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纯钩
2022-04-21雪舟子
雪舟子
清嘉庆十八年(公元1813年)的初春,通州府来了一个气概不凡的绍兴人,姓林名清,约三十几岁,生得英武俊朗,气质斯文,轻财好施,广结天下豪杰俊贤,人称林先生。
林清虽无家室,却孤身一人在通州城中购置了一处极大的前朝重臣的舊院和数百顷的良田。林清将旧院装修一新后,便请来了通州城中最有名的书家挥毫泼墨做了一匾,名曰八卦府,从此广收门徒,重聘能人异士。八卦府中又分文卦堂和武卦堂两大堂。文卦堂所收弟子只习文练字,武卦堂所收弟子专学拳棒武功。
八卦府有一规矩,凡入门者需纳“种福钱”,数额不定,量力而行,待日后八卦府若是辉煌,凡纳上百钱的弟子皆可得地一顷。
当时的农民与无业者大都没有自己的土地,有此诱惑,前来入门的人自然十分踊跃,一时门庭若市,热闹异常。不到半年,八卦府便成了通州府城方圆数十里最有影响的名门大教,林清自然也就成了通州城里举足轻重的一个大人物了。
林清虽在通州府日渐势大,却乐善好施,济贫帮困,加之见多识广,文武双全,因此深得人心,极有威信。
八卦府对面是通州府最大的古玩店古雅斋,老板姓陈,名博珍,年纪与林清相当,因在家中排行老二,人称陈二爷。陈二爷的先辈乃是世宦大族,祖上极喜收集金石字画,青铜器皿。三代下来,几将祖上在四处置下的上千顷良田和城里城外数处宅院挥霍一空,买下了几大屋子的字画古玩。到了陈二爷父亲这辈,家中已是难以维持,不得已便开起了这家古雅斋,自此买卖古玩,以物养物。
做古玩的免不了会与五湖四海的各种人打交道,且又是对门对户,八卦府中所收的门徒当中大多家境清贫,可不少的人家中却往往会有一些常人不识货的值钱古玩。林清也是这方面的一个里手,见了便以此作为入门所需的种福钱收了进来,再转手卖给古雅斋。久而久之,二人便混得熟了,成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陈二爷得知林清也是古玩行家,每遇有名贵珍奇的古玩上门,便定会邀来林清一同鉴识赏玩,从此二人愈发觉得知己贴心,无事之时,常常对坐而饮,海阔天空。
这日,陈二爷又得了一件西汉时的古玩,于是又邀来了林清一同鉴赏。毕后,家中的下人已备来好酒好菜,二人便坐了下来,对饮闲聊。
三杯过后,林清叹道:“二爷所收之物可谓包罗万象,品种齐全,可却不知为何独独少了一类从未在二爷这里见过,也不知二爷是舍不得拿出来让我见识,还是没有?”
陈二爷纳闷道:“不知先生所指何物,我这的宝贝虽说先生不曾全都见识过,却也已是十之八九了,先生若想看什么,只要我这有的,先生只管说来便是。”
林清道:“二爷,我乃习武之人,自然是极喜各种上品的兵器,特别对剑更是喜爱。我与二爷相交已是半年有余,却还从不曾在二爷这里有见过一柄刀剑兵器,不知乃是何故?”
陈二爷听了道:“原来如此,确实。我陈家几代收藏各类古玩,还真是没收过一柄刀剑。刀剑之物身带煞气,多有不祥。我陈家素来安分守己,又无习武之好,故而从未有曾想过收藏这类之物,即便是偶尔遇上一件,也全都是一些粗制劣品,根本不值一藏。”
林清摇头道:“二爷此话差矣,刀剑之物虽有煞气,易见血光,却也有个正邪之别。西周的青铜剑已略显正义之气,到了春秋战国,犹为鼎盛,其中名剑更是迭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楚有龙泉,吴有干将、莫邪,越有纯钩、湛卢等等,无一不是权力与正义的代表。我若是能得其中任何一柄,便是拿身家性命去换,也决不会蹙上一眉的!”
