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减”180天,成效几何
2022-04-25罗娟
罗娟
1月10日,北京市东城区中小学生迎来了2021-2022学年上学期期末考试。这是“双减”政策出台后的第一个期末考试。就在各地中小学期末考试前夕,教育部已作出部署,要求严防寒假期间义务教育阶段线下学科类培训机构违规开班,学校要严格控制寒假书面作业总量。
“双减”,理所当然地成为了2021年各类“年度新闻”“十大热词”中的常客。到寒假期间,“双减”落地已逾180天。180天里, “双减”正逐渐掀开了一条可以往里窥视成效的缝隙。
走进“新”学期
2021年9月,北京小学生豆豆迎来了五年级的第一学期,他的妈妈刘佳则迎来了一场“‘双减专题家长会”。
校长向家长阐释了学校为落实“双减”政策实行的教学改革。到校时间从早上7点40分改为8点20分;每节课时长缩短为40分钟;低年级取消考试,优化学生评价体系;减少作业量,作业在校完成;面向课内“吃不饱”的学生在课后服务中开设提高班;下午3点半后安排活动课程,教语文出身的校长开设了故事班……
在全国,进入新学期的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校园生活普遍有了类似的变化。但更强烈的改变,发生在校外。
儿子上小学前,刘佳一直奉行“快乐教育法”。二年级时,豆豆参加了一次校外教培机构的“能力”考试,没想到,考上了层级较高的“奥数创新班”。接到录取通知电话时,刘佳正在开车。“全北京有1万多名孩子参考,‘创新班只有10个,每班不到20人。”电话那头客服的娓娓道来让刘佳的血液像车速一样快地涌上头顶,“这不等于说豆豆可能是全北京同年级的前200名吗?”
没有过多犹豫,“快乐教育法”被抛到脑后,交学费、学奥数成了刘佳的选择。事后回想起来,她说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孩子万一真有天赋呢?”
当成为周末赶场上课大军中的一员后,刘佳很快就已经分不清,这样做究竟是为了验证孩子的天赋,还是为了平复自己的焦虑。“素鸡”(注重素质教育)的孩子要学书法、画画、游泳,“学鸡”(注重学业教育)的孩子语数外辅导班一个不能落,海淀区的孩子人均2-3个奥数班是标配……这些都是刘佳与相识于培训机构外的家长一天天攀谈获得的“信息”。她形容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在剧场刚试着站起来,却发现旁边的人已经爬到了梯子上。
“双减”前,四年级的豆豆每周六上奥数班和钢琴课,每周日上英语课和足球训练班,一年相关费用大概在7万元。据刘佳说,这样的强度和支出在北京也就算中等。
2021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史家胡同小学校长王欢谈到校外培训问题时表示,许多机构正在“制造焦虑、贩卖焦虑”。有教育界专家则指出,在资本的逻辑下,教育已经变成一种“产品”,家庭教育支出居高不下,学生和家长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校外培训现象的盛行让“双减”意见中全面规范校外培训行为的内容受到了广泛关注。按要求,现有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严禁超标超前培训,严禁非学科类培训机构从事学科类培训;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
几乎在一夜之间,豆豆的奥数和英语培训课消失不见了。
海淀黄庄静悄悄
张红霞是上海一家度假酒店的大堂经理。酒店对面有一家知名的校外培训机构,过去每到周末,附近交通就因为接送孩子的车辆扎堆而拥挤不堪。那时候,度假酒店周五、周六总是一房难求——为了让孩子能多睡一会儿,一些不差钱的家长会选择在那两天住在机构附近。
现在对面暂停营业了,马路上曾经的热闹也不复存在。只是让张红霞没想到的是,酒店周末的生意并没受到太大影响,“这里可以游泳、打球,孩子现在有空闲时间,家长们熟门熟路地又把他们带来了”。
在北京,著名的教育机构集结地海淀黄庄也踩下了急刹车。
知春路上的银网中心大厦附近,曾是节假日时北京最拥堵的区域。那座大楼里驻扎着新东方、学而思、立思辰、高思、杰睿等数十家教育机构。有人很认真地说,一个孩子就算不去学校,也能在这里学完K12(从小学至高中)阶段的全部课程,甚至还可以完成申请出国留学。
如今,在银网中心大堂的墙上,多数教培机构的招牌已从公司列表上撤了下来,只留下些没刮干净的痕迹。往楼上走,不少楼层都能看到玻璃大门紧锁的机构教学区。有的已搬走了全部课桌椅和教学设备,有的还堆得满满当当像个仓库。去年11月,新东方董事长俞敏洪通過社交媒体表示,公司已将8万套课桌椅捐给了农村中小学校。
在知春路另一栋教培大本营知春大厦旁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2021年9月后任意一个周末走进去,店里人都不会太多。这样的场景让人很难想象就在几个月前,这家店还常常被带孩子上课的家长们买到货架空空。
一位长期负责知春大厦业务的快递员同样感觉到了变化。他说,往常学期末教培机构发货量会很大,“都是快递假期课程教材的,‘双减之后,没了”。
