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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原始性悖反角度看沈从文《菜园》的意蕴内涵

2022-04-23包素祯

今古文创 2022年15期
关键词:菜园现代性沈从文

【摘要】本文通过分析沈从文短篇小说《菜园》对“美丽总是使人忧愁”美学风格的贯彻,深入挖掘情节巨大转折和玉家母子形象的内涵,试图分析沈从文塑造理想人性的尝试并解读其对原始性的反思。

【关键词】沈从文;原始性;求知;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5-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5.001

小说《菜园》创作于1929年夏,是沈从文短篇小说中受到关注较多的作品之一。在沈从文诸多短篇小说的阅读和研究中《菜園》受到青睐原因有二,一是《菜园》创作本身具有区别于沈从文其他作品的独特性,二是《菜园》又是极能够体现沈从文整体作品风格的文本。考察此前研究者对《菜园》一文的解读,发现对《菜园》的内涵分析更多强调融入沈从文整体小说写作情况,分析其作为沈从文作品所具有的某种普遍性,关注沈从文对现实的苦难体验,而较少品读出《菜园》表达的沈从文对理想人性塑造的尝试及对现代性与原始性的思考。

一、《菜园》的美丽与忧愁

沈从文常谈到的“美丽总是使人忧愁”是沈从文研究重点关注的审美对象。这种忧愁的美丽贯穿了《菜园》一篇,得到了研究者的普遍认可,对《菜园》的解读丰富了沈从文的“美丽”与“忧愁”的美学风格内涵和外延。

《菜园》的美丽与忧愁首先体现于理想人性的生长及其最终覆灭。沈从文强调美在生命,而城市文明的禁锢和压抑会导致人性扭曲和原始生命力丧失,只有在没有遭到现代文明规则束缚的乡野,如湘西边城,人的生命活力才能得到自由生长释放。《菜园》故事发生的地理坐标也是沈从文常写的湘西乡下,但玉家母子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来自遥远的京城。玉家母子形象与沈从文一贯写的乡下人和城里人形象有明显区别,他们身上既有鲜明城里人特质——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进退有据,表现出文明先进的一面;也有乡下人的特质——勤劳本分、坦诚自然、善良友爱。作者表现了对他们的极大偏爱,可爱、美丽、受人尊敬等词汇被倾注到他们身上,连儿媳妇也“简直没有疵点可寻”。沈从文笔下母子二人几近完美,他们结合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美好品格,是沈从文对人性美理想状态的想象和塑造。

然小城菜园并非与世隔绝的桃源,玉家母子精心经营的一方菜园最终毁灭。玉家母子人性上接近完美也无法脱离现实环境的桎梏。他们本是旗人,虽因种得一园子好菜而为当地人所敬重,但他们不受本地乡绅待见,本地老百姓也与他们有所隔阂。更重要的是,悲剧的必然性来自他们自身过于完美的人格。儿子少琛心性完美,广读圣贤书而胸怀经世致用的大抱负,不满足于个人生活的小富即安,他有自己的社会理想,渴望到风云际会的北京学习提升,于是他不畏时局动荡前往北京求学。玉太太既有道德修养,又能自食其力,且还“富有林下风度”,面对儿子的期望,“听说儿子要到北京去,做母亲的似乎稍稍吃了一惊”,她虽有担心但还是理解儿子,但又说:“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书不读也不什么要紧。做人不一定要多少书本知识。像我们这种人,知识多,也是灾难!”玉太太经历过社会动乱更渴求平静生活。儿子的理想人性和当时混乱社会现实的剧烈冲突决定了小说的结局,儿子的政治理想、母亲的避世祈愿以及作者的理想人性都随着死亡消散。具体而言,美丽之使人忧愁在玉家母子个体上现实地体现为,太过完美的性格使母亲虽担心前途安危却无法强硬地干涉儿子的决定,而儿子少琛又无法仅满足于当下生活偏安一处独善其身。因此美丽总是更容易受到伤害,在玉家母子身上这种伤害以死亡呈现。这种美与诗意脆弱易逝,作者对现实残酷的痛感体验决定着玉家母子在历史和偶然因素作用下不得不走向死亡。

《菜园》的美丽与忧愁还表现为美好风景及其隐没。沈从文小说往往情节简单、形象清晰、以氛围取胜,将较为平面的人物放在充分的环境描写之中,烘托其自然秉性和美好人性,增加人物形象厚度。在这里,环境与人物相辅相成,环境为氛围服务、为角色服务。菜园的人情和风景两相宜。“两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柳上晚蝉拖长了声音飞去,或者听溪水声音。溪水绕菜园折向东去,水清见底,常有小虾小鱼,鱼小到除了看玩就无用处。那时节,鱼大致也在休息了”“动风时,晚风中混有素馨兰花香茉莉花香。菜园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风中掠鬓,向天空柳枝空处数点初现的星……”菜园清淡、雅致、韵味悠长的意境产生于主人的细心经营和愉悦赏玩。如果离开这菜园的主人,菜园就失去了风采,也失去了能够品味其美丽的人。在玉家母子生活的菜园小世界里,母子相亲,人们平等、友好、和睦地生活,作品强烈地突现出着人性是美的、人情是美的。沈从文认为人性之美、生命之美才具有永恒价值,因此,《菜园》中恬淡和谐的风景之美也随着玉家母子死亡、人性之美的消散而消失。文章结尾,母亲“每天坐在园里空坪中喂鸡,一面回想一些无用处的旧事”,这些“无用处的旧事”就是这种终将消逝的令人忧愁的美丽。

