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电影文本中的符号学表达
——以《湮灭》为例
2022-04-21吴美琳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
⊙吴美琳[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5123]
2018 年4 月,美国导演亚力克斯·嘉兰所执导的惊悚科幻片《湮灭》上映。一块类似陨石状的物体伴随着耀眼的光束坠入地球上的灯塔,此后灯塔周围形成了肥皂泡一般绚丽透明的光罩并迅速扩张,被当局命名为X区域。人类军队组织的探险队统统有去无回,以主人公莉娜为首的女性科学家小队进入X 区域后发生了一列的惊悚事件,同时她们发现进入X 区域的所有生物包括人类自己都出现了基因变异,并且最终都将走向“湮灭”。这部作品无论是从电影文本还是从银幕语言来说都具有深厚的符号学意蕴。
一、能指符号参与的多重表意
麦茨的《电影:语言还是言语》首次把索绪尔的符号学引入电影领域,而后在《语言与电影》中明确要求按照“表现材料”区分符码。他认为孤立的分析符号无助于反映影片的本质,因为每个文本都在创造自己独特的符码。对于影片文本的读解必须潜入内在系统,研究一切可能的含义。电影和语言不同,影像才是它最小的意义单元,人物、道具、场景甚至音响等,都是电影的“能指”,电影人再赋予其“所指”。人物与物象符号是《湮灭》中最为突出的能指。
(一)人物符号
人物影像,是构成电影文本的最为常见的影像符号之一。《湮灭》电影与小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丰富了人物的背景,使角色成为意义更为复杂的“能指”。
在未知的恐惧到来时,拯救人类的重任落到了女性科学家的身上。在科幻电影《降临》中,同样是作为女性的语言学家路易斯承担起了探索未知外星生物谜题的职责,这也是这类型科幻电影文本的特别之处:它们勇于打破一切种族、性别的偏见,借由这些看似遥远而又不切实际的符号去探讨人类社会中的问题,诸如殖民、女权、环保等。女性科学家代替男性英雄去拯救世界,正是在对父权话语进行解构和颠覆。
此外,队员们各自面临的困境都是支撑她们参与这次行动的力量,每个人的生存之痛都借由镜头得到了充分的诉说。生物学家莉娜深爱丈夫凯恩,但因为常年聚少离多,她出轨了自己的黑人同事。最让她的痛苦的是,这一切都被去执行探索X 区域任务的丈夫发现了。这也导致了凯恩“自我毁灭”的倾向以及最终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为了拯救昏迷不醒的凯恩,莉娜毅然决然进入了密区。
小队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问题:带队的文崔斯博士罹患癌症,冷酷无情只为探寻真相;物理学家乔茜脆弱神经质,最先走向崩溃;同性恋护士安雅,因为吸毒精神极不稳定;地貌学家凯西,丧女之后就一蹶不振。每个人的湮灭过程都和他们自身经历有关,而这些经历正是剥离了女性和科学家两重身份之后很多普通人都会遭遇的生存困境,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弗洛伊德的“死本能”。麦茨的电影符号学正是以精神分析学为模式确立了能指、所指、聚合、组合、文本系统等一系列电影研究范畴。“死本能是一种原始的朝向自体的破坏性形式,是一切自我破坏及自我伤害的态度需要考虑的因素”。当它转向外部时,导致对他人的攻击、仇恨、谋杀等,甚至会派生出国家民族之间的侵略、屠杀等破坏或战争等一切毁灭性行为,它也会转向人自身内部而出现自毁现象,如日常生活里的自虐、自残,甚至自杀。《湮灭》指涉到人的自我毁灭倾向,正是对于人的“死本能”的探讨。
(二)物象符号