有地方变冷清了,就有别的地方变得热闹。“双减”靴子落地后,“研学”成了大小教培机构转型的第一个方向。文科老师带孩子们进博物馆讲解历史文化知识,到公园教授“行走的作文课”;理科老师开始试着研究编程课程。很长一段时间,故宫博物院门票一经开放预售,短时间内页面就会显示当日门票已售罄。速度之快就像当初那些被“秒杀”的课外辅导班名额。
这学期还没开始,北京东城区的一处体育馆里,前来咨询篮球课程的家长比以往多了一倍。周末时,足球场的所有可用时间都被招收小学员的俱乐部早早预定了。有的家长费了很大工夫,才让羽毛球教练同意收下自己的孩子。体能教练、跑步教练、跳绳教练等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职业”。最近,为了迎接寒假的到来,有的教培机构已经准备好了陶艺、无人机操作、航模制作等课程。
困惑依然存在
小学二年级学生笑笑终于在这学期拥有了快乐的周末。
受教育焦虑层层传导,起跑线不断提前影响,笑笑从幼儿园中班起就开始到一大型教培机构上“七大能力”培训课程,“后来学校之外的安排一年比一年紧张,一周里几乎找不到可以自由安排的一晚上或一下午”。笑笑的妈妈张培琳回忆起半年多前的生活,颇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课外辅导只剩下周二晚上的语文课和周五晚上的数学课,周末的兴趣班是笑笑喜欢的书法、绘画和舞蹈,再加上校内作业减少,张培琳明显感觉女儿从身体到心理都变轻盈了。自己和丈夫过去时不时为孩子教育和时间管理问题而产生的争吵也随之少了很多。
平时测验没了,卷子少了,和笑笑一样许多小学生在“双减”后的第一个学期最大的感受是“轻松多了”。也有部分高年级的孩子会抱怨:作业必须在校完成,课间都不敢休息;原本在双休日的课外辅导移到了平时的晚上,“也挺累的”。
有的状况是逐渐显现的。随着学期进行,张培琳发现笑笑每次生词听写错误率高企,作业本上老师画下的红色问号越来越多,买来自测的教辅试卷不像以前一样能轻松拿到99分、100分。这些肉眼可见的“退步”,让张培琳陷入了一种没底和矛盾混杂的状态——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而与她有同样困惑的家长,大有人在。
2021年全国两会委员通道上,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校长唐江澎说:“学生没有分数,就过不了今天的高考,但如果只有分数,恐怕也赢不了未来的大考。”唐校长的话自然是金句,但对家长而言,面对一个个“唯一”的孩子,要分数还是要未来,不要分数是不是就更没有未来,是唐校长无法替他们选择和回答的。
“双减”后,真正选择在“教育剧场”重新坐下的人并不多。张培琳依然会不时给笑笑“加餐”,她听说和女儿同年级的一位学生在妈妈的带领下,把市面上主流的教辅书都做了个遍。
2021年10月,因为一封家长的举报信,有“牛校”之称的上海建平中学西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举报信认为学校进行月考和分阶梯班的做法违反了“双减”规定;然而这又引来了其他家长的反怼,他们认为,该校在不讲授新课的前提下,利用课后服务时间对学习有困难的学生进行补习辅导,为学有余力的学生拓展学习空间是完全正当且必须的举措。
建平西校事件很快有了处理结果,但网络上两种观点的交锋持续了很长一阵子。“很难说谁对谁错,只要高考的指挥棒还在发挥作用,这样的分歧、徘徊就会一直存在。”在北京一所知名小学做语文老师的刘影如此评价“双减”背景下的这场风波。
作为身处“震中”的人,刘影和自己的同行并没有太多时间去关注舆论场对“双减”的讨论。他们的绝大多数精力都用在了应对一个个具体出现的情况和问题上。比如,从这学期起,中小学普遍提供课后服务,这不仅拉长了教师们工作的时间,也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在主教科目之外,许多老师还要承担好几门活动课程的教学任务。
有的改变不那么明显,却更为关键,比如,怎样在课时缩短,平时测试取消的前提下让学生的学习水准不下滑。据刘影所知,探索教法改革是过去几个月北京中小学校的核心工作之一。作为所在年级的语文教研组长,这学期,刘影召集同事研讨和集体备课的频率明显高了很多。他们在课堂中引入了讨论法、评点法和串讲法,在课外阅读课里加入了故事法和阅读地图法。
实践效果很不错,学生们自主思考和深入阅读能力有了明显提升。“只是老师的备课时间翻了好几倍。”刘影说。在师资力量不够充沛的情况下,如何实现教学减量不减质,是“双减”后大多数中小学校要解决的难题。
这180天里,关于教育的新规还有许多。2021年6月7日首次提请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的《职业教育法(修订草案)》提出,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2022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正式实施,我国父母进入“依法带娃”时代。
什么样的教育是好的教育,一個孩子要如何成长才能真正实现德智体全面发展,这些问题即使到“双减”的第2个、第20个180天,恐怕都难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摘自《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