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续我行

胡晓军

门外人影幢幢，门内人迹寥寥。偌大店堂里，只两个顾客在等着验光，我是后一个。

眼镜店的生意很是清淡，即便是步行街上的名店，也与隔壁的首饰店不能比。首饰又叫头面，最初指簪、钗、耳环，后来延伸到项链、戒指、手镯甚至踝链，离头面越来越远了。眼镜置于头面中央，却不能称首饰，大概是无增甚至有损头面之美的缘故，否则便无法解释无形眼镜的发明及流行。

我与首饰无缘，却与眼镜有缘，小学四年级就拥有了第一副眼镜，玉色的塑料镜架，沉重的玻璃镜片，至今还保存着。记得初戴时，架在鼻梁上很不惬意，不过摘下来更不舒服——因为又看不清了。小小年纪，便在利弊共存和矛盾交织中，从习惯成了自然。

眼镜古称叆叇，该词本义为云雾浓厚、烟气笼罩。黄庭坚《醉蓬莱》首句“对朝云叆叇”，即为对着重重弥漫的朝云。我认为以“叆叇”指眼鏡，好像不通，反而更像未戴眼镜时，视觉模糊，眼前花团飘舞的情形。不过发音倒是贴切——爱戴爱戴，戴久了就会爱，起码表面是如此。像我这种没了眼镜便无法走路的人，更须片刻不离。日日“举镜齐眉”，还勤以拂拭，妥为保管，戴上脱下都小心从事。

举镜齐眉之时，有时会想到古代文人。古代照明差，文人读书苦，若偏逢家境困乏，还须节灯省油，更出现过凿壁借光之类的行为。那位匡衡想不近视，恐不可得。唐宋八大家里就有好几位的视力很糟糕。韩愈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欧阳修近视得连书都读不了，只好让人念给他听。苏轼眼疾之重，“病眼乱灯火，细书数尘沙”。不过，他不求人而求诸己，创了一法自用，后来又教人用。此法十分简单，以铜盆盛热水，用双手蘸水濡润眼部四周，水冷即止，中间既不要揉眼也不要睁眼。据苏轼说，邵枢密用此法逾年，遂能于灯下观细字了。现在看来，此乃热敷之法，效果应该不大。那邵枢密大半很年轻，是假性近视，且度数不高，所以有效。至于苏轼自己如何，只消看他手札，便可想见他侧首贴纸、斜笔横书的样子，无可奈何，从习惯成了自然。

据说眼镜是明代由西方传教士引入的，以叆叇命名也从那时始，更有诗赞曰：“老眼昏花无可商，幸逢一物出西洋。只知去翳无真法，岂料添明有妙方。”孔尚任40岁时购得西洋白玻璃眼镜一对，虽只铜钱大小，已是极满意了，戴上作诗一首：“蔽目目转明，能察毫末妙。暗窗读细书，犹如在年少。”喜悦之情满溢，好似得了第二次生命。赵翼也有诗曰：“初本嵌玻璃，薄若新纸砑。中土递仿造，水晶亦流亚。始识创物智，不尽出华夏。”赵翼戴上了眼镜，居然有了包罗世界的眼光。

明清文人佩镜者虽多，但今能见的极少，原因是无图可觅。近现代有照片可查，原来佩镜者更众，有王国维、陈寅恪、郑振铎、茅盾、郁达夫、朱自清、老舍、田汉、曹禺、闻一多、徐志摩等，不胜枚举。

若是验光排队，长长一串简直望不到头。他们大多是年纪轻轻就戴上的，而且眼镜大多为小圆镜片，样貌有的难看，有的别扭，有的还算合适，有的堪称美雅。

我以为戴了卖相最好的，是徐志摩。徐志摩是先天的近视眼，专程从海宁到上海配镜，戴后并未作诗，而是欢呼：“好天，今天才规复我眼睛的权利！”我以为眼镜不仅“规复”了他眼睛的权利，而且增添了他相貌的魅力。不过，眼镜助他看清了女人的俏模样，却没帮他透视到女人的臭脾性。听说他最爱戴的黑边圆眼镜，即结婚照里的那副，就是在吵架时被女人用烟枪打碎的。

朋友说我戴眼镜要比不戴更顺眼些，对此我毫不在意。我不在意漂亮，不在意潇洒，甚至不在意看得太过于清晰。当然，我最在意或言最害怕的，同样是眼镜被突然打碎。日有顾虑，夜有噩梦。大致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人之所为，或男或女，有老有少，或有意或无心。总之啪嗒一声，我顿时变成了一只狗，趴在地上乱嗅乱寻，总是遍寻不得。那种焦急害怕，实非他人所能想象，是直到吓醒才会停止的。

轮到我验光了。我拿出15年前的那张验光单，交给师傅参考。

师傅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签字，向我道声久违了，胡先生！

师傅10年前退休，返聘也已5年，依然干老本行——一辈子的老本行。

我顿感轻松，摘下眼镜接受师傅的调度，毫不担心会变成“狗”。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师傅还是细细的眼睛，尖尖的下颌，戴着一副袖套，边操纵仪器，边和我闲聊着、闲聊着。只是，那时我婚后不久，有了孩子，买了房子，手头拮据，也不敢料定将来会有钱，便请师傅验得准一点，最好能用上十几年。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我又请老师傅验得再准一点，最好能再用上十几年，若与我的寿命相当，则是最好的了。老师傅笑笑说，眼睛老化以后，视力变化更小，就算我拿捏不太准，你戴十几年是没问题的。你还不老，至少还要再来一次。

我道了声谢，拿单子出门。到了门口，只听老师傅高声说道：“欢迎下次光临！”一句职业用语，再寻常不过，我的心却为之一动。

交了验光单，开了取货单，直到走出空荡荡的眼镜店，我的心还是暖乎乎的。“雏童困叆叇，爱戴以求明。物旧依然在，时新最可惊。多年已失忆，一语若含情。长嘱勿离眼，好生续我行。”

摘自《解放日报》2022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