二、社会历史介入与个人选择

作为贯穿全文写作的意象,对《菜园》意蕴的理解需要聚焦于对菜园这一意象及其消失的解读。前人对菜园消失的原因及其背后深潜的作者写作意图的思考大致是从两个方面进行的:一是掌权者对人性美的迫害,二是现代文明对原始文明的冲击淘汰。这二者都不约而同地关注到了《菜园》中所包含的社会历史内容。

沈从文小说多描写乡下和城里的二元世界,抱个人视角痛批城市的道德悖反、赞美乡下纯真美好的人情人性。沈从文的城乡二元创作构建了文学上独特的湘西世界。《菜园》对人性美好的赞美和消散的惋惜主题更贴近于沈从文对之饱含深情的乡下世界,而非充满批判的城市世界。沈从文小说和散文中常极力铺陈乡下人(湘西人)勇敢、坦率、富于想象力的美好人性;同时,沈从文也在赞颂乡下人(湘西人)优美自然的生命形式的同时发现了其中的缺陷——他们勇敢却盲目、真诚又麻木,漠视时间和生命的流逝,对命运缺少注视和思考,不具备理性和自觉性。

沈从文小说叙事不讲究华丽的技巧和精巧的结构,以文本自然时间流逝来推动小说情节流淌。小说中所描绘的乡下人(湘西人)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延伸,乡下世界的落后现实和社会矛盾被沈从文有意淡化。沈从文在面对自然和人事的命运时经常感到对自然和人事的信心被宿命论和不可知论打败,“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沈从文描写乡土人文的小说多先铺叙恬淡生活和自由民风,然后以突然的转折撕碎平静美好,反衬悲剧突然来袭的悲凉。

《菜园》一篇的情形在此之上又有不同。在渲染氛围、抒情写意时沈从文将社会背景也充分纳入到了作品情节当中,玉家母子的境遇与当时的社会历史变迁息息相关。沈从文的作品较少谈及政治,但是在《菜园》中作者也暗暗吐露了自己的政治倾向,革命历史主线决定着玉家二十年的命运遭际,辛亥革命、北伐战争、马日事变、白色恐怖等重大事件扭转了玉家的生活轨迹。《菜园》中母子的境遇选择区别于沈从文常塑造的单纯顺从的湘西人对命运的服膺。玉太太作为母亲,作为经历动乱变迁的老一辈,对儿子的期待是不要参与到社会斗争当中,或许有些随遇而安、听天由命的色彩,“我们这人家还读什么书?世界天天变,我真怕。”但是玉家儿子少琛却不愿意一直待在小城和菜园里消磨一生,他年轻、涉世未深又精力充沛,因此选择去北京求学,走上了共产党的道路。少琛对实事采取的态度是积极参与到社会斗争当中,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渺小一分子。与其他作家相比,在《菜园》中至关重要的社会背景也被有意虚化作为背景漂浮在小说的背后,沈从文未对宏大的历史事件着意点评和批判,小说文本仍然表现出纯净自如的飘逸。随着情节发展,诗意化自然环境着墨渐少,文本表现的社会历史背景逐渐浮出,大事件对个人和家庭的影响越发突显,玉家母子最终走向死亡结局。

三、原始性的挽留和挣脱

根据对《菜园》社会历史内容的把握,研究者分析其内涵时抓住了文中两种不可抵抗的外力。第一种解读将菜园的消失理解为权力者对和谐自怡的人性美的野蛮屠戮。这种解读的主要根据是文章结尾的情节:地方乡绅发现菜园里的菊花开得很好,纷纷前来赏菊,于是菜园成了菊园。社会变迁推动了玉家生活变化,这种变化体现了历史动荡对个体的巨大伤害。少琛和媳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二人主动参与到革命斗争之中是心怀抱负和理想的,他们应当明白流血和牺牲是社会前进必须付出的代价,并已经做好牺牲准备。还应注意的是,菜园之所以变成菊园,起因是儿媳对菊花的偏爱,因此作者设置菊园取代菜园的情节并非单纯表达美好事物被破坏来抒发对乡绅权贵的不满,对它的解读不应太过简单化。将玉家母子的境遇归结为权力对个体的戕害是有道理的,但也一目了然有待于深入探索。

