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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大江健三郎早期作品中的“徒劳” 感

2022-04-23孙静雨

今古文创 2022年15期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徒劳存在主义

孙静雨

【摘要】大江健三郎的早期作品中存在许多“徒劳”的角色和情节设定。《奇妙的工作》和《死者的奢华》均为大江早期作品的代表作,两部作品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均采用存在主义手法刻画20世纪60年代经济高速发展背景下的日本社会及日本青年,故事角色的处境均给人以徒劳的印象。本文试从萨特的存在主义,日本社会的政治、经济背景,以及大江的个人经历入手,分析大江创作这种“徒劳”的动机。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存在主义;美国占领统治;徒劳;监禁状态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5-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5.008

大江健三郎是日本文学史上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殊荣的作家。区别于川端康成等关注日本传统之美的文学家,也不同于村上春树等作家——他们探讨的主题是年轻人在现代社会寻找自我的过程,大江健三郎——与之相似的还有大冈升平、安部公房等人,都是从社会现实出发,揭露和批判社会弊病、具备社会性的文学家。

大江健三郎的写作生涯非常之长,最早可以追溯到其高中时代。1957年,在升入东京大学的第二个年头,大江凭借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①摘得五月祭文学奖。同年,他创作了中篇小说《死者的奢华》②,这部作品仅以一票之差落选芥川文学奖,大江健三郎作为学生作家一时声名远扬。

《奇妙的工作》和《死者的奢华》都是大江健三郎的早期作品,两部作品在故事结构和人物形象设定上存在许多相似之处:都以打短期零工的场所为故事舞台,运用存在主义手法表现的荒唐故事情节,以及出人意表的故事结局。大江本人在其口述自传中也曾提及,“这篇小说(《死者的奢华》)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故事的进展上,只是对《奇妙的工作》进行变奏处理的产物。平野谦先生就曾指出这是‘异曲同工。” [1]

阅读两部作品,读者会感到一种有心无力的、深深的徒劳感。缘何风华正茂的大江在其作品中竭力营造这种徒劳感?他想借此表达什么?本文以《奇妙的工作》和《死者的奢华》作为大江早期作品的举例,探讨大江早期作品中存在的徒劳感。大江早期作品中存在的徒劳感,与以下几点要素密切相关。

一、存在主义

20世纪60年代,伴随萨特和波伏娃访日,存在主义文学在日本掀起一阵风潮。当时就读于东京大学的大江巧妙化用萨特提出的存在主义概念,用于两部小说的创作。

萨特的存在主义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则:第一,存在先于本质;第二,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第三,人应当自由地选择人生。[2]

(一)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

《奇妙的工作》中,“我”意外被狗咬伤,不注射疫苗便存在感染狂犬病死掉的可能性。因此,盡管“我”不情愿,却不得不接受注射,从而不得不支付注射疫苗的费用。故事最后,狗肉贩子投机倒把的屠犬骗局浮出水面。“我”两日工作的付出打了水漂,不仅未能取得报酬,还不得不自掏腰包注射狂犬疫苗。

《死者的奢华》也是一个关于白白付出了劳动到头来却一无所获的故事。由于办公室下达了错误指示,“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实验室遗体从旧水池搬运到新水池的工作,最终成为一场徒劳。最后,“我”甚至必须连夜把遗体从水池搬到卡车上运往火葬场,通宵完成原定的任务。而“我”此前所做的无意义劳动是否会被支付以报酬却无从知晓。“我”在巨大的压力面前一筹莫展,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二)人应该自由地选择人生

大江运用存在主义手法表现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社会的种种异象,以及日本青年的麻木和迷茫,但他想要强调的其实是存在主义的第三原则,即“人应当追求自由,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奇妙的工作》中,大江借“我”之口,把日本的学生比作受困等死的狗群,影射日本青年在集体主义盲从下的麻木和不反抗:

他们极其相像,于是我想他们哪点像。是因为劣种而变得瘦弱这点吗?还是因拴在桩子上而丧失狗性这点?我想我们自己说不定也会被拴在桩子上弄成这样哪!我们这些丧失个性,彼此相似的日本学生。

故事最后,大江再次借“我”之口指出,故事中的角色皆受制于宏观的时代背景,失去了自由。人们追逐着,却为被追逐的反杀。

“我们曾打算杀狗了吗?”我含糊其词地说,“可挨宰的却是我们这些人哪!”

