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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词派论争与论词绝句关系发微

2022-04-24

殷都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词风词学词人

苏 静

(广西民族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2)

近代学者对于清代词派的继起迭兴多持四阶段说,即词派的发展历程遵循“兴起-发展-衰落-消亡(被替代)”的生命周期规律。(1)以四阶段说阐明事物的发展变化过程在古代文学研究中影响颇广。典型者如清末学者梁启超即据此论描述清代思想史发展历程:“佛说一切流转相,例分四期。曰生、住、异、灭。思潮之流转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启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蜕分期(异),四、衰落期(灭)。无论何国何时代之思潮,其发展变迁,多循斯轨。”参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2页。具体而言,就是一段时期内占据中心地位的词派多为对此前词派主张的反动,且在词派发展初期呈现出势如破竹的气势,将已显露弊端的旧词风涤净荡清;在词派占据绝对优势之后则致力于门户堂奥的次第建立,期间词派核心人物凭藉社会活动和创作示范,使得词派影响力迅速提升,影响所及即使不是词派中人物也相与附和影从;然而词派在规模不断扩大的同时也难免出现理论僵化、创作能力下降、派内分裂倾轧等诸多弊端,才识之士不满于词派衰颓之势,外部环境也与旧词派全盛期相比发生了变化;继起的词派以此前词派的弊端为突破口,则进取之势和衰落之势渐成对峙消长状态,且新兴词派能感动人心、渐成风气,必然有其合乎时宜的方面。如此循环往复则形成清代中后期词派更替迭兴的局面。

清代论词绝句发展史的研究应与清代词学发展史,特别是词派史相联系,这不仅是因为不同历史时期占据主流的词派的词学主张,同时也是清代词学的重要构成,以及厉鹗、宋翔凤等论词绝句主要作者的作品中确实有着鲜明的词派色彩,更主要的是因为不同历史时期词学派别对词坛的深远影响,已辐射到了论词绝句的创作内容和整体倾向。其影响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词派基于其词学主张形成的审美标准,会在批评实践中对论词绝句的风格偏好和思想倾向造成影响;二是清代词学流派宣扬其思想观念的重要手段之一是编纂选本,选本不仅是词派宣扬主张、扩大影响的主要手段,同时选本的流行也会对整个社会的阅读风气造成影响。因此对清代论词绝句的研究除了要考虑时代环境变化的因素,还应充分考虑到清代词派的兴衰,以及词坛整体风气的变化。

一、阳羡词派:迦陵词的经典化

由于清初词学尚未完全摆脱明词影响的桎梏,并且词为“卑格”“末技”的观念流弊仍未清除,因此尽管有云间词派、广陵词派、西泠十子等相继提出其词学主张,但并没有形成较大的社会影响,相关词学讨论也没有超出已有的论题范畴,相应地,清初论词绝句的创作呈现出寥落、零散的状态,与各词派的崛起和发展并没有显现出同步性。

以康熙年间阳羡词派登上词坛为开端,清代词学发展进入新的历史时期。随着阳羡词派和浙西词派词学主张的提出和完善,论词绝句的创作也进入新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的论词绝句受词派观念影响较大,应该说与词坛整体风气的变化有关。如谭献所言:“锡鬯(朱彝尊)其年(陈维崧)行而本朝词派始成……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2)谭献:《复堂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41页。词派的影响力迅速扩大不仅推动了词学的整体发展,也推动了论词绝句创作的繁荣。清代论词绝句从偶然的、零散的创作到蔚成风气,与阳羡词派和浙西词派有意识地提出词学主张、开展词学批评也有着直接的关联。

陈维崧创作后期以作词为主业,词风独特,且能提出相关词学主张,对当时词坛的影响很大,“近则其年先生,负才晚遇,僦居里门近十载专攻填词,学者靡然从风,即向所等夷者,尚当拜其后尘,未可轻颉颃矣。”(3)引自蒋景祁为曹亮武主编的《荆溪词初集》(康熙刊本)所作序言,参看陈良运主编:《中国历代词学论著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447页。而且阳羡词派和浙西词派在清理扫荡明词流弊方面表现出了较之前人更为坚决的态度,对于仍笼罩在明词风气之下的清词坛而言,无疑具有相当大的冲击力。正如高佑釲所言:“明词佳者不数家,余悉踵《草堂》之习,鄙俚亵狎,风雅荡然矣。文章气运,有剥必复。吾友朱子锡鬯出为振兴斯道,俞子右吉,周子青士,彭子羡门,沈子山子、融谷、抟九,李子武曾、分虎,共阐宗风。陈子其年起阳羡,与吾里旗鼓相当。海内始知词之为道非浅学率意所能操管者也。”(4)陈维崧:《湖海楼词集》附高佑釲所作序言,上海中华书局据湖海楼陈氏本校刊。

