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趣与刺点: 罗兰 · 巴尔特与《明室》
2022-04-23黎中正
【摘要】罗兰·巴尔特在《明室》中大量运用现象学的知识来分析摄影,其重点不是谈论摄影的技巧,而是以照片为中心,分析摄影者、被摄影者以及观看者之间所具有的区别与联系。其中,意趣(studium)与刺点(punctum)是重点论述的两个要素,二者的同时存在是罗兰·巴尔特对这些照片感兴趣的基础。罗兰·巴尔特通过其极具情感张力色彩的行文表达,探讨着照片的时间与真实和摄影的疯狂与理智,流露出了他对自己母亲深深的思念。
【关键词】意趣;刺点;罗兰·巴尔特;《明室》
【中图分类号】J4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5-008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5.027
《明室》一书是罗兰·巴尔特应《电影手册》杂志的邀请而写的。本书分上下两篇,共48个小文章组成。巴尔特在书中选了数幅照片穿插其中,以此评述并阐明自己对摄影的观点和理论架构。罗兰·巴尔特本身是法国著名的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家,在符号学领域的学术研究硕果累累,不过在本书当中,巴尔特分析摄影时却使用了大量现象学的知识,他重点不是谈论摄影的技巧,而是以照片为中心,分析摄影者、被摄影者以及观看者之间具有怎样的联系与区别。尤其是在下篇的时候,巴尔特的行文充满了极具情感色彩的表达,一方面与他对于摄影所持有的理论观点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对自己母亲深深的思念密不可分。
书名《明室》很自然地会令人联想到“暗室”,即早期照相机的照片暗处理方式。但是巴尔特认为即使在照相机发明之前所采用的转绘仪,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是“明室”,因为“影象的本质全然是外在的,没有内里的东西”,但是“它没有意义,却能唤起各种最深层次的意义”。照片是“平淡的”,它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以至于摄影的研究不能够深化。罗兰·巴尔特通过这样一个书名试图揭示着摄影的真谛:“这个存在过。”他用“interfuit”这个拉丁文来捕捉这种细微的差别。照片本身既不是艺术,也不是消息,而是一种证明。这看似平淡无奇而又引人深思的五个字,贯穿着他的全文,并生根发芽。
一、基本的概念
与经验型、修辞学性质和美学性质的分类不同,摄影是难于被分类的。前者适用于绘画等领域,但是不适用于摄影。因为摄影的本质是“新奇”,摄影在机械地重复着实际存在中永远不可能重复的东西,是“时机”“机缘”和“实在的事物”相结合的表现。其“实在性”类似于佛教之中的所谓“空”。从物理的角度讲,摄影与绘画也是不一样的。摄影是在卤化银感光性能的发现以后,捕捉由拍摄对象散发出来的放射性物质并记录下成为可能,这样照片与拍摄对象借由这看不见的光建立了联系。这是与绘画截然不同的。
此外,“摄影”不是通过“绘画”而是“戏剧”才和艺术发生关系的。摄影的那些“冲击”显露而非“刺伤”着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摄影总是出其不意:第一种是被拍摄的东西为稀有之物;第二种是再现一个瞬间的、肉眼捕捉不到的动作;第三种是成绩方面的建树;第四种是摄影师期待着的技术加工带来的叠印、变形、有意利用瑕疵等手段;第五种是新颖。摄影师们向着极限挑战,获得激烈的戏剧冲突。但是照片的意义又体现在哪里呢?羅兰·巴尔特认为,照片具有颠覆性,不是因为照片吓人或照片谴责了什么,而是照片自身是“发人深省的”。
拍摄下来的照片是三种活动的对象:实施、承受、观看。罗兰·巴尔特跳出了照片本身,关注到了照片背后潜藏的语境关系是错综复杂的。这不禁让人想起民俗学领域中巴莫曲布嫫提出的田野研究“五个在场”,即传统、事件、讲述者、观看者、研究者的在场。二者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审视对象的背后潜藏的话语权力。罗兰·巴尔特认为被拍照的时候个人是处在一个难以琢磨的时刻,此时自身感觉正不断从主体转变为客体,仿佛“轻微的死”。而拍摄具有相当的“偶然性”,是一门“不怎么可靠”的艺术,因此所谓的艺术家风格是要审慎判断的。当然,巴尔特认为正是“奇遇”或“奇特”这一要素让他觉得摄影有存在的价值,总是有一些照片能够拥有令人为之倾倒的吸引力,其中情感则是不能减少的东西,照片应该是感人的,而非那些清一色的文化性质的场景。在由照片激起的爱里,则被称之为怜悯。就如尼采那样——1889年1月3日,尼采哭着扑向一匹被杀死的马,抱住马脖子:由于怜悯,他疯了。
