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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功臣还是罪人?北大附中校长王铮下课

2022-04-25林杨攀

读报参考 2022年4期
关键词:高三深圳中学

林杨攀

实行走班制、导师制,设置四大学院、八大书院,学生自治……北大附中这一系列听起来十分具有“实验性”的举措,让王铮显得颇为特立独行,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去年12月14日,北京大学官网的“校内公告”栏发布了一则免职通知:“学校研究决定,免去王铮的北京大学附属中学校长的职务。” 短短一句话,就结束了王铮在北大附中长达12年的工作,留给舆论无尽的困惑和不解。

把高考看作一次游戏

不同于许多中学的固定班级,北大附中以书院替代了传统概念上的班级。每个高一新生入学就会像《哈利·波特》中的霍格沃茨一样被分到各个书院,由高二的学长带领。“我们的书院跟学科的课程学习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它更多是生活,是一个生活的载体。它的一个特点就是高低年级混搭,学生在一起生活、切磋是非常重要的。”在第四届中国教育创新年会·国际论坛上,王铮说。

取消了传统的行政班,没有了以班级为单位的固定课表,学生们要怎么上课?答案是采取走班制,每个学生可以自由选课,定制自己的课程表。“我们以前大多的课程建设的维度是以学科来划分的,但是北大附中现在把这些课程变成不同的性质和方向,让学生自主选择。”王铮曾对北大附中的学科设置进行解释。不管哪个书院的学生,都可以在行知学院、元培学院、博雅学院、道尔顿学院这四个学院去选择组合课程,组成专属于自己独有的学习计划。

刘梦(化名)去年从北大附中毕业了。她回忆,高一、高二时,语文、英语都不用教科书,高三时才用。“的确,北大附中的部分课程确实不与高考接轨,我们的国文课会用一个学段的时间深度剖析《红楼梦》,会品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优秀作品,却不涉及如何从高考叙事散文中提取作者观点。”

但这仅限于高一、高二。到了高三,要在国内高考的学生去预科部集中冲刺。“高三和高一、高二是两个世界,高三就被封闭到了五层和六层。”在纪录片《高考》中,一位学生说道。其实,王铮的教育改革早在2002年上任深圳中学校长时就大刀阔斧地开始实施了。当时也是高一、高二让学生依据自己的爱好去深入学习,扩大视野,高三再为高考集中复习。

2009年11月,教育部在南京市召开全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经验交流会,深圳中学作为全国唯一一所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代表作了经验介绍。王铮不认为以高考为目标的训练是真正的学习。“我们可以把高考看成一个游戏,我们要参与这个游戏,把这个游戏做好,但是真正的学习不是禁锢在里面,而是以兴趣、深入钻研,以自主思考、不同的见解和深入探究来进行的,这是真正的学习。”他觉得应付高考,准备一年就足够了。

即使在高三,王铮也希望学生能自主学习。张璇(化名)初中就在北大附中,又在这里读了高中。“离开了以后发现,这么做的中学独其一所(除了之前王铮校长在深圳中学试图发展改革),跟很多大学认识的同学或者社会人士去说的话,大家都会觉得很高大上,不敢想象。”比如,她高中上的政治课并没有按照课本教学,而是像真正的大学哲学系学生一样,读柏拉图选集,去揣摩话语中的逻辑含义,探讨其合理性。当然高考考政治的同学是可以选正常教学的政治课的。

北大附中每年有四大活动(足球赛、篮球赛、舞蹈节、戏剧节),都会邀请专业老师指导。排练的舞蹈剧、戏剧从剧本编排、灯光道具音响,到人员演出,都是完全由学生自己决策,最后会根据专业评委打分和观众人气投票选出排名。

“你有进展了吗?”是流传于学生中间的一句黑话,意思是“你谈恋爱了吗?”令家长们如临大敌的“早恋问题”,在北大附中根本不算事。王铮不但不反对中学生恋爱,反而持鼓励态度,“現在学生谈恋爱其实也是对恋爱经验的一种帮助,是非常宝贵的人生经验,同时也是学生成长的一部分,教会学生懂得如何认识他人、理解他人”。

很多人认为,北大附中不像中学,更像大学。王铮对此的回应是“我们不一定要像大学,但我们一定不要像小学”。

“赶走王铮”

在纪录片《高考》中,一位北大附中学生提到北大附中高考成绩最辉煌的时候是在2003年非典时期,然后他紧接着就说:“说这个太俗了!” 然而,就是这个俗事是所有想要升入中国大学的学生、家长和学校所无法避开的。王铮也是如此,因为这与学生的前途密切相关。