《死者的奢华》中,“我”在搬运遗体的过程中与死者展开了交流,并且感到,相比死者,自己与活人交流更为困难。活人的身体周围,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黏液质地的膜”,如同水池中漂浮的遗体周围的物质一般,将人与人生分地隔开。

故事中登场的女学生角色也表达了她生而为人的暧昧性。她怀有身孕,却对孕育新生命毫无准备,为了赚取堕胎的手术费而选择了这份搬运遗体的兼职。

“……我已经落入无尽深渊、走投无路了。没有毫发无损从这当中遁走的办法。我已经没有自由去按照自己所好做选择了。”

管理人也持相同的看法。他平凡地度过一生、知晓世事的徒劳,却从未参透这样的人生。如此他活到今天,以后也将这样活下去。

“……我见过无数的遗体,深谙世事的徒劳。孩子病了我也不带他看医生,他却茁壮地长大成人了。乃至我的孩子又生育了孩子。这常常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江把日本人所处这种状态称为“监禁状态”。“监禁状态”这一概念也来自萨特的存在主义。他认为人们被一种特殊的力量控制起来,从而失去了自由。这种力量,与当时日本的社会背景关系紧密。

二、时代背景

(一)政治方面

战后,以美国为首的国联对战败国日本进行占领统治。期间,美国在日本推行民主主义,试图对日本进行文化改造。日本为改变这一被动局面,国家路线由发展政治转向发展经济。为尽早促使美军撤离日本,1951年9月8日,日本与美国联签署旧金山和平条约。同期,美日缔结日美安保条约。通过日美安保条约,美国将冲绳纳为军事基地,美军从而得以继续驻扎日本。由此,日本开始在政治、军事上沦为美国的附庸。

日本国内左翼的各党派、团体和个人坚决反对日本对国家主权的让步。有人指责由于日本履行对美严重依存的安保条约,从而使日本无法违抗美国的旨意。还有人担心由于美军驻留在日本境内,会导致日本卷入美国的战争。强大的美国的存在给日本上空笼罩上一层阴霾。日本的一切行动都处于美国的监视和监督之下。在这种状态下活着的日本人,堪比被监禁了起来。

《奇妙的工作》没有回避政治。原文中甚至出现了“政治”字眼。

……我对政治不怎么感兴趣,对包括政治在内的所有事物都热衷的那些人, 我不知他们是过于年轻,还是太老成。我今年二十岁,我对这奇妙的年龄已感到累了。我对狗群马上失去了兴趣。

在《死者的奢华》中,“我”与“士兵”的遗体进行交流时,也表现出对政治毫不关心的态度。

……你们讨厌政治吗?我们非政治不谈。

政治?

这次的战争由你们引发。我们有这个评价或判断的资格。

我们似乎也被强加以这种评价或判断的资格。但是,在评价或判断的过程中我们却被反杀了。

大江在两部作品中批判了以“我”为代表地对政治毫不关心的日本青年。为什么当时的日本青年普遍“对政治不感兴趣”?这与当时日本经济社会的现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经济方面

20世纪50年代,伴随在日美军占领统治的结束,日本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时期,1954年12月起日本经历了长达18个月的神武景气。

这次经济景气与美国的影响关系密切。1950年至1953年的朝鲜战争以及此后1956年爆发的第二次中东战争期间,根据日美安保条约,作为美国军事盟友的日本必须履行为美国提供军事基地的义务。受此影响,日本掀起了空前的设施投资热潮,矿工业生产、农业生产总额大幅提升。日本生产的武器、粮食除了能够满足美国战略补给的供应,还拉动日本经济恢复到了战前的最高水准,并大幅提升国民收入及生活水平。1956年的经济白皮书上写道“日本已不再是战后了”。

然而神武景气也带来一系列社会弊端。资本主义高速发展时期,人人穷追经济利益,往往丧失道德的纯粹和正义。人与人之间隔阂加重,变得自私利己。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许多日本国民,特别是日本的青年们,逐渐迷失了自我。