随着现代化向后现代化的转向,人类进入了符号化和能指化的社会。各种物的影像在现代电影中随处可见,无论是自然物还是人工制品都可能作为特殊的能指。物象符号的选择和塑造,本身就是意义生产过程的组成部分。“其意义指涉而言,它们既可以是电影中的背景、陪衬,也可以是影片发展的线索,甚至可以是电影的主要表现对象。出现在电影文本中的物象符号,以各种方式或多或少地参与了电影的表意 ”。在电影《湮灭》中最值得探讨与思辨的物象符号化代表有X区域、“∞”字形衔尾蛇、白色灯塔与洞穴。
1.X 区域与细胞自噬
生物学教授莉娜回忆的第一幕就是在大学课堂中向学生讲述癌细胞的分裂过程——从单体细胞一分为二裂变生成无数个网状细胞群。神秘的X区域酷似一个巨型的细胞,具有流动性和生长性,而莉娜下课前预告:“在下学期的课程中,我们将仔细研究试管内的癌细胞,研究它的自噬作用。”这也成为这类具有深刻内涵的科幻电影在剧情上的铺垫和隐喻——X区域内的生命体被“湮灭”的过程也如同癌细胞自噬。
细胞自噬(autophagy)一词来自希腊单词auto-,意为“自己的”,phagein,意为“吃”。顾名思义即“吃掉自己”。《湮灭》当中的外星生物始终不具备实体,但它所带来阴影像那五彩斑斓的光罩一样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因为它带来的影响无处不在。最初,小队仅仅是察觉到区域里的生物都发生了基因变化:角开花的鹿、会说人话的熊、长出鲨鱼牙齿的鳄鱼。然而当发现军方小队留下的生剖队员的影像以及开出五彩菌花的尸体的时候,她们才意识到这个物质无处不在,被折射到了所有的生物体内。患有癌症的文崔斯在灯塔中揭示,外星物质会进入生物体内吞噬缺憾性物质,并分解为微粒体,成为新生者重组和构形的物质基础。这也是为什么没有身体缺陷的女主角和其丈夫能够成为唯二走出这个区域的存在。被分解后重组的微粒体,不仅包含能量,可能还包含了思想意识,正如文崔斯所言:“它会生长,直到包围一切,我们的身体和思想,都将分解成最小块的部分。”所以丈夫的新生体在走出X区域后仍然记得回家与莉娜重聚。外星物质“入侵”的方式正与细胞自噬的过程一致。
在莉娜的回忆中,她发出了衰老是人类的基因缺陷这样的言论,那么外星文明入侵后所带来的新生体是否是在改良人类基因?高阶的基因改造是否是人类文明传承和发展下去的新出路?还是说这是一场彻底的侵略和殖民,人类失去了自我意识,沦为了外星文明悲惨的“容器”?这都是符号所指向的意义所在。
2.衔尾蛇
影片开头的审问环节,镜头反复扫过女主角手臂上的“∞”形的衔尾蛇图案。这一文身在莉娜的回忆中并没出现,是棱镜折射引起的又一种基因突变,但突变的文身可以有很多样式,为何选择了衔尾蛇?
首先,要注意的是衔尾蛇这一符号本身就和众多文明历史文化有着密切关系,在古希腊、古埃及、中东的建筑和雕像上,甚至西周的青铜器上都曾出现过类似式样的图案,一条蛇(有时表现为龙)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一个圆环或一个数字“8”的形状。“它是由动物构成的一个圆,代表‘永恒的轮回’,暗示在一个无止境的循环里,每一个结尾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蛇本身已具有‘返老还童’的象征意义,由蛇身构成的‘封闭的圆’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象征世界末日与重整世界的循环,还象征死亡与再生,推而广之,它也象征永远(这与一个简单的圆的象征意义相似) ”。
其次,当它出现在被审问的莉娜的身上的时候,一方面暗示着莉娜的身体已经发生变化,她已经完成了自我的吞噬。另一方面衔尾蛇的内蕴也真正与影片的名字对应了起来。“在物理学中,这条蛇则形象地表示了物理规律的普遍性和研究对象:物质空间尺寸的层次,蛇头和蛇尾分别代表物质形态的两种极限宇宙学与粒子物理学 ”。而湮灭(Annihilation)也是一个物理学概念,指当物质和它的反物质相遇时,会发生完全的物质-能量转换,转为能量(如以光子的形式)的过程,又称互毁、相消、对消灭。进入X区域的人都产生了基因折射,并走向了不同形式的“湮灭”,人类与异质文明的融合看似是征服与被征服,但也可以理解为经历像蛇一样的自我吞噬之后走向新形式的永生。放眼人类发展史,不同的种族、文明不也是经历了像这样互毁、相消、对消灭的过程吗?