罗兰·巴尔特认为,摄影当中存在的曝光不仅仅是一种物理停顿,而是不可避免的包含着那一瞬间的想法,无论这一瞬间多么短暂,此时此刻,真实的东西就曾经一动不动地存在过,有人看到了那个“有血有肉”的拍摄对象,摄影就是作为“人”的艺术而出现的,这包括了人的地位,人的世俗特点,以及大家所谓的各种意义上的人的“矜持”。
照片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需要一个人独处观看的,大家总是愿意陈述自己内心的东西而不想要公开私生活,哪怕是公开发行的照片,事实上也是独处着在观看的。当照片涉及一个人而不是物的时候,照片的明明白白又显得不那么真,这种无法表达的东西就是神情。神情能表现主题,因为主题本身不突出,它是一种把生命的价值神秘地反映到脸上去的东西。如果拍的照片错过了一个人的神情,那么就只是保存了这个人的身份而不是这个人的价值。摄影将专注从感觉中分了出来,正是这种其说不一的演变成了神情最为罕见的质。
二、意趣与刺点
意趣(studium)与刺点(punctum)是本书中重点论述的两个要素,两个词汇都来自拉丁文,这两种要素的同时存在是罗兰·巴尔特对照片感兴趣的基础。
“stadium”一词的意思是专注于一件事,是对某个人的兴趣,是某种一般的精力投入,有热情而不特别剧烈。这一种要素具有画面的外延,容易令人察觉,属于差不多严格地教育训练出来的“中间”情感,这是属于通常的文化交流空间。其兴趣是“光滑的”,非常宽泛,这是从摄影师的角度介入照片的,赋予了照片以传递消息、再现情景、使人惊奇、强调意义、让人向往等功能。
“punctum”一词有刺伤、小孔、小斑点、小伤口的意思,还有被针扎了一下的意思。这一要素是偶然的,它损害或加强着studium这一要素,是令人触动的自然细节,是一件东西的局部,它可以赋予人们新的观察角度,潜藏着隐喻式的扩张力量。这些细节总是可以“刺痛”巴尔特,如果不能的话,那么这些所谓细节就是摄影师故意安排在画面里的。这种“刺痛”让人“震动”,变得有些茫然若失。
巴尔特认为有一种照片叫作单向照片,即绝无双数,绝无间接的东西,绝无紊乱。这样的照片即不受到所谓punctum的影响,而借由studium的生产广泛传播。但studium的寓意最终总是可以被破解的,但是punctum则不是这样。巴尔特认为要想看清楚一张照片,最好是抬起头或者闭上眼睛,麻烦的只在于闭眼的方式而已,punctum的作用不管如何即时或者尖锐,总能与某种潜伏的东西相适应。而这种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产生效果的点就是punctum。因此只有竭力保持安静,让图象在寂静当中说话,才能体会到人们附加给照片但是又确实存在于照片之上的那些东西。
由此“盲画面”的概念也就应运而生。与电影与众不同的是,电影在银幕當中接连不断地出现图片,构成了一个连续的动作,在这个过程之中,人很难有时间去思考蕴藏一个定格画面中的内容,但是照片却能够让人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去审视。巴尔特在文中分析了拍摄于1863年的一张维多利亚女王的照片,画面中维多利亚女王端庄地坐在安静地马匹上。而此时罗兰·巴尔特注意到在他身边牵着马的仆人,如果没有他的工作职责的顺利实现,那么将出现的就是人仰马翻的场面,此时这个牵着马的仆人就具有了照片之外更多的细节与生命。
由punctum所引起的盲画面是画面之外的某种东西,是一种幻想与欲望的结合体,在罗兰·巴尔特看来,这种盲画面的存在活力,就是色情照片与淫秽照片的区别所在。他通过这一形象的对比,巧妙地解释了punctum的作用究竟体现在了哪里。淫秽的照片通常千篇一律,就是对性器官的直白的展露,此时此刻,性器官就是画面的全部信息和主要内容,这样的照片可以带给人最为直观的欲望满足,但是却也仅仅停留在了这样的层次。不同的是,色情照片不是把性器官作为呈现的主体,而是通过多种方式来让人捕捉蕴藏其中的细节,这不仅仅是引向一种对于性行为的幻想,而是引向一个身心交织在一起的人的绝对优美当中去。在这里他举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照片作为例子。图片中是一位上半身全裸的男性伸着一只手臂面对着镜头微笑。照片只呈现了这名小伙子身体很小的一部分,但是这样一张照片就是很好的关于色情的诠释,小伙子赤裸着懒洋洋而又青春的身体,漏出灿烂的微笑,这其中蕴含着丰富的punctum,让人具有了一种色情的欲望,但是这种欲望和淫秽的欲望是截然不同的。
三、时间与真实
罗兰·巴尔特在一开始确定了这样一个原则,即面对某些照片,面对一个脱离了躯壳、物化了的“伙伴”等科学关心的东西,永远不能把作为主体的“我”降低。但是这样的原则让他“忘记”了家庭和母亲这两个社会范畴。罗兰·巴尔特在全文之中重点讲述了一个女性角色就是他的母亲,他在家中看自己的母亲的照片时总是能够从中捕捉到难以告诉他人的无数的punctum。对于他而言,他母亲有他之前的生活时代已然成为“历史”,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的。在别人眼中他母亲的照片充其量只能引发studium的兴趣,诸如时代、服饰、照片清晰度等等,但是在罗兰·巴尔特的眼中,这些照片背后都有他数不清的往事。他觉得在探寻摄影的性质时,不应该从娱乐的观点出发,而是从它和大家罗曼蒂克地称之为爱与死的关系上着眼,他把摄影的性质就放在了感动这种情感的上面。