清人对迦陵词风格的认知和评价还是比较一致的,注重其悲歌慷慨、沉雄豪宕的一面,多以“直追苏辛”概括其词作风格。如朱方蔼论迦陵词:“江左迦陵老斫轮,乌丝一例仿苏辛。竹山本是乡先辈,旖旎风流少替人。”(5)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5页。沈初论迦陵词:“安邱舍人致潇洒,酒酣横槊有家风。悲歌最爱陈阳羡,跋扈飞扬气概中。”(6)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136页。又如陈观国论迦陵词:“铁板铜弦推绝唱,就中吾最爱迦陵。”(7)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162页。邵堂论迦陵词:“诗宗王李一军捷,词压苏辛四座惊。”(8)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372页。都是注意到了在婉约词风占据主流的清初词坛迦陵词的独树一帜,并且他们对陈维崧词风中接近苏辛词,偏豪放壮逸的方面也给予了肯定。评议阳羡词派中其他人物的论词绝句也是如此,如姚孔鋠评曹贞吉的《珂雪集》:“滴粉搓酥二十年,苏辛姜柳辨媸妍。如今抛却谐声谱,归枕山中片石眠。”(9)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82页。而更能体现阳羡词派词学观念的,还是陈维崧《贺新郎·题曹实庵珂雪词》对曹贞吉的评价:“满酌凉州酝,爱佳词、一编珂雪,雄深苍稳。万马齐喑蒲牢吼,百斛蛟螭囷蠢。算蝶拍、莺簧休混。”(10)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全清词·顺康卷》(第7册),中华书局,2002年,第4253页。阐明了阳羡词派主张雄奇磊落词风,不作纤丽语的词学追求。

清初词学囿于前朝议论和宗尚,崇正抑变的风气未衰,对于苏辛为代表的豪放词风总体上持贬斥态度,而陈维崧于众体中独标豪放,自然有与明词以至清初词坛划界而治的立场。陈维崧在其词作《采桑子·吴门遇徐松之,问我新词,赋此以答》中,回答了他对自己词风转变的认识:“当时惯作销魂曲,南院花卿。北里杨琼,争谱香词上玉笙。 如今纵有疏狂兴,花月前生。诗酒浮名,丈八琵琶拨不成。”(11)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全清词·顺康卷》(第7册),第3901页。他反思了自己前期受艳词正体观念影响而导致的轻浮弊病,并且确定将豪放词风作为自觉的审美追求。豪放一体易流于粗嚣狂荡的弊病,是南宋时期豪放派末流多为人指摘之处,而陈维崧倡导豪放词风,其前提是当时词坛存在纤弱浅薄的风气,非豪放壮阔词风难以矫救之,陈维崧是有意以苏辛之铜琶铁板荡涤花间、兰畹风习。观陈维崧后期词作,则在豪情之外亦不排斥艳趣,经史文章皆可入词,才气横溢而不拘一体,与其词学主张相对照又更为融通。应该说,陈维崧的词论和创作实现了对清初词坛狭隘词体格局的突破,将词从只能写花月帘幕、闺思艳情、脂粉筵席的俗体,拓展为能够存经存史的文学类别,而同样是对词体抒情本质的强调,陈维崧对词情的理解也冲破了艳情、闺情的桎梏,将身世感受、家国情怀和历史兴悟纳入到词的表现范围之中。因此嘉庆年间士人吴侍曾在其论词绝句《怀人绝句十九首》中评价道:“如何绝调花间集,却将迦陵换少陵。”(12)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255页。

清初已有吴伟业、王士禛、庞垲等人以论词绝句的形式对迦陵词进行评点,也肯定了阳羡词派偏于豪放的词风,但他们并没有真正深入到对阳羡词风的评议和分析之中,这与清初论词绝句论说功能尚未发展成熟,论词绝句仍主要是作为士人交游酬唱的工具有关。直到清代中后期词学发展,各家词派竞相崛起、争鸣,清人对阳羡词风格特点的认识得到进一步深化以后,才产生了沈初、陈本直等能够深入剖析迦陵词的论词绝句。其中陈本直的论词绝句《读其年检讨词钞漫书》共有十首,从陈维崧的生平经历、词坛地位、词史价值、词学主张、创作活动、风格特点、词学贡献等多个方面进行了评述和议论,可以说是全面概括总结了迦陵词以及阳羡词派的主要特点。

