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银河之境

林贝蓓

火车在县界长长的隧道直行，窗外流动的橘黄色与窗内佳人的柔和面庞里外交融，映在了透明的窗玻璃上，似叠影，似虚幻。这是从东京到雪国，从尘世通往银河之境的旅程。

跟随着川端康成凄美空灵的笔触，我仿佛也和故事主人公岛村一同乘着一趟列车，穿过某个长长的隧道，抵达雪国，看到夜空下白茫茫的雪地上曾伫立过的不灭的美。《雪国》写的是东京一位名叫岛村的舞蹈艺术研究家，三次前往雪国的温泉旅馆，与当地一位名叫驹子的艺妓、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之间的故事。虚无是岛村人生观的根底，“徒劳”是他对一切行为的定义。故事的开头已可见岛村对世间的虚幻如痴如醉—他看叶子，看得是窗玻璃上半透明的映像，是漂浮在流逝暮景之中的她。在他看来，“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叶子美丽的脸虽然依旧映在窗上，但他已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当虚像回归真实后，岛村的兴致便减了八分。正因为这种虚无的价值观，他不愿把情感投掷在任何具体的人的身上，似乎是有意地将个人的官能变得迟钝。面对苦苦恳求他留下的驹子，他从未答应，他清醒地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因此他的留下也不过是徒劳。

如果说岛村秉承着虚无的态度游离人世，那么驹子恰是以截然相反的生命姿态在阴沟里仰望星空。驹子为报恩情委身于艺妓，但她没有自甘沉沦，反倒是浸染了山里健康的气息，真诚地对待生活。岛村在最初见到驹子时，就觉得“这个女人洁净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让人想到连脚趾窝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仅如此，这个外表洁净的女子对待生活的态度也如此纯粹，如此诚恳，即便没有师傅指点，她也要自学琴谱，磨炼琴艺，弹拨出踏破哀愁、荡气回肠的三弦琴。面对岛村三番五次指出的“徒劳”本质—救病入膏肓的行男是徒劳，弹拨三弦琴是徒劳，爱上不值得爱的他更是徒劳，这个纯洁的女子却能扬起格外真挚的脸庞，发自内心地说：“你回去之后，我要认真地生活。”此情此景，让早已麻木的岛村在徒劳之外，感受到了某种生命的纯粹和真实。

当爱的银河倾泻在孤独之人的身上，无限的温暖亦可融化坚冰一角。看似一直处在“低位”做着徒劳之功，爱着不应爱之人的驹子，她迸发出的绝望又炽烈的爱，生命的热情与活力，也在不经意间打动了岛村的内心。故事的表象依然是岛村的“去”和驹子的“留”之间的抗争，以及驹子不得不任由他“去”的妥协，但是有心人却能发现岛村的情感在不露声色中缓缓暗涌着、改变着。当爱萌生羽翼，理性的计算势必会让位于真实的感官。无所事事的岛村逃避都市来到雪国，遇见了驹子，与这位萍水相逢的女子发生肌肤之亲，但一夜之欢怎能束缚生性孤独冷漠的他，因此他背弃诺言，许久后才重返雪国。与熟人重逢后的这位“负心漢”，刻意地不提旧情，拐弯抹角地让驹子找个艺妓，似乎在力证其可以无所挂念。可是当他自己跑向旅馆后面的山，跑到筋疲力尽，再跑下山，正遇见立在杉树下含笑等待他的驹子时，他只能在内心感叹，原来一开始想找的就是她。当岛村第三次来到雪国时，他感到“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那似乎是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也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这时候岛村对驹子的爱恋与依恋在叙述中若隐若现，他的情感也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变化。

《雪国》中另一个重要的女子是叶子。驹子的美是灵动，叶子的美是清澈与悲凄，从故事的一开始，她就是“飘忽而来的、带有梦幻般色彩的存在”。与驹子相同的是，叶子在面对爱情时同样呈现着飞蛾扑火般无私奉献之姿，无论是在火车上无微不至地照料行将入木的行男，还是在行男死后坚持给他上坟，这个稚气的女子展现出的对爱情的无比忠贞以及向上的生命的力量也在净化着岛村。但与驹子不同的是，由于叶子是岛村未得到“肉身”的存在，因此她的洁净更加完美和纯粹。

如果说驹子的炽烈是在岛村身上倾泻下爱的银河，叶子的陨落则是真实地让岛村从空虚迷茫的状态通往无限的银河之境。“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此时，岛村从叶子的死感受到的不是死亡，而是有限通往无限，是至纯、至净的美，是生命的永恒。这是驹子和叶子对岛村最后极致的洗涤。正如川端本人曾经说过：“也许有人会感到意外，其实贯穿全书的是对人类生命的憧憬。”为了实现对生活、对爱情的憧憬，无论驹子还是叶子一直在不懈努力，就像面对不断滚落的巨石，西西弗斯依然不断将其推向山巅，面对命运的诅咒，俄狄浦斯王也没有失掉反抗的力量。这种追求可能由于没有结果而显得徒劳、凄怆，但也正因此而显得异常诚挚和真实、纯粹和感人，让人在茫茫尘世之中感受到一种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生命之美。

因此，雪国就是岛村生命的救赎地、心灵的净化场。驹子和叶子，两位多情又美丽、柔弱却顽强的女性，让虚无且彷徨的岛村体会到了宇宙的辽远与宏阔、生命的永恒与无限。在谈到小说《雪国》时，川端康成说：“也许有人会感到意外，其实贯穿全书的是对于人类命运的憧憬！”岛村从市井渐入纯洁之境，大部分时候，他以为爱情不过是飞蛾扑火般的徒劳和虚无，但在某些时刻他最终意识到，爱竟是有幸倾泻在自己身上的壮丽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