,车驰马骤无间时”,城中居民九千余户、三万六千余人的繁华名镇。
“汴水横贯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却也为黄河侵扰和全面夺取淮河入海道,打开了通便之门。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白居易《长相思》
这首《长相思》不仅点出了淮水因它而沦为长江的支流,也吟出了泗水两岸的忧愁。唐贞元年间,泗州就发生了“淮水溢,平地七尺”的淹城事件。
雪上加霜的却为人祸。南宋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汴梁守将杜充面临被汹涌金兵攻陷的危险,想到“水淹三军”。然而,黄堤决开滔滔黄水却没有北去阻止金兵的步伐,反而一改故道,掉头向南自泗入淮抢夺了淮河水道,便成了家常便饭,泗州城频繁被淹,直至公元1194年全面夺淮。
黄水常年侵袭,致淮河河床淤积增高。每当汛期黄淮并涨时,汹涌的洪水可溢出河道最宽可达十至二十公里,形同湖泊。洪泽湖便是由附近被淹的诸多小湖群形成的洪水走廊、蓄洪的水库。运道亦改要经八十多公里的洪泽湖后才接上故道,再沿泗水从清口(淮阴区马头镇)入淮。清口由此成了黄、淮、运三河交汇的重要河口。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因“明三祖陵寝”修建在泗州的城北外,他不仅要保漕运,还要照顾自家的祖陵。“为泗人计久远者,莫不以填城为长策。”然而,治河总理潘季驯主张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一味地加高洪泽湖堤坝、石工“蓄全淮之力专出清口”的治河保運的“蓄清刷黄”策略,却致“泗城如水上浮盂,盂中之水复满”,加速助推了泗州城被淹没的步伐。
崇祯四年至崇祯五年间,连续大水,清口以北的汴河故道淤塞,黄淮“鹊巢鸠占”式的合流,促使清口以南的河段水位全面提高,防洪受阻,泗州城被淹。到顺治六年(公元1649年),“水灌州城,深丈余”,防洪工程已不堪重负。直到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那场持续七十多天的暴雨,泗州城已无力回天。
那天,我随地方文史界一行人采风,来到了被泥沙淤平了的汴河口,脚下的位置便是古泗州的城里。我被眼前的情景所恍惚,我们伫立的那一片荒芜、开阔之地,在阴雨氲氤下雾气茫茫,仿佛不是在陆地上,而是在一片云际苍茫天连地的水世界中,应景了脑子里浮现出的古人这首诗所描述的情景:
浩浩春涛阔,孤城一叶浮。
烟城淮水暮,风雨泗陵秋。
—吕潜《大水渡泗州》
当年那位古人渡泗州时,北望汴河穿城而过的泗州城,孤峭冷寂,犹如一叶小舟,漂浮在水烟浩渺的淮水中,触目所及皆是波光,耳中所闻尽为水声。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想象苏轼当年路过泗州与友人渡船游對岸的南山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场景吧。
多少细雨,多少淡烟,多少清欢,多少名人的足迹遗留在那里。时间是无形的手,一座城池再辉煌,即使不是这样的命运,也注定会被岁月的尘埃所掩埋,唯有被历史记住。
是的,历史不可磨灭,也不会消失。从不介意是谁的故乡、谁的经过,又是谁的忘却。就像泗州城,虽然与世界失联了三百多年,终究还是露出一角,告诉人们,它一直都在那里。历史是有记忆的,如大河畔的堤岸,将它放置在最坚固、最深的角落,只要给一丁点儿激越的思潮,便能拍活那沉寂不死的岸。
岁月写尽了淮河的悲欢离合,天地灵气磨平了沧桑的棱角。今天繁华下的淮河,静默无声,仿佛静止参禅一般虔诚,流溢着母性的柔静,给人的全是仁爱和宽容。串串流水,行行文字,呈现的多为一朵浪花、一抹夕阳、一段旧事、一位故人。放眼千里淮河,静谧安好,让人们许久没有听到这座城的声音了,也忘却了这座城里的双塔。那个在水下陪伴它近一个世纪的灵瑞塔,日夕影沉淮水中,世传为僧伽大圣的镇妖宝剑,十三级浮屠巍峨耸立在水中,也没能震慑住水怪毒龙的兴风作浪。让人怜惜的是,一直露在水面上九十七年的塔顶,在那一次狂风大雨中,也随着大河的涛声不见了踪影。
沉寂多年的泗州城,泥沙蒙尘的历史,经考古专家一层层拂去,有了惊人的发现,它被泥沙深度掩埋,凝固的还是三百多年前的状态。埋藏的众多文物中,还有那个时代就被当文物保护下来的庙宇、庵观、碑亭、古代公园等。其时闻名的“泗州十景”,罕见的五个城门建筑等位置均被探出,发掘出的现有成果,无不令人惊叹,为世人瞩目。与泗州城一同被淹没的明阻陵得到了开发,并早已对外开放,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神秘而古老的泗州城,也有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泗州城,淮河孕育出的一段生命传奇,为盱眙这座城留下的千古绝唱,也是一本“人与自然”的教科书。阐述的是人类与大自然共生存的法则,如果人类违反或不顾及这一法则,“不知常,妄作,凶”。这也是古人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值得人们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