陈本直对陈维崧词的解读,在情感认知上有着对“吾家髯翰林”(13)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286页。的深度认同,在词学观念理解上还有着剖析本事、抉发文心的优势。他在论词绝句组诗中肯定了迦陵词向苏辛词靠拢的一面,如“髯陈端不让髯苏,跌宕沉雄绝代无。铁板夜敲江月落,断肠苦忆小三吾”(其六),又如“稼轩豪气草窗情,少日词坛得盛名。千八百篇裁别调,春风不数柳耆卿(其七)”。清代词学名家陈廷焯也曾以“沉雄俊爽”评价迦陵词,可见陈本直对迦陵词词体风格的把握还是很准确的。陈本直还从词人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倾向出发,探讨其词学风格形成及演变的原因,力图呈现出迦陵词多元化的词体风格特点。在论词绝句组诗中,他指出迦陵词既有“梁园荒草去云平,匹马经过百感生”(其四),沉郁幽微、有所寄托的一面,也有“杨枝度曲紫云箫,公子西园乐事饶”(其八),(14)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285-286页。风流俊赏、旖旎侧艳的一面。

陈本直论词绝句组诗对陈维崧一生心事的感慨,对于理解陈维崧前后词风的转变(15)严迪昌先生将迦陵词分为早、中、晚三期。早期“多为旖旎语”,中期以《乌丝词》为其词风嬗变的标志,晚期已成一代宗师,词风渐趋成熟。参看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85-192页。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如其二云:“南泛江淮北走燕,征途风雪渐华颠。自从一献长杨赋,始信文章不暮年。”(16)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285页。此处评的是陈维崧词《贺新郎·秋夜呈芝麓先生》,陈维崧在这首词的末尾写道:“白雁横天如箭叫,叫尽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灭。明到无终山下去,拓弓弦、渴饮黄麞血。长杨赋,竟何益?”(17)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全清词·顺康卷》(第7册),第4221页。这首词作于陈维崧旅居京都时期,潦倒困厄的中年词人眼见仕途无望,心生悲凉,而不免发思古幽情。气韵沉雄是迦陵词的本色所在,陈本直正是看到了词人坎坷经历对其词风变化的影响,故有此论。因此,在“嵯峨磊砢”“苍茫雄浑”的表层风格之下,后期迦陵词中所充溢的潦倒名场、抑郁不平之气,实有着相应的人生经验和情感心理作为支撑。而陈维崧从原来诗词并行到以词为业,也正有郁结抑塞之意只可宣之于词的不得已之处,当他将半生经历、体悟写入词中时,则前期由于拘囿复古思潮而被限制的个性也因而得到解放,无论是诙谐狂啸,还是浅斟幽吟,实际上都成为了词人的自我表露和呈现。

二、浙西词派:对论词绝句论说功能的发展

如果说阳羡词派推崇豪放沉郁的词风,强调词情的真实和激亢,有明清易代之际士人心理突变的历史原因,那么继起的浙西词派提倡清雅醇正的词风,则已有清代中期政治稳定,社会秩序建立的世相。尽管清初词坛多以陈维崧、朱彝尊二人并称,然而阳羡词派从勃兴到衰歇历时较短,派中人物也是历历可数,发展至康熙中叶时已渐式微,而浙西词派由于适应政治统治的需要,且代不乏人,对清代中后期词坛影响深远,对清词整体风格的形塑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不仅如此,论词绝句的兴起亦与浙西词派关系密切,以厉鹗作《论词绝句十二首》为标志,论词绝句创作进入了迅速发展的阶段。

在清代各家词派之中,对论词绝句重视程度之深和应用范围之广首推浙西,不仅有曹溶作为浙西词派先导人物,以论词绝句创作引领一时风气在先,“浙西六家”中作有论词绝句者已居其四扬波在后,更有浙西词派后期人物厉鹗、江昱、汪筠、吴蔚光等以专题组诗的形式,将论词绝句创作推向新的发展高峰。从词派发展自身需要出发,浙西词派从以下三个方面对论词绝句进行了开拓。

首先,浙西词派继承和发展了论词绝句传统的题辞和评点功能,通过评议具有相近美学风格的前代词人和同时代词人,开展词学批评活动,构建浙西词派的词学话语圈。

其次,浙西词派在词人评议和作品细读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和延伸了论词绝句“论”的功能,借以扩大浙西词派的词学影响。随着浙西词派影响力的扩大和词学观念的深入发展,传统的题辞形式已经难以容纳日益丰富的词学内容,而且新的审美规范确立,也需要有更大规模和篇幅的词论载体,由此推动了浙西词派厉鹗、江昱等人以论词绝句组诗形式进行专题写作,并从而促进了论词绝句形式的定型和发展。可以说,论词绝句从“偶成”“书……后”零散、孤立的创作,能够发展成为清代词坛颇为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与浙西词派对论词绝句的重视和实践是分不开的。

