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忘录(组诗)
2022-04-22付炜
夜晚的航行
词语,锃亮如冰,在此刻
倾斜旋即消失,它的阴影曾抚慰我
在一种生活里,安放蒙尘的书页
和突然凝固的蒜香,雪落之后
寒枝上尽是时间的闪失,那空白的
乐章,是否启迪了门德尔松
在新鲜的陌生中辨认自己
像辨认转暗的灯光,和光以外的
甜美颤栗,一月,有些言说还隐身于
夜雾尽头,有些眼睛如花穗
重返荒芜而漫长的攀谈,那些
不可穷尽的密语,完美如弦,如一个譬喻
告诉我们记忆的澄明
哦,夜晚的航行似乎有必然的失落
“卧小楼上如在舟中”
不可及如视线之鱼,沉思如托尔斯泰
令我们疲惫的秩序里,疾退而去的风
垂落的旧电线,通宵营业的便利店
以及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
习惯妄语然后沉默,在黑与灰的故事里
找寻惊诧,或许湿叶的气息
曾降临在卧室窗外,携带可喜的暗示
预备磨砺我们未来的读者
他正解开深褐衬衣的纽扣,在中途
停下手指,他见到墙上飞逝的蝴蝶
和房间里不存在之物所发出的叹息
备忘录
记忆是危险的,一些故事的轮廓
越来越显得踉跄而疲惫
一些人,关乎生与死,手握答案
在我眼前一晃,绝不轻易展开
那掌纹里无尽的归途,什么时候
我开始写作,开始认出
许多奇异的陌生人,一个寒冷的下午
我在异乡醒来,感到难忍的渴意
窗外,只有几朵被拧干的云
在广袤中,蒙蔽时间的额头
那时间追随着我,直到我走向
自身必然的位置,而消逝的
不是剝漆的椅子,不是枝头蝉声
是我,从堆砌的字词间滑落
跌入生锈的遗址,月亮
在棘丛里发愣,仿佛要教我遗忘的
秘诀,我必须奔赴一场尘埃的幽会
可能与秋叶,可能与泪滴
尽管所有的诺言都在一夜间颓败
我还在驰向编织自身的过程
裂帛之书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李商隐
积水令人目眩,在午夜你望向
沉疴的月光,想象它,如何被一片
枯叶所击落,又是如何恰好落在
你眼前,仿佛赶来装饰一场寂寞
或是来测量你—影子的归程
南风在镜子里渐远,你用舌尖
舔去夜色身上的盐,在灯的背后
有人相爱,然后老去
你散失的答案与残存的天赋
都已蒙上一层虚无
不要怀疑了,宁可相信自己身在歧途
为了成为那些不寐者的同代人
你必须让晚潮浸透书页
将未寄的信嵌入礁石,那些你从未
启齿的谬论,将会被谁阅读、揣测
像危险的伏击,怦然一声
瓦解一片旧的花园,那苦涩的露珠
正被时光独饮着
而更多事物久久缄默,仿佛不曾
从旁观者的位置上离开寸步
夜晚路过美术馆
我们谈着旧新闻,谈着走在
夜雾里的人,一些鼓手从我们身旁经过
像疾退的晚风,按捺着自身的热烈
星辰转暗的时刻,春天依旧令人沉醉
我想起,当布罗茨基还是小男孩的时候
会在上学路上溜去看冰河下的游鱼
他的耳畔,广播中传出新的炼钢记录
他却在想,鱼在厚冰下究竟在干些什么
这种童年往事深深吸引我,因为
我也曾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
直到缪斯承载了我的命运,令我犹如
树叶落在自己的阴影里
所以夜晚总会携带湿叶的气息找到我
给我所不能拥有的,危险的词
在一个亲切而单调的宇宙里,你会看到
受伤的马匹有着神秘的焦虑
你会看到,中世纪的那些
只许画圣徒的画匠,他们失眠的间歇
他们嗟叹的时刻,他们像我们一样
总是长途散步,以至于连起点都模糊了
我们路过了医院、杂货店、街心公园
还将路过加油站、菜市场、破旧的商圈
但是现在,我们站在美术馆前
点了支烟,不再交谈
所有的不眠夜
惯于思考唇齿间细微的响动
那些在今夜无法说出的暗语
耳边隐晦的笛声,仿佛无穷的荒野
携带启示和一轮残月
辨认那个从不编织谎言的诗人
在今夜,你所恨的事物
正被黑暗拼写着,你无望地
一次次从水中浮起,幻想波纹
覆盖肉身之美,那恒久的干涸
令玫瑰的残骸,仍然摇曳
你熟透的幻想,穿过门廊的投影
代替敲门的人,窗外的风吹着树叶
与四散的人群,他们要走向何处
才能抵达时间的裂缝,你躺下
经历睡眠和一次注定的醒悟
薄 暮
怀抱荒野的旅行者,沉溺于
在城市的绿地散步,九月
连天的阵雨从他乡的天空涌向你
而镜中人影,像一个词等待醒来
醒来,为了占据桂树的残梦
薄暮冥暗幽邃,像置身人群的孤独
远处的乌云和楼群,隐匿着湿漉的