陈二爷赞道:“先生如此过人气概,实是令陈某钦佩无比。日后何愁还得不了一柄称心如意的宝剑?自古宝剑赠英雄,日后我若是有机会遇上此类神器,我定是要为先生留下来,以了先生爱剑之情的。”
林清微微笑了笑,叹道:“话虽如此,可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如今世道不安,二爷有件上好的兵器自己留在身边也可防身,你这么大一个家业,更是要谨慎小心防备才是。”
陈二爷笑道:“不瞒先生说,我陈家几代收藏买卖古玩,库房机关重重,巧妙无比。若是有人贸然敢来,只叫他进得来,出不去,无甚大忧,何况家中尚有数名护院,足以应付贼人。”
林清点头道:“既是如此,倒是我多虑了,不过总是小心些为好。”
陈二爷道:“这个自然。”
二人边聊边喝,直到深夜,方才散了。
一晃一月过去,时值仲秋,天气炎热。这日已过深夜子时,月色清辉,林清正在屋里为河南滑县的挚友——天理教教首李文成一月后来京之事深思,突然听到对面的古雅斋传来一片惊叫之声,心中大惊,急忙从墙上取了剑,往古雅斋奔去。
到了古雅斋,却正见到陈家的十几个家丁护院,手持刀棒团团围住三人。前面是两个拿着精光四射的匕首,左右挟着陈二爷的精壮大汉。两个大汉怀中鼓鼓的,显然已是盗得了不少的宝物在身。
林清走了进去,正寻思着该要如何来将陈二爷从那二人手中救回,却突然发现那二人甚是面熟,恍然记起,大声道:“杨四、杨五兄弟可还认得林清?”
那二人忽听到来人叫出自己的姓名,心里一惊,待仔细看清了来人的面貌,顿时愣住。杨四道:“竟是林大哥在此,大哥不是在山东开教么?怎地却来了这里?这位乃是——”
林清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陈二爷乃是我的挚交好友,你兄弟二人先将二爷放了再来说话。”
杨四、杨五兄弟俩听了,立刻将陈二爷放了,双双抱拳愧道:“我兄弟二人实是有眼无珠,不知二爷乃是大哥挚友,刚才多有得罪,该要如何惩罚,二爷尽管罚便是!”
陈二爷稳下神来,道:“既是一场误会,何来的惩罚。你兄弟二人既然是林先生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你我几人乃初次见面,有道‘不知者无罪’。今夜月色正好,你们三人又是好友重逢,不如就在我这摆上一席酒菜,先各罚三大碗酒,便算是我的惩罚好了。”
林清道:“真是太好了,你们兄弟二人认为如何?”
杨四、杨五皆不好意思起来,急急将盗来藏在怀中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尽是一些陈二爷极为喜爱的传世古玩珍品,少说也值上好几万两银子。如今失而复得,他自是十分高兴,亲自将东西放回了库房,方才与林清、杨四、杨五三人到了后院坐下。
杨四、杨五兄弟二人先是各自喝下三大碗,又不好意思地对陈二爷致歉起来。陈二爷哈哈一笑,端了酒与他们兄弟二人一同饮了,道:“我这库房的机关乃是前朝鼎鼎大名的赛鲁班邱天工亲自设计安置,你兄弟二人却仍然能够安然躲过暗道机关,将东西取出,如此高明的身手,委实让人叹服啊!”
杨五叹道:“原来竟是邱天工亲自设计安置的机关,难怪如此厉害,若不是我兄弟二人身手敏捷,恐怕早已是受制其中了!”
林清笑道:“二爷有所不知,他们兄弟俩正是江湖中最厉害的妙手无空杨四和圣手无破杨五,若只是一般的机关暗道,此刻他们二人恐怕早已是神不知鬼不觉出了通州城,哪里还有机会与我二人在此一同饮酒啊。”
陈二爷听得心中暗暗庆幸,这妙手无空杨四和圣手无破杨五兄弟乃是江湖中最厉害的飞贼,作案无数次,皆成功得手而去,是各大珠宝古玩店最为忌怕的两个人。今夜若不是林清及时赶到,莫说是古玩宝物,便是这条性命也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林清又问道:“对了,你兄弟二人今夜为何摸到二爷这里来下手了?”
杨四道:“通州古雅斋的声名在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前些日子我们无意听到有人说起这里新添了几件宝贝,又听说古雅斋的机关十分厉害,从未被人得手过,我二人一时兴起,便特地来这里一试究竟,没想到却差点酿成大祸。幸好大哥及时赶到,不然定是不堪设想了!”