最后,浙西词派还拓展了论词绝句的新功能。以汪筠《读〈词综〉书后二十首》和《校〈明词综〉三首》为代表,论词绝句从对词选编纂过程的说明和评注,逐渐拓展到对词史的讨论,扩大了论词绝句的议题。受到浙西词派词学思想的影响,汪筠将词史观念引入到了论词绝句创作之中,其后又有朱方蔼、沈初、陈观国、孙尔准等尝试以论词绝句的形式对词史源流进行梳理和总结,并最终产生了道咸年间文人谭莹评述历代词人的鸿篇巨制《论词绝句一百首》。

朱彝尊曾从曹溶游,在填词方面也受过曹溶的指导,是他提出曹溶对浙西词派形成具有导夫先路之功。朱彝尊在为曹溶《静惕堂集》所作序中称:“彝尊忆壮日从先生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灺,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有井水处,辄为银筝檀板所歌。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则亦足以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收辑南宋遗集,尊曾表而出之。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春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先生。”(18)陈良运主编:《中国历代词学论著选》,第422页。因此一般认为,曹溶本人的词学观念实际上是经由朱彝尊进行总结。朱彝尊既尊曹溶为浙派先驱,必然对其词学思想中与浙西词派观念相符者多加措词,而从曹溶的论词绝句来看,其词学思想也确是偏向浙西词派的。

曹溶的论词绝句创作主要是《题周青士词卷四首》,周青士即周筼。周筼是浙西词派中坚人物,精研词律之学,其参与编选的《词综》一书是浙西词派的重要典籍。曹溶在题辞中对周筼的品行和词风都给予了很高评价,从“南山一夜老双螺,拾得云笺意较多。抛却少年燕市酒,愁来常拟和清歌”(其二),以及“断肠秋色五湖帆”(其四)(19)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3页。的评语来看,曹溶对清空雅正的词风总体上还是持欣赏态度的。曹溶有感于清初词坛以南唐、北宋词风为限,以至眼界格局陷于琐屑偏狭,才气粗疏者尚可于其中按部就班,而才之大者难免有拘束之感,因此他寄希望于浙西词派能开辟出新的词家境界。

朱彝尊作为浙西词派执牛耳者,明确地将白石词和玉田词作为学习对象。他在为沈世枫《苏州好》题写的论词绝句中写道:“中吴节物尽堪矜,底事前贤谱未曾。家宴尊前谁按拍,春风除是小红能。”(20)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10页。已有服膺白石词之意。朱彝尊推尊南宋,与陈维崧推崇苏辛有着相似的目的,都是对明代以来词学传统的反拨,也就是说,在纠正词坛风气这一出发点上,浙西词派与阳羡词派是一致的。朱彝尊初时主张学习南宋词人张炎,仍然有着明末清初士人心理余绪的影响,张炎词风的形成与其曾承受家国之痛有关,朱彝尊等浙派前期人物毕竟距离社稷变置、陵烟废堕的时代未远,而布衣落拓、江湖飘零的身世感受又有与张炎异代而相接者,因此以张炎、姜夔为代表的南宋词人得以进入浙西词派的词学视野之中。即使后来浙西词派对南宋词人的接受逐渐转移到词学风格方面,但也不排斥有情感的因素羼杂其中,如郭麐《灵芬馆词自序》:“余少喜为侧艳之辞,以《花间》为宗,然未暇工也。中年以往,忧患鲜欢,则益讨沿词家之源流,藉以陶写阨塞,寄托清微,遂有会于南宋诸家之旨。”(21)郭麐:《灵芬馆词四种》,上海中华书局据愉园丛书本校刊。由此可知,南宋词对浙西词派词人的影响,非仅是在词学意义上而言,在深幽沉郁的情感层面上,同样能够引发部分浙西词派词人的认同。

朱彝尊后期词学思想的转变与其政治心态的变化有关,此已为学者所注意(22)参看孙克强:《清代词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37-239页。。朱彝尊在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的《红盐词序》中表示:“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23)朱彝尊著,杜泽逊、崔晓新点校:《曝书亭序跋 潜采堂宋元人集目录 竹垞行笈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7页。。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其所作《紫云词序》言:“词则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24)朱彝尊:《曝书亭序跋 潜采堂宋元人集目录 竹垞行笈书目》,第119页。,朱彝尊对词体功能的认识已发生了较大转变。从心怀故国的江湖落魄文士,到被纳入封建统治秩序之中的朝廷近臣,清初士人不仅是政治身份产生了变化,思想观念也发生了转变,朱彝尊友朋魏世效在与其往来的书信中感慨道:“先生处隐约数十年,一旦就征,当清华之选,为人主所倚毗,往者慷慨卓荦之志,今其何如?”(25)魏世效:《魏昭士文集》(卷二),清道光二十五年宁都谢庭绶绂园书塾重刻本。由此可知,虽然朱彝尊推尊南宋的词学主张未变,但思想内涵前后已发生了变化。因此,相较于曹溶论词绝句中尚且流露出的遗民意识,朱彝尊、沈岸登、沈皞日等浙西人物的论词绝句已经将议论的重心转向词学上了。