疼痛,每当穿越时间的窗棂寻找你
都会使陌生的城市更加黯淡
哦,如此摇曳的杯子,静止之水
常会带给你短暂的渴意,那一刻
你记起多年前松开的手
正从世界的另一端向你挥舞
濒临力竭,却全然无声
像默片时代的惊悸,像梦中婚礼
重读里尔克
少年时,我曾坚信事物永不老去
用一首首诗抵抗那必然的宿命
我阅读、奔跑,内心如秋日一片金黄
却疯狂爱着寂灭的夜空
爱着玻璃里那张隐藏的脸
但总有些深邃令我一阵发慌
比如在葬礼上看见一盆熊熊的火
比如漫长交谈后戛然的沉默
我的青春满溢在纸张里,试图
延续一份伟大的失眠事业
我曾想多年后也许有人会称之为
“天才诞生的前夜”
只有我深知诗歌是如出一辙的谎言
既私密又敞开
既定格此刻又趋近永恒
我是这个王国里虚妄的敌人
八岁时就已领略了美的悲剧性
我对头顶的那些星辰咬牙切齿
像面对屈辱的词语,陌生的故乡
面对自己在镜中熟悉的孤独
我从未恨过谁,却有过真实的悲哀
荒芜之脸
虚构的练习令我厌倦,在寒夜
我把帽子摘下,从童年的褶皱里走出
小心地,擦拭寂静中的悲伤
我看见霾粒紧紧抱住眼前的空气
像一种时间深处的怜悯
像语词,抱紧纸页,携带一个人的
心灵史,黯然出场随即落幕
那些活在一瞬间的人,露出荒芜的
侧脸,上面布满不安的毛孔
和锈蚀的孤独,在他们眼中
秋天从未如此深阔,你从未精致如
午夜灯盏,收获众多幽邃的凝视
现在,我开始阅读
却仍看见你在窗外,明亮又卑微
究竟那燃烧的鹤拥有怎样不朽的技艺
将一整座羸弱的玫瑰园
注入你的身体,那些花瓣,枝条,刺
都在使你的骨骼更加柔软,更加疼痛
我从你那里接受疾病的教育
想象一枚酥脆的闪电,在额头上碎裂
如鲸入海,倏然无痕—
河岸上的少年
黄昏像是他皮肤的镀层
在他所经之处,事物纷纷醒来
又很快熄灭,如耳语般短暂
一转身,就跃入时间的合葬
多少次,那风景中的少年
恍惚有我旧时的模样
凭借体內的灯,我走过许多
陌生的小径,而故乡的河岸
频频入梦,将我引向柳树的倒影中
饮水或者练习消逝,为想象的
困厄而埋怨波光的某簇暗疾
透过沙粒,我曾预知夏天返回
落满蝉鸣的折叠椅,在一旁安静伫立
远远地,广播和信号灯,伴随
一声咳嗽,使惊惧潜入他的脸上
那儿,未来将有穿越不尽的纹路
像层层迷雾,遮蔽衰老的爱情
曾有人沦陷在那忧伤的盛宴中
迷恋诠释所有日常的祈祷,噢
巨大的空白,如雪地,开始融化我们
早春的瞬间
—致小津安二郎
我看见你在傍晚的风中,确认了
生活的枯淡,陋巷里的知识分子
虫蚁般的工薪族,昏暗房间里熟睡的人
你俯身在这些寂寞之中,一言不发
而光影环行在你周围,让时间发出微响
然后,又霎时安静下来
颓靡的楼宇间哪一张燃烧的脸
正远远望着你
异国的叶簇也有相同的颤动吗
此刻我在寒夜中观看一棵远树
目光沿着它的轮廓划过,它似乎立刻
变得清晰起来,而你故事的轮廓
呈示在一种熟悉的隔绝里
我无法—或者说经验是复杂的
我的目光被引向一次失落,一次拯救
一个清冷熹微的早春,夜归人
郁郁的脸令他走过的街巷更加可疑
现代性的一切,都终结般地闪耀着
“多好啊,镰仓……”
一个繁体的“无”字在你的墓碑上
像众多不言自明的事物一样缄默着
白噪音
我们的不安以某种方式
重新编织着我们,在那些失去的
习惯当中,哪一个最令我们感到
黯淡,当时间展开寓言和逝去之夏
你常常因梦见某个人
而开始,回望自己内心的光
“欢迎来到现实的荒漠”
准备迎接那强加于你的清晰
你可以日复一日安静如旷野
也可以在最初的黑暗里,寻找谎言
即便我们都将消失于沉默
我们爱过的诗句,必将穿越永恒
街灯半明半暗,你在此刻折返
水杉树不再用它的尖锐折磨我们
可那视线中保持完整的事物
只剩下尘埃和你,同样地
孤独而隐秘,像是在
等待一场风暴来为万物赋形
付炜, 1999年9月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十二岁开始写诗,参加第十二届星星诗歌夏令营(2019)、第九届《中国诗歌》新发现诗歌营(2019)。曾获第六届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2020)、第七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散文奖(香港中文大学·2020)、第十一届光华诗歌奖(复旦大学·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