林清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说来这也是我们的一段缘分了。你兄弟今夜若不是来此,也不知这辈子我们要到何时才又能见面了。”
杨五道:“对了,大哥不是在山东么?怎的来了通州?”
林清道:“我来通州已快有了半年的日子,就住在这古雅斋的对面大院,还真是奇巧,若是住在别处,今夜怕也糟糕了。”
杨四道:“大哥既搬来了此处,莫非已是时机到了,准备……”
林清急使眼色制住了杨四下面欲说之言,道:“是啊,我待秋后便准备南下回乡一趟做些调查,若是那边更好发展,便准备迁回去了。”
陈二爷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事情,心中甚是纳闷。不过他与林清交往几月,从来不打听他的私事,听说林清可能将离开通州,只觉心中伤感,道:“先生若真是要离开通州,来日我俩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了。来来来,大家一起饮了这碗!”说罢,已是先端了酒一口饮尽,长叹一声。
明月之下,这一席酒足足喝了一个时辰,听到远处传来四更梆响,众人方才各自散了。杨四、杨五兄弟随林清去了八卦府歇息。
陈二爷进了内屋,却见夫人周氏仍未睡下,不禁奇道:“夫人为何这时还不曾睡下,秋夜风寒,若是伤了寒气,那可如何是好?”
周氏欲言又止,紧锁眉头,神情甚是忧郁沉闷。
陈二爷见状更是纳闷不解,又问:“夫人可是有了什么心事,为何如此闷闷不乐了?”
周氏终开口道:“老爷,有句话妻妾也不知该讲不该讲,只是我们陈家历代都是善良人家,妻妾担心……”
陈二爷此时已是六分醉意,打了个呵欠,道:“夫人今日这般吞吞吐吐,到底何事只管说来就是,我已困极,想要睡了。”
周氏才道:“老爷,今夜一事虽说化险为夷,可那林清竟与这等江洋大盗称兄道弟,自己更是大张声势广收门徒。妻妾以为此人必非什么善人。老爷如今与他如此亲近,怕不是什么好事情,日后若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岂不将我们陈家都给连累了……”
陈二爷一听恼道:“胡说,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林先生坦荡爽直,为人义气,乃一位真正的正人君子,怎會害我?此话你往后莫再要开口提说。罢了,天已快要亮,早些歇下吧。”说罢,便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便睡,一会过去,已是传来呼呼的鼾声。周氏不敢再说,只觉脑中一团乱麻,结果直到天亮仍是无法入睡。
第三日正是中秋佳节,陈二爷本欲邀林清一同过来家中赏月,不料林清昨日便有事情一大早去京城,只好作罢。
一晃半月过去,林清早已回来几日。这日又来陈家做客,陈二爷才知杨氏兄弟中秋前日与他一同去了京城,留在京城不回了,二人自又是一夜畅饮。
九月九重阳节傍晚,林清差人过来请陈二爷过去一同饮酒。陈二爷沉吟片刻,便传话要来人带去,说是今日重阳,先要与家中两位老人过节,夜里再过去一聚。来人听了便回去将话一一传了。林清听了又吩咐人另准备了一席酒菜,只等夜里陈二爷过来。
两个时辰后,陈二爷如约而至,本以为林清还会邀请他人同来饮酒,却只有他们两个,不由放开胸怀饮了起来,兴致极好。
酒毕,二人俱已是红光满面,七分醉意,已是到了子时。林清遣去下人,道:“二爷,今夜我请你来除了饮酒,却还有另外一事。”
陈二爷道:“哦,不知先生还有何事?”
只见林清起身去了里屋,再出来时,手上却已是多了一柄极古雅精致的青铜宝剑,一脸微笑,看着陈二爷不语。
陈二爷动容道:“只看这剑鞘便知此剑定是极其不凡之物,不知先生何时竟得了这等神兵?”
林清仍是笑而不答,哗的一声将剑拔出,顿见屋里异华闪烁,有如芙蓉始出,映得屋里的数盏烛光霎时暗淡下来,令人眼花缭乱。
“果真是好一柄神兵!”陈二爷见状惊叹一声。
林清脸上笑容更盛,问道:“二爷想必也知古越的神兵纯钩吧?”
陈二爷惊道:“莫非这便是春秋古越的神兵纯钩?”
林清摇头道:“世人只知古