浙西词派有意于革新词风,使新的美学典范能够成为更多人所认可的创作准则,避免作词仅是二三同道中人的遣兴手段,还需要提出可供师法、效仿的作词门径,既有师法对象,又有创作实践,对新词风的倡导才能真正形成社会性的影响。因此朱彝尊在《鱼计庄词序》《水村琴趣序》等文中提出了“小令当法北宋,慢词取诸南渡”(26)朱彝尊:《曝书亭序跋 潜采堂宋元人集目录 竹垞行笈书目》,第120-121页。的作词原则。尽管朱彝尊将北宋小令和南宋慢词并提,但从浙西词派的主要创作倾向来看,显然是以学习南宋慢词为主,这既是基于浙西词派词学思想对词体风格作出的选择,还有破除当时词坛普遍尊崇北宋风习的原因。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八引陈对鸥所论说明了浙西词派的词学主张对清初词坛形成的冲击:“自浙西六家词出,瓣香南宋,另开生面。于是四方承学之士,从风附响,知所指归。”(27)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1951页。值得注意的是,序跋和题辞作为清初主要的词评方式,在浙西词派词学思想的建立和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以题辞为主的论词绝句通常也属于词集序跋的一部分,浙西词派对论词绝句的重视与其注重序跋、题辞的作用有着密切的关联。

浙西词派以南宋词为标准衡量当代词人词作,对词派中人以及词风接近南宋词人者多予褒扬。早期如沈岸登所作论词绝句《题竹垞并头莲词后》二首(28)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24页。:

红玉双擎汉卺杯,温风别费剪刀裁。定知茅屋词人在,故向亭阴作意开。

朋笺双调绮罗香,比似薲州笛谱强。有约重过听按曲,闹红一舸话斜阳。

词学思想的转向不仅影响了浙西词派词人以至清康雍乾词坛的论词标准,与清初推崇北宋词风亦形成鲜明对比。并且从朱彝尊到厉鹗,词学标准渐趋于严苛,朱彝尊论词绝句尚有肯定北宋词之处,至沈皞日所作论词绝句已有“草窗竹屋浑难拟,查客前身是玉田”(29)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15页。的议论,厉鹗《论词绝句十二首》更是唯姜、张是举,以贺铸为“浅陋”,以苏黄为“硬语”。朱彝尊论词绝句《题陈履端词稿》:“尺书频寄慰衰迟,裙屐风流又一时。珠玉连篇歌乍阕,么弦别谱小山词。”(30)朱彝尊:《曝书亭集》,世界书局,1937年,第157页。尚有推许北宋晏几道之意,此外朱彝尊在其他评价友人词作的题辞中,也曾以柳永、秦观等北宋词人作比,他主持编选的《词综》对北宋周邦彦、柳永、秦观等词人的作品亦予以收录,视野较为宏阔。相较之下,厉鹗《论词绝句十二首》对北宋词则多持鄙薄态度,评词标准完全以南宋姜、张词风为准绳,如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六所言:“我朝竹垞太史尝言小令当法五代,故所作尚不拘一格。逮樊榭老人专以南宋为宗,一时靡然从之,奉为正鹄。”(31)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2649页。至浙西词派后期代表性人物王昶编选《明词综》《国朝词综》,选词更是严格遵从南宋词的清空法度,对此谢章铤曾批评道:“(王昶)选词专主竹垞之说,以南宋为归宿,不知竹垞《词综》无美不收,固不若是之拘也。”(32)谢章铤著,刘荣平校注:《赌棋山庄词话校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92页。证以王昶《舟中无事偶作论诗绝句》评议朱彝尊词:“胸贮华林七录编,沈诗任笔更谁先。多闻第一原无忝,还有倚声抵玉田”(33)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127页。,是为确论。由此也可知浙西词派末流之所以格局狭隘,弊端渐生,实是因为在取法南宋的问题上,过于偏执词体审美类型,而不能兼收并蓄,限制了词派自身的发展路径。