《奇妙的工作》中,因为医院没有给出继续饲养实验犬的预算,所以150只狗被决定处死;屠夫和三名参与兼职的大学生在执行屠杀时深感自责,但是为了一份不错的薪酬,仍然接受了这份不仁义的工作;到头来这份兼职还不过只是投机贩子精心策划的一个骗局……全是人们追逐经济利益的结果。

在《死者的奢华》中,大江指出,是优越感使活着的人彼此疏远。最初“我”对管理人,教授对“我”,以及后来副教授对管理人,都怀有优越感。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优越感?经济地位决定了身份地位,而优越感诞生于处于较高身份地位的人群当中。资本主义体制下,单纯追逐经济利益的浪潮中,身处高位的人作壁上观,鄙夷那些身处低位的人。但事实上,人的价值与工作的性质不能直接挂钩。

被经济繁荣表象欺骗的日本国民,特别是日本的青年们,逐渐变得麻木,失去选择的自由。

三、个人经历

大江健三郎生于1935年,幼年接受民主主义教育,具備人道主义思想,始终对社会上存在的各种异象保持怀疑态度,是一名对社会现实怀有强烈责任感的小说家。

“我认为自己在文学上的兴趣最根本的动机就是对强权的反抗,我必须用小说或者戏剧的形式将它们真实地表现出来。”[3]大江如是介绍自己的文学创作动机。

1960年,大江进入由作家、艺术家等人结成的“安保批斗会”,并不时参与相关的集会和游行。另一面,反对日美安保条约的“年轻日本之会”也成为大江进行政治批判活动的据点。经历美军占领统治日本和安保斗争,大江深感日本人的耻辱。

同年5月,大江访问中国,他对不同于日本国情、完全独立的中国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当时的中国作家,以及对国家感到自豪的中国青年们,都对祖国的政治表现出积极的参与意识,这与有心无力、或对政治毫不关心的日本青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此,大江对受到美国“监禁”的日本,以及在这一国情下生存的日本青年以及他们的徒劳,表现出了更强烈的关心。[4]他没有停止对这一问题的思考。1969年,大江在《战后青年的日本复归》一文中写道:

日本的青年们之所以对日本和日本人感到绝望,是因为他们没有参与建设祖国的实感,且日本政治始终发生在他们遥不可及之处。我捕捉到日本青年的这两种基本感情,只基于一个事实,那就是日本处于美国的支配下,日本的行动无法取决于自己的意志。并且,若要挽救日本的青年于这种深深的绝望和对政治不关心的状态、正视日本的社会现实,就必须要先打破日本受制于美国的这一事实。③

正如大江健三郎在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中所言:“如果可能,将以自己的羸弱之身,在20世纪,于钝痛中接受那些在科学技术与交通的畸形发展中积累的被害者们的苦难。我还在考虑,作为一个置身于世界边缘的人,如何从自己的意愿出发展望世界,并对全体人类的医治与和解做出高尚的和人文主义的贡献。”[5]在这个政治与经济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大江始终怀有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理想,坚持文学创作。

四、结语

杨洁曾在文章《论大江健三郎早期作品中的监禁状态和脱离方法》中指出,与萨特提出的“监禁状态”的概念有所差异,在大江文学中,处于“监禁状态”的人并不痛苦、窒息,他们往往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并享受这种被监禁的感觉。[6]

这是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阵痛,也是社会进步所必须经历的过程。大江写作两篇小说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批判国家在制定、执行政策时一味慕强、追逐利益,却缺乏人文关怀,没有关注到作为构建国家的个体的人的情感。且告诫主导这个世界未来的青年,不应当再继续感到徒劳,麻木、迷茫下去了。正如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这个世界以后,依然对这个世界保持热爱。这两个主题,均对当今的中国社会、中国青年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注释:

①②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自選短編》,岩波書店2014年版,第1-54页。

③大江健三郎:《戦後青年の日本復帰》, 《中央公論》1969年版。

参考文献:

[1]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

[2]ペーテル·エクベリ.おおきく考えよう 人生に役立つ哲学入門[M].晶文社,2017.

[3]王建湘.大江健三郎传[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3.

[4][6]杨洁.论大江健三郎早期作品中的“监禁状态”和脱离方法[D].四川外国语大学,2014.

[5]大江健三郎.我在暧昧的日本[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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