罗兰·巴尔特认为照片所起的作用不是重现已经消失了的东西,而是证明眼下所见的东西真的存在过,既是过去的,又是真实的,这种“过去”和“真实”共生的特性就是摄影带给大家的,这不一定就是产生怀旧的思绪,照片的实质在于认可它所反映的东西。这种牵扯“过去”与“真实”的证明力就是时间,照片的证明力要胜过其表现力。因为照片无论多么的“现代”多么的贴近日常生活,但是照片本身就是一种时间的停滞,停滞在一个非现实的点上,照片从本质上来讲,不是一种记忆,而且阻断记忆,很快还会变成阻碍记忆的东西。例如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都会畅谈童年的各种美好回忆,但是一旦真正的看过童年的照片之后,一切回忆都会被赤裸裸的照片给击碎,大家也就丧失了回忆的那份美好与蒙眬美。
由此punctum除了细节之外,还具有了强度,这就是“时间”,即实质的纯粹显现。尤其是在许多的新闻照片尤其是拍摄的即将赴刑场死掉的人时,这种照片就具有了时间上的超越,将要死的东西已经死了。
摄影是明摆着的事实,突出的是那个人的生活本身,在现象学中,图象是虚无的物体,但是这个物体确实存在过。因此在感觉这个层面上虽然是假的,但是在时间这个层面上却是真的。
四、理智与疯狂
罗兰·巴尔特认为,疯狂和理智是摄影的两条路。所谓理智,就是相对的写实主义,被经验或美学的习惯改变得有节制。所谓疯狂,就是绝对的写实主义,其中蕴含着时间的作用下令人为之着迷的情感。
但是社会似乎总是在努力让摄影变得规矩,竭尽全力地抑制摄影的疯狂。为此有两种手段:第一种是把摄影变成艺术,因为艺术都是不疯狂的,让人们专心致力于画面的修饰和曝光方式的考究,也就是沉溺到了技巧当中。另外一种使摄影变规矩的手段是普及摄影,让摄影变得“合群”,不再具有自己的愤世嫉俗的特点。在罗兰·巴尔特看来,社会之中摄影已经让诸如雕塑、绘画等其他图像艺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大街小巷都充斥着照片的消费,这种过于直接的“欲望”让世界似乎成了一个无差别的存在,显得整齐划一而虚假冷漠。由此在《被驯化了的摄影》一章最后,罗兰·巴尔特也抛出了选择,但是从书中的字里行间已经给出了他的选择,他要正视摄影不妥协的真实性的重新活跃,不要摄影的场面屈服在完美幻想的文明寓意面前。
五、结语
纵观全书,再回过头来审视《明室》这个书名,才发觉这个书名非常的恰当。罗兰·巴尔特的重点不是那些如何去构图,如何去审美,如何去抓住某一个瞬间。他更加深入地去思考了什么是摄影,什么是照片,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真实,那些通常的审视照片的文化交流空间背后还藏匿着哪些打动人心的细节和感人至深的情感。这是非常难以抓住的东西,却又是罗兰·巴尔特在行文的过程当中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来人性关怀的温度。
Punctum无疑是本书核心的关键词,那种打破常规的潜在叙事,是摄影的疯狂,也是摄影的价值所在。距离这本书的撰写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的岁月,摄影的方式随着技术的更迭已经日新月异,数码相机、智能手机等诸多设备让摄影真正做到了罗兰·巴尔特所说的普及,摄影也确实正朝着艺术的方向不断的前行。PS技术大行其道,外出旅游的拍照一定要加上风格化的滤镜,日系、韩系、欧美风等各种拍照的风格层出不穷,每一张明星的宣传照片都似乎遵循着同样的设计和标准,人们乐此不疲地在社交媒体上消费着这些照片。似乎每一个人都过着同样的美好生活,照片的清晰度和及时性提高了,但是真实性又在哪里呢?罗兰·巴尔特选择让摄影疯狂而不妥协,选择了那些能够真正撬动人内心情感的照片,而不是执着于摄影技术的研究与无差别的标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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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黎中正,男,汉族,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民间文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民俗学、民间文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