汪筠的论词绝句组诗《读〈词综〉书后二十首》按照词史发展顺序,从开宋词源头的温庭筠词开始,依次对《词综》中收录的历代主要词人李煜、韦庄、冯延巳、晏几道、柳永、史达祖、李清照、姜夔、张炎、辛弃疾、元好问等进行评议。汪筠是编选《词综》主要人物之一的汪森之孙,他以“读《词综》书后”为题创作论词绝句组诗,既有承继祖志延续文脉的志向,同时也是对浙西词派词史观念的梳理和总结。如他评韦庄“小令未应夸北宋,乱来哀怨觉情多”,评晏几道、张先“叔原子野多新制,题向尊前总断肠”,评周邦彦“知音尽妙数清真,换骨能将古句新”,(34)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100-101页。颇能见浙西词派“选家手眼”和词学脉络。在汪筠之前,尽管也有如陈聂恒《读宋词偶成绝句十首》,以及李其永《读历朝词杂兴》这样评论历朝词人的论词绝句组诗创作,但“偶成”“杂兴”的提法,表明这只是个别文人在阅读和学习前人词作时的产物,即使是郑方坤所作《论词绝句三十六首》,开始有意识地对历代词人进行系统化评点,但也主要是从赏鉴词作和探究本事的角度,发抒自己读词时的感受。直到江昱《论词十八首》和汪筠《读〈词综〉书后二十首》出现,在浙西词派词学观念的主导下,论词绝句创作才开始具有了鲜明的词史意识。

三、常州词派:从“评词”向“解词”转变

常州词派在嘉庆、道光年间登上词坛,打破了浙西词派长期占据词坛主流的局面,词坛风气发生转变,因此常州词派人物张曜孙说:“嘉庆以后词家与雍乾间判若两途也。”(35)参看张曜孙《清淮词跋》,载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第3册),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420页。常州词派能代浙西词派而兴,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嘉、道年间,清代社会政治状况较浙西词派兴起的清前期已发生了急剧变化,清王朝政治局势由盛转衰,社会矛盾日趋激化,面对越来越深重的内忧外患,以及黑暗社会现实的冲击,康乾盛世时期文人士大夫特有的积极、雍容、宽和的文化心态发生转变。浙西词派雅正清空的词风已难以适应复杂变化的社会政治形势,具有强烈家国意识和社会责任感的文士直面社会黑暗现实,也难以保持与时世的疏离、超越状态,尖峭冷峻的词风开始显露。正如诗歌适应时代变化有“变风”“变雅”,词坛审美风气同样面临变革之势,常州词派的崛起,正是对于社会政治环境和文学风潮变化的回应。而常州词派对词坛风气影响所及,论词绝句的创作形态和思想倾向也随之发生了转变。

论词绝句在浙西词派的手上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规模和相对成熟的形式,常州词派对论词绝句的运用基本上还是延续了浙西词派的做法,注重其“论说”功能和作品细读功能,也产生了如宋翔凤《论词绝句》组诗这样可堪与浙西词派厉鹗所作分庭抗礼的作品。因此,尽管常州词派核心人物张惠言、周济、谭献、陈廷焯等更重视词选、词论等词学批评形式的作用,对论词绝句创作并不特别看重,但常州词派的兴起及其对清代中后期词坛的影响,仍然为论词绝句的发展增加了新的元素。

在常州词派的影响之下,清代中后期的论词绝句创作具有以下三个主要特点:一是“破”,即批评意识的增强。论词绝句产生之初以题辞为主,而且主要是在文人交往圈中流行,有相当数量的论词绝句是文人唱和及相互题写的产物,因此对时人词作的评价多有夸大和过誉之嫌,如近代学者朱庸斋先生评价曹贞吉《珂雪集》:“曹词往往吊古伤今,眷怀故国,然集中所附清初诸大老评语,则标榜过甚,读者宜慎之。”(36)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4页。常州词派有意扭转浙派后期颓靡词风,立论、评议难免从苛,论词绝句中出现较多批评的声音。然而这不仅有助于提高论词绝句的词学地位,避免其只是充当类似序跋这样的应用性文体,而且有助于提升论词绝句的批评功能,对论词绝句自身的发展也是十分有利的。

二是“立”,即树立新的词学审美标准。嘉庆之前的词坛风习长期为浙西词派所主导,以至“家白石而户玉田”,常州词派要振弊起新,一洗浙西词派末流余习,亟需确立新的词学典范,以改变浙西词派独尊姜、张的狭隘格局。与浙西词派瓣香南宋不同,在南北宋之争问题上,常州词派更偏向于北宋词,“翰丰(张琦)与哲兄(张惠言)同撰《宛邻词选》。虽町畦未辟,而奥窔始开;其所自为,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绪。”(37)谭献:《复堂词话》,第43页。常州词派推崇北宋词,显然也有削弱浙西词派词坛影响力的意图。