高考始终是衡量中国高中办学水平的最重要的标准之一。“现在高考是对教育的一个最终评价,学校办得好不好,教育水平如何只看高考。高考成绩怎样,高考的升学率是多少,这变成了学校的一种评价标准。高考成绩一旦下降,再好的人也不能当校长,再好的老师也要被家长骂。”王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别的学校花三年时间准备高考,北大附中只用一年时间,那最终的升学率有差别吗?赋予高中生这么大的自主权,他们可以安排好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吗?这样的质疑和压力始终存在。离开深圳中学时,学生采访王铮,一上来就诘问学校的中考招生分数大幅下滑,因为这意味着大众对王铮的教改没有信心,高分考生不愿意报考深圳中学。当时还有很多家长在网上公开呼吁“赶走王铮”“救救深圳中学,救救深中学子”。

在纪录片《高考》中,王铮也给北大附中的老师下了硬指标,2014年那届高三毕业生,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必须超过60个。在片尾,可以看到,那一年北大附中一共58个学生考上了清北,一本率99%。

2016年,张璇高考时顺利考上了北大。不过,高中时,她也有疑虑,在高考的大环境下去做一些“额外”的事情是不是会对自己的未来产生影响?

张璇那时就看到不少学生在书院的活动室里聚众打《英雄联盟》。她的一个朋友因为家里不让玩游戏,还专门带着电脑来学校打游戏。“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整体高考水平下滑,这种教学方式肯定不会说是一点影响都没有,考试成绩整体比不过应试教育出来的学生是很正常的。”张璇说,“总体来说,如果是有规划和自制能力的学生,在这种模式下能够得到很好的发展。如果只是沾沾自喜于没有过多管教和作业约束的话,高考成绩可能确实会受到影响。但这样的人就算高考很好,到了大学无人约束以后也会放纵吧。” 于敏(化名)2003年入读深圳中学,她的体验不太好。“我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吃亏,因为相对来说,我是目标比较明确,比较有自制力的人,但是我比较替我的很多同学惋惜。”

据北大附中官方微信2020年7月公布的数据:“北大附中国内高考方向,近年平均10%左右的同学升入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50%以上的同学升入国内985高校,75%以上的同学升入211高校,95%以上同学升入重点本科院校。此外,还有很多高考方向同学被推荐至早稻田大学、上海纽约大学、昆山杜克大学、香港大学等知名高等学府。” 这样的升学率放在其他学校肯定是优异的,但是放在北大附中身上就未必令人满意了。

在北大附中2021届毕业生毕业典礼上,王铮说:“北大附中有一个培养目标,但是她没有一个办学目标。她不会为这些表面的、片面的指标和分数所拖累,她的核心是培养目标里面所表达的,有个性品质,有能力才干,有價值观。” 所以,王铮认为,北大附中不是一所学校,北大附中是一种教育。“我们不是在办学校,我们是在办教育。我们要的不是一个学校外在的指标和名声,而是每个身在其中的学生的当下生活和成长,是每个学生的认知、自我和他人。”从深圳中学到北大附中,王铮都致力于培养个性鲜明、充满自信、敢于负责的杰出公民。

是“功臣”,还是“罪人”?

2021年12月14日,57岁的王铮在北大附中的工作戛然而止。免职通知只有一句话,没有任何解释。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以教育同仁的名称发文《关于王铮校长的“一句话”免职,问北大几个问题》:“一、免职的原因是什么?二、提前免职如何理解?三、北大附中12年的改革成果,如何总结、保留和发展?四、免职是不是对王铮校长倡导的教育理念和实践的否定?”至今,这些疑问都没有得到正式解答。

当年王铮离开深圳中学,就任北大附中校长后,深圳中学的老师邓海清曾写了一篇《王铮,一个时代的领舞者》,总结了王铮在深圳中学八年的得失——是“功臣”,还是“罪人”?该文肯定了王铮作为改革先锋取得的成绩,也指出了王铮教改的很多问题。

比如,没有或很少做老师的思想工作,“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领导思维会使得课改的效果大打折扣;比如,课改方案要严格论证,任何一项措施的实施或取消都应该如此,细节要清晰具体,不能走一步看一步;比如,针对生源质量参差不齐的学生,课改不能一刀切,忽视学生个体差异……

于敏的妹妹2013年也入读深圳中学,后来保送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学。据她观察,王铮时代深圳中学的多元化、学生的咖啡店这些东西都保留得很好,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运营得更彻底,同时成绩也更好。所以,于敏觉得搞社团、搞活动、搞多元化跟重视成绩是可以不冲突的,尤其是进(深圳中学、北大附中)这两所学校的学生,基本上是整个城市里最优秀的人了,效率上是可以兼顾的。关键是有了理念和模式后,管理得跟上。

刘梦和同学们在高三时也想过如果高一时,学校能在高考方面多一些引导,他们高三时会不会更好一点?这些反思和总结都是有益的。王铮在北大附中12年的改革肯定不是完美的,存在很多问题。但这肯定是中国基础教育的一次难得的尝试。只可惜这个尝试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在深圳中学的校长交接仪式上,王铮曾说:“一个阶段的使命完成了,就要有一个新的发展。但事情还没有做完,还没有做好,时间已经过去了。8年里做的事情,我们也觉得问心无愧。事情的结果,我想就留给别人、留给时间、留给历史去评说吧!”

(摘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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