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母的化育(组诗)
2022-04-22胡澄
土 地
麦收的喜悦伴随着感恩
在盼望中到来
母亲总是先将最饱满的
还给亲戚和邻居
是他们慷慨的接济
使我们家未曾断炊
又将最饱满的部分奉养奶奶
然后按日子计算,分配续命的口粮
但母亲似乎从不曾觉得亏欠土地
春粮收了,又奉秋果
就是这一亩三分的土地年复一年地
养活着我们全家
现在,父母走了
房子塌了
只有養我长大的土地还在
坐在童年常坐的地头
满目狗尾巴草、塑料袋
几朵稀疏的野菊,羸弱地摇曳
大垛的水泥码在田坎上
小鸟的啁啾声
即将被机器的轰鸣取代
保 妊
妇女们用上天赋予的子宫
为尘世产下
世界的可持续婴儿
然而,一切生灵
都在保妊中
真正的产房,是在临终之时
有时候,天空会下一场雪
为大地铺上白布
让我们分娩
有时候,是海的蔚蓝色波浪
作好了接生准备
绵绵草地、悬崖峭壁、茅舍寒林……
世上无一处不在准备接受我们的新生
关键是我们是否真正用心地
以漫长的一生
化育自己的一个叫灵魂的婴儿
或许死和生的落差只是
脱下冬衣换上春装
然而,兄弟或夫妻的分道
有时
不只是上下两列梯子
为流水塑形就像岁月为人生塑形
一条小河分属两个行政区
我最先发现的是河岸小路的不同
西侧的路更利于排水
下雨天,我们沿河散步
走到了东侧,就会后悔没有穿雨靴
后来经一番凝视,我发现
河的堤坝也是按照筑岸者的个性塑造
西侧的河岸铺上有梯差的石块
东侧则是刀切的石条砌成
而流水不声不响
将所有的弯道和缝隙盈满
一对白鹭正在河上空翱翔
云朵流变的影子
也随水质变幻着五官
乡村变奏
瓦楞草长在瓦背上
邻居间,房子挨着房子
像一列列静卧在乡间的黑皮火车
瓦楞草迎风摇曳
在人们的头顶和梦中
出发
轰隆隆地离开祖祖辈辈
深陷的泥泞与贫穷
似乎
忽然之间,相向而行
一艘艘豪华游轮
泊在小河静静地开着桃花和油菜的臂弯
初恋的信
无法描述他的胸腔、他的血液
他的黄果树瀑布、壶口激流
他骤然掀起的十二级风暴和发丝般
绵绵不绝,可以围绕地球数亿圈的细流……
一张玫瑰色的信笺上
他或她的心密密麻麻,像某个风景区的同心锁
—公园长椅上,驻着拐杖
他或她是一座史前博物馆
无论如何,搜索不到曾经的这样的一封信
如果搜索到了,我祝愿这封信是一张纸的化石
即使模糊了字迹
无论如何,愿它不至于成为长刀和疤痕
梨 花
这是一棵自己来到院子里的梨树
它开花了,洁白的花瓣微微泛青
像刚刚下过一场雪
“女孩子要是能自己开一些花朵
妆扮自己该多好啊”
衣衫破旧的姐姐
站在树前,仰望着
梨树雪一样的冠盖上方是星空
田母的化育
父亲在前,锄头翻开泥土
一条新鲜的浅坑,母亲随后
从并拢的指尖,小心、专注地
撒下三五颗麦粒
然后用脚推动泥土
轻轻将这些麦粒覆盖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期待
直至一场春雨后
小小的绿色火焰从泥土里蹿出
拔节、长高
绿松石变黄金
田母神奇的怀抱里
这些神奇的化育
也在写作者的内心
悄悄地变幻
脱衣服
要在咽气前给父亲沐浴更衣
我一边脱一边劝父亲放下
爸,这件是头衔、名声
第二件是银行存折、房产
第三件是亲朋好友
第四件是儿女……
爸,一切都要放下,安心地走吧
第五件是这个身体
我知道,我们和他的身体是父亲的壳
生龟拔壳
我早已泣不成声
但愿这世间未能将一切没收
但愿父亲尚有我们不能
脱的衣服、不能剥夺的
储蓄:比如善业、爱和满天星斗
胡澄,1962年出生于浙江临海,现居杭州。诗作发表于国内各报刊,并被译成德文、英文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