三是“用”,即将词派理论运用于具体的词学批评实践。常州词派不满于浙西词派后期的空疏浮薄,主张词作应当有“寄托”“出入”,需要结合具体词作分析如何方为有寄托之作,或者以此为标准对前代词人进行评析并树立典范。而论词绝句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作品细读,因此常州词派论词绝句的“论”不仅仅是谈论词学主张,还需要深入到词学作品内容的分析之中,从“寄托”的角度阐发、抉隐词意。

浙西词派崛起初期力图以雅正词风矫治词坛淫靡俚俗的风气,发展至清代中后期,浙派末流艰涩刻削的弊病又成为了常州词派的标靶,常州词派提出的词学主张固然是其学术思想和创作观念的延伸,但也是针对浙派的弊端进行阐发。清代中后期论词绝句对浙西词派的弊端进行了批评和反思,其中又以常州词派的批评最为切中肯綮。孙尔准论词向常州词派靠拢,其论词绝句组诗对浙西词派人物多有批评,他不仅提出“人籁定输天籁好,长芦终是逊迦陵”(其五),认为浙西词有不及阳羡词之处,还批评了朱彝尊等浙西词派人物的咏物词有隶事用典过于繁多的弊端。孙尔准《论词绝句》其六云:“七宝楼台隶事骈,雪狮儿句咏衔蝉。清空婉约词家旨,未必新声近玉田。”浙西词派以玉田词的清空疏朗作标榜,而朱彝尊等浙派人物所作却不免堆砌而缺少意趣,特别是咏物之题的用典难以做到运化无迹,未必就能如朱彝尊自己所言“倚新声,玉田差近”(《解佩令·自题词集》)。孙尔准《论词绝句》其十九对浙西词派后学流弊的批评更为严厉,除了讽刺其“浪将左柳说淫哇,学步姜张便道佳”的空疏浮嚣,更一针见血地指出浙西词派后期取径狭窄的弊病所在,《论词绝句》其十云:“新来艳说六家词,秋锦差能步钓师。云月西昆挦扯遍,防他笑齿冷伶儿。”(38)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244-246页。孙尔准认为“浙西六家”中的李良年、龚翔麟等人尚且还能追步朱彝尊,而浙派末流只能如同宋代西昆体人物那般仅以摹仿剽写姜张词为能事,为人耻笑。

浙西词派初期词学思想以清空雅正为主旨,但并非是要摒弃词体抒情表意的功能,而是倡导以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传达不能尽言之意,以深婉蕴藉的情感表达取代或淫靡或狂嚣的表达,并且强调诗歌情感本质应合乎儒家诗教传统。应该说浙西词派的词学主张并不必然导向对词体抒情本质的忽视,浙西词派发展末期以宗法雅词为名,走向空疏浅薄以至艰涩晦奥的歧途,实际上是对浙西词派词学精神实质的抛弃。而常州词派之所以提出“寄托”“比兴”的词学主张,正是针对浙派末流在抒情表意方面出现的弊端。因此孙尔准《论词绝句》其一写道:“美人香草源流在,犹是当时屈宋心”(39)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244页。,庄棫论词绝句《题黄子鸿词卷》体悟词人心境“手中有斑管,何处寄相思”(40)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578页。。程恩泽在《题周稚圭前辈〈金梁梦月词〉》其二中也提到:“更用骚心为乐府,漫天哀艳李重光”(41)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362页。,认为南唐李煜词情感深婉而文词凄艳,与骚人之旨相近,程氏正是看到了周之琦《阮郎归·昨宵同赋》《高阳台·黄叶风多》诸篇词作在哀婉情辞中又含有隐约深意,与李煜词中寄托遥深者相类,也与常州词派领袖张惠言要求词作“意内而言外”的审美标准相符合。

常州词派论词方法的形成与其今文经学的背景有关,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反映在词学上,即演变为讲求词意的推究和阐发。常州词派的张惠言、宋翔凤、刘逢禄,以及后期的谭献、庄棫等人均精于今文经学,在解读和分析词作时也经常以治经的方式推求词中的微言大义。宋翔凤、谭献等人提出“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42)谭献:《复堂词话》,第26页。的观点,常州词派注重阅读者的理解对于词意的再现和重构,反映到论词绝句的创作上,则表现为从“评词”(对风格的评论)向“解词”(对词意的解读)转变。如程恩泽论词绝句《题周稚圭前辈〈金梁梦月词〉》其一:“绿酒初尝元献醉,月华如练范公吟。由来将相兼才调,不是吴儿木石心。”(43)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362页。实际上是看到了词人政治身份和生平经历对词作情感倾向的影响,程氏用于举例的晏殊《清平乐·金风细细》和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两首词作,从表面词意来看书写的无非都是类型化的闲愁别绪,但程恩泽要探究的是其中反映出的更深处的词人心思、情旨。