同时,X 区域的动植物通过湮灭之后产生新的复制体,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或者“永生”,比如女主角和她的丈夫,都被洞穴复制出另一个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则被“湮灭”。所以,不难看出,衔尾蛇符号正是在文本中生成了新的符码,是细胞自噬的另一种样态,体现了“湮灭”的本质——自我的湮灭是变异、解构和重生,是生命与死亡的轮回交替,最终走向新生、永生。
3.灯塔及洞穴
《湮灭》中,白色灯塔是一切的源点,象征着孕育生命的母体,并且具有雌雄同体性质。它的外形极像男性生殖器,而灯塔内的黑洞则显然是女性生殖器的模样。女主角莉娜通过狭长的“产道”进入“子宫”,这里遍布着涌动的“血管”。在这里她看见了领队文崔斯,并听她讲述了外星物质“湮灭”的本质。此后莉娜目睹了生命体从文崔斯口中呼啸而出,而后分解、重组到塑形的整个过程。当她狂奔出洞穴时,发现她的新的生命体已经出现在了洞穴口。
这一段剧情都来自莉娜的回忆,而剧情发展到现在她俨然已经成为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在她和复制体如同“照镜子”一般的争斗中,究竟是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莉娜是否在灯塔中“湮灭”而成为和丈夫一样的复制体了呢?丈夫的“遗言”是找到莉娜,那么莉娜的“遗愿”又是什么呢?湮灭后的“我”到底还是不是“我”?灯塔及洞穴这两大物象符号作为电影文本的源点和目的地,最大限度地引起观众的思考,促进文本意义的生成。
二、电影文本的大组合段表意
除人物符号、物象符号外,电影符号学还借鉴了语言学中的“组合”“聚合”,提出了“组合段”概念。麦茨的电影符号学主要是按照时空逻辑在叙事的段落层次上分析影片的编码,镜头的组合关系成为研究关注的重点。
《湮灭》采用倒叙开端,以莉娜走出 X 区域,接受当局审问开始,接着进入正叙,讲述莉娜加入小队正始展开调查直至揭示真相的过程,同时镜头还不时闪出莉娜日常生活的回忆碎片。这样的非线性叙事更便于用符号学的组合段进行分析。
随着图像的不断运动,在一组镜头中出现的大量元素,为观众传递着某种信息。在变异动物袭击了小队之后,精神崩溃、脆弱悲观的乔茜不想面对这个奇异的无法掌控的绝境,当她和莉娜谈话时,镜头开始在那些经过折射后拥有了与人类同样基因序列的人形植物以及乔茜绝望又释然的面容之间游移,她的手臂开始生长出花木,乔茜跑出了镜头,当镜头跟随莉娜的脚步追上去之后,画面中只剩下数量众多的人形花木,暗示着生性柔和的乔茜已经完成了她的湮灭。这也预示着,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不同的人会选择不同的应对方式,上文谈及了吸毒情绪不稳定的安雅是在怀疑和背叛中走向毁灭,心性最为坚定的莉娜和文崔斯则最终到达了灯塔,自知时日无多的文崔斯在得到真相后就淡然面对自己被吞噬的结局,而莉娜则是选择和复制体周旋来维护自己作为人的主体性地位。
在电影的不同节点出现,而表意又互相呼应关系的大语意群,同样可以构成组合段。片头凯恩回家后,他的手在透过装着水的杯子的折射下发生了变形。这一个叙事镜头,不仅展现了凯恩的异常,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变形,让观众感觉到异样,通过视觉语言的刺激,将他已变异的疑窦埋在了观众心中。同时,水杯的折射也和X 区域的折射暗中联系在一起。在电影尾声,莉娜逐渐让研究人员打消了对自己的疑虑后,喝下了杯中的水,镜头聚焦在和之前凯恩相似的水杯上,一下就让观众顿悟:莉娜已非我族类。这种恐惧感在两人拥抱时达到了极点:在这场并不血腥轰动的较量当中,人类“再一次”败给了异质高阶文明?科幻文本中普遍存在这类对于人类文明的隐忧,这一点在《三体》《独立日》《第九区》等文本中都有所体现。
三、结语
在人物、物象等内涵丰富的能指符号以及组合段中,文本意义不断地被生成,最终,整部《湮灭》指向了独特的符号系统——“自我毁灭”以及“新生”。作为主角团的女性科学家们一开始就知道这次任务基本上有去无回,带着这样自我毁灭的心理倾向走向了自毁。然而,始终处于对立面的X 区域这个“癌症细胞”在做的却是“重生”,它分解生命体,使一切变异、重构,产生了无数诡异奇特的新生命。这究竟怎样性质的外星文明?这是一场带有希望的新生还是彻底的殖民?无论观众是理性地拆分电影各符号,还是只是对电影进行印象式体悟,都不难走到这一步,进而生成各自不同的解读。符号电影学为其提供了一个更为灵活、更具有整体性的解读角度。
①〔英〕R.D.欣谢尔伍德:《临床克莱茵 克莱茵学派精神分析的历史、临床理论与经典案例》,杨方峰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第152页。
② 马睿:《吴迎君,电影符号学教程》,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页。
③〔德〕汉斯·比德曼:《世界文化象征辞典》,刘玉红等译,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379页。
④ 董芳芳:《物理学中的“衔尾蛇”》,《湖南中学物理》2014年第4期,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