另一种理解认为菜园是随着由北京代表的工业文明、现代文明的侵入而消失的。虽没有对北京人事的直接叙述,北京作为故事发生的第二地点在文中以背景的形式不断出现在读者眼前。玉家从北京搬到湘西小镇,发生了一些变动但是生活也逐渐富足。安逸的生活中,北京所代表的玉家的过往、文明的前线却一直吸引着玉家儿子,使他最终下定决心北上求学。随着儿子北上归来,平静美好被打破了,儿子在北京参与到政治中,共产党的身份带来了灭顶之灾。北京的人事物对这个家庭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然应看到,这里北京代表的所谓现代性只涉及政治上的革命斗争,吸引少琛前往北京的也不只是北京现代性的一面。文章在对玉家搬到小镇十多年的发展轨迹进行叙述时,为后文儿子的上京决定也做好了铺垫。母子二人身上浓浓的城市气息,具体说是京城的气息,是本地人与他们的隔阂所在,已逝的玉老爷所代表的北京历史文化根脉也在平静生活的不经意间以回忆和缅怀的形式浮现。北京现代性和先进性的一面是儿子所积极追求和渴望的,同时北京所代表的历史文化积淀也是强烈地呼唤着儿子前往探寻的“根”。因此,以北京代表现代文明或工业文明,将玉家的灭亡归结于现代文明发展的解释稍显牵强。

要理解沈从文《菜园》的深层意蕴,除了对作品结尾的理解,还需要关注情节的巨大转折——少琛北上。母亲对儿子北上读书的决定是有所顾忌的。面对儿子要上京的打算,玉夫人苦口婆心地劝说:“做人不一定要多少书本的知识。”母亲刻意提到不必读书,指出书读多了反易招来祸害,在整篇文章中是比较突兀的。《菜园》一篇以大量笔墨铺陈菜园美丽的景色和恬淡日常的生活,全文的叙述语调都是平静的淡然的,此处母亲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和排斥,并劝阻他读书,几个“不”字连用,如叙述平缓的水流中横亘的暗礁。作为年轻一代,儿子希望能够多学知识,仍决定前往北京求学,而尽管儿子邀请,母亲也“总不会打量过北行的事”。儿子的求学和母亲的劝阻在此处别有意味,二者的矛盾体现了历史进程中人类为了追求更高远的理想情怀需要不断汲取前人留下的知识,也必将超越原始蒙昧的状态。母亲对儿子的期望是可以外出游历开阔眼界增加经验,但不必读书,不需要获得知识和文化,母亲保守的阻拦象征着原始性的召唤和挽留,而儿子决心外出求学则象征人类求知和寻求个体超越的本能。

族群正是由于人类随着历史变迁不断发展,才能够得以繁衍生存,人类的生存本能催生人类的求知欲望。沈从文在作品中不断呼唤原始性的美好,赞美原始性的人性和人情之美,表达对所谓文明道德秩序的厌弃和批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知到原始性的悖论并进行着思考。原始性是乌托邦式的美好,其消逝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困囿于原始性无法带来人类族群的长久存续。沈从文在为原始性的人性之美搭建希腊小庙的同时,也觉察到自己所推崇的淳朴蒙昧的人性无法走向长久发展。历史如飞矢,如果不能进步则族群将坠向消亡。沈从文用原始性构建湘西世界,是对看到的城市病的对照和批判。但是即使城市生着病,也无法否认城市才是未来前进的方向,田园牧歌唱颂的是叹惋的曲调。因此,沈从文的作品中一直流露出一种忧愁的悲剧色彩。而文章结尾处对菊园代替菜园的遗憾感叹,其实是作者本人无所适从的写照。“菜园”是无法长久的,但沈从文看到了“菊园”的丑陋之处,不能劝服自己敞开接纳“菊园”的美丽,以致陷入进退无据的尴尬境地。

四、结语

玉家母子身上城里人和乡下人特质的融合是沈从文对人性理想状态的一次塑造尝试,这个尝试最终以失败结尾。幻想独立的桃花源不可能永久存在,个体无法从社会历史中彻底抽身,完美的人性在社会烟尘中反而显得更加脆弱,因而不论是权力者还是现代文明,也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能够轻而易举地破碎这个美梦。美好的总是易碎。《菜园》中的儿子和母亲特殊的身份羁绊象征着人类前行的脚步和原始性的挽留。来自母体的推力使得儿子能够脱胎于母亲获得新生,与此同时母体对自身所生产的生命又一直施以拉力,呼唤着儿子回归母亲的怀抱,不脱离母亲的掌握并接受母亲的传承,以更好地延续生命。但族群的生存本能赋予人类不断求知的欲望和能力,人类将利用这种能力开拓进取,突破原始性而逐渐走向现代和未来。在人类社会任何一个发展阶段,不完美和丑陋都会永远随行,原始性作为一种过去的积累和经验,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将成为一面镜子,映照人类前行的脚步。

参考文献:

[1]沈从文.沈从文中短篇小说选[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

[2]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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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谢芳.无声的悲歌——读沈从文的小说《菜园》[J].名作欣赏,2018,(24).

[5]龔艺雯.沈从文《菜园》的原始主义探析[J].鸡西大学学报,2015,(10).

[6]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M].长沙:岳麓书社,2006.

作者简介:

包素祯,女,汉族,浙江温州人,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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