常州词派讲求对词中“寄托”深意的读解,自然导向从词人的身份意识和创作背景出发,对词作情感、意旨背后复杂的社会政治原因进行探寻,以推求本事的方式探赜词人文意。王僧保的词学思想和创作观念都受到常州词派影响,他的多首论词绝句实际上就是对常州词派词论的直接发挥,如其《论词绝句》其三二“人人弄笔强知音,孤负霜豪莫浪吟。千载春花与秋月,一经寄托便遥深”,其三三“儿女恩情感易深,更兼怨别思沉沉。美人芳草多香泽,不是离骚意亦淫”,以及其三四“沉思渺虑窃通神,一片清光结撰成。岂许人间轻薄子,柔弦曼管写私情”等等,(44)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415-416页。都是对词中应当有寄托之意的强调。王僧保所作论词绝句对前人词的解读和议论,与常州词派论词也有相通之处,如《论词绝句》其三评李煜词“谁遣斯人作天子,江山满目泪沾衣”,其四评姜夔词“凄凉一曲长亭怨,擅绝千秋白石名”,其六评张炎词“千金散尽身漂泊,对酒当歌不是狂”,其七评苏轼词“慷慨黄州一梦中,铜弦铁板唱坡公”等等,(45)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412-413页。提出在词人凄凉、慷慨、疏狂、豪壮的情感背后还有着复杂隐晦的人生经历和感受。

张惠言、宋翔凤等常派人物以治经的方式解词,常对词中的政治寓意进行引申和发挥,具有泛政治化的倾向,体现了今文经学比附、解剥的特点。张惠言本人对《词选》中部分词作“寄托”之意的解读,就带有较为浓厚的政治色彩,如他评辛弃疾的《祝英台近·宝钗分》:“此与德祐太学生二词用意相似。‘点点飞红’,伤君子之弃。‘流莺’,恶小人得志也。‘春带愁来’,其刺赵、张乎。”(46)张惠言著,许白凤校点:《茗柯词选》,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5页。实际上根据张端义的《贵耳集》,辛弃疾这首词的“本事”乃逐吕氏女事,(47)据张端义《贵耳集》卷下:“吕婆,即吕正巳之妻。……吕婆有女事辛幼安,因以微事触其怒,竟逐之。今稼轩《桃叶渡》词因此而作。”此外谢章铤也对张惠言的解说提出了异议:“虽然词多发于尊前酒后,亦有不可庄论者,即如辛稼轩《祝英台近》,盖伤离之篇,本事见《贵耳集》,而皋文以为与德祐太学生同意,未审何据?学者当分别观之可也。”参看张端义:《贵耳集》,中华书局,1985年,第62页;谢章铤著,刘荣平校注:《赌棋山庄词话校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00页。与朝廷政治无甚关联。而张惠言却以为辛词与南宋末年太学生所作《祝英台近·倚危栏》意思相近,是借伤春写国事、政情,由此将之解读为有讥刺寓意的寄托之作,这是对辛弃疾词作本意的曲解。

张惠言的解词方法预设了词应当是具有美刺讽喻内容的寄托之作,解读的目的在于发掘低徊要眇的语言背后被遮蔽的幽隐之义,并按照政治寓意对词中相关意象进行对应解读,从而得出与政治情事或历史事实相关的结论。这种解读方式显然存在诸多弊端,特别是对早期词人作品的解读容易出现误读的情况。词体发展早期多为代言体或即境之作,大多无关宏旨,也未必另有曲折深意,以张惠言的解词方式欲作深求,难免犯穿凿之病,如张惠言以香草美人之说读解温庭筠词,招人诟病颇多。而且张惠言、宋翔凤等常派词人往往无视原作词前小序或词作本事,仅凭以意逆志而自创新说,可能导致错漏频出,难以取信于人。如宋翔凤《论词绝句》其九:“清真妙语出珠玑,便有微词合刺讥。闻说内人红袖湿,漫怜一个李明妃。”(48)孙克强,裴喆:《论词绝句二千首》,第295页。以宋徽宗幸李师师事解读周邦彦《少年游》词,实际上也有着同样的弊病。对于政治寓意的过分强调,不仅易于导致穿凿附会的弊病,更是对词作自身艺术魅力的破坏,本是深婉曲折的情致,却被解读为幽隐难伸的寓意,更兼之对词意破碎、支离的理解,实际上是割裂了整体性的词境。

四、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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