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荆子,开紫花
2022-04-22王优
王优
小时候,最盼望的除了过年过节,就是家里有客人来。客人来了,就会烧茶,就会做好吃的。我家很穷,亲戚们又隔得远,有客人来,是天大的喜事。
谁会来呢?我们一边剥玉米,一边心不在焉,疑虑着,揣测着,期待着。
日光移着碎步,慢慢走,滑过横梁,下到地面,出了堂屋,翻过门槛,爬上阶沿……半上午,鸟声蝉声和竹影覆盖的小径那端,起伏的紫色花浪中忽然升起一朵蓝色的蘑菇——着白底浅紫碎花衫的二姨撑着伞提着包,笑呵呵地踏进了简陋的小院……
二姨常来看我们。山路弯弯曲曲,一脚一脚走。她不怕我们家远,不嫌我们家穷。我们最盼二姨来。二姨一来,我们就有好吃的,炒黄豆、水果糖、芝麻饼,每一样都香喷喷。二姨一来,我们就钻进厨房,洗锅加水,烧茶做饭,把风箱扯得嘟嘟响,把火烧得哄哄笑,一会儿热腾腾的挂面就端上了桌。二姨夹出碗里的面,给我吃,给姐姐妹妹吃,留下一点点,加了汤,说,够了够了。这一大碗吃下去,中午的苞谷馍馍就没地方装啦……
吃饭时,二姨说,你们这里好多黄荆子。妈妈说,这东西,山上到处都是。二姨说,等秋天到了,她想来摘一些回去,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说闲话。妈妈扑哧一乐:割别人家的桑枝柏杈,也许会有人吼,这个黄荆子嘛,又不是芝麻,人不吃,鸟不啄,连耗子都不会惦记的呢,你要这个干啥?
二姨笑,好东西呢!那我秋天来摘一些。二姨住在平坝里,寸土寸金,边边角角,挖了又挖,种高粱,插扁豆,栽红薯……低矮的灌木,高大的乔木,一让再让,一退再退,携妻带子,跨过沟渠,跻身于山坳。山里地广人稀,田坎边、坡头上、路旁边,马桑子、黄荆子、构树子,大摇大摆,齐齐疯长。
春风里,绿油油的黄荆子捧出淡紫色的穗子花,细碎的小花朵在山野里寂寞摇曳,清清爽爽,漂漂亮亮。人迹罕至的灌丛中,只有小蜜蜂偶尔嘤嘤飞过。路旁边,脚步匆匆,沾着泥土的裤管扫过紫色的小花,淡淡的香气于是蔓延开来,依然挽不住一瞥而过的目光。
春去秋来,花谢花開。结满籽实的黄荆子由苍绿变成苍灰,稻穗一般微微低下了头。捋一把,揉一揉,褐色的小圆果子类似颗粒饱满的油菜籽,坚硬而馨香。只是,除了砍下来做柴烧,山里无人采摘黄荆子。和许多野生草木一样,荣枯寂寂,花开果落两由之。
二姨要它干吗?
总之,秋风吹来时,二姨来了。妈妈陪着二姨去山里转一圈,大半麻袋背回来,晒在大簸箕里,揉搓,去除外壳和残渣,圆溜溜的小果子安安静静躺着。二姨宝贝似的,用手划拉来划拉去,院子里不时浮起一阵阵黄荆子的香。
二姨用它做什么呢?炒着吃吗?忍不住撮了几粒放进口中,一嚼,涩而苦,呸呸吐掉。问之,二姨呵呵一笑,说是拿回去磨成粉,做汤圆,大人吃的汤圆。听了更奇怪了,云里雾里。二姨家不缺吃,她常常省出粮食来接济我们。就是最困难的时候,她们的碗里也是有白米的。而我们家呢,真是太穷了,用我妈的话说就是穷得盐罐生蛆,泡菜坛子长霉。每每这个时候,苞谷、豌豆、麦子、辣子酱、酸豇豆……二姨来一次带一些,从不空着手。
半夜里,迷迷糊糊醒过来,二姨和妈妈坐在床上说话。二姨用手顶着胸口,微微咬着牙,有些吃力地笑。妈妈倒了热开水,二姨喝下去,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二姨说,往常也这样,夜里睡不好,就起来坐,一坐就坐到鸡叫。爬起来,又照常做事去。
二姨的儿子们一个个长大,在各自的岗位上,干得有声有色。只是,二姨的疼痛也日益严重,各种偏方用尽,收效甚微。后来,二姨到底进了医院。
先是区医院。妈妈去看她,做了许多软乎乎的肉丸子。二姨吃一点点,喝口汤,就再也吃不下。妈妈背过脸去,悄悄抹泪。“人是铁,饭是钢”,只要吃得,嘛病都不在话下。肉丸子呢,多好的东西呀!妈妈说:“我二姐吃不下了……唉!可怜呐,我二姐那么能干……”从医院回来,妈妈见人就说,说起就哭。
再到县医院。各种检查,各种诊断。已经晚了。医生说,长了那个东西,哪个都无能为力。我去看二姨,二姨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薄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她说,被子好重。医院里的被子怎么这么重?像盖了块石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疼痛让二姨形销骨立,两颊深深凹进去,被子下的她也快变成一床薄被了。那个在黄荆子的紫花里穿行的二姨呢?那个笑吟吟讲故事的二姨呢?那个牵着我去寻求神灵庇护的二姨呢?……她挣扎着坐起来,很欢喜,吩咐姨父拿水果,为没有凳子给我们坐表示歉意。“吃国家饭了……能干呐……”二姨看着我,声音细弱:“对你妈好点。几姊妹,她最辛苦……”
二姨坚决出院,回到了熟悉的家,在无尽的疼痛中消磨着。一天傍晚,落日余晖中,二姨爬起来,到院坝里走。远远地,邻居从那边过来,二姨慌忙捂住了嘴,很尴尬地笑——没戴假牙的二姨,掩饰着自己的不堪,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是夜,二姨走完了她的一生。
得知噩耗,妈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丧事之后,姨父从楼上抱下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新崭崭的,交给妈妈,别过脸去,老泪纵横:“现在,你二姐,就只看见这衣服了!”妈妈抱着衣服哭啊哭,涕泪横流。
那件衣服,是做石匠的姨父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二姨舍不得穿,一直搁在箱底压着,只等空了闲了,再慢慢穿。那件衣服,妈妈抱回来,挂在衣柜里,一次都没舍得穿。年年夏天,她翻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晒,有时和我们说,有时自言自语:“我二姐的衣服呢!”
后来得知,黄荆子性味辛、苦,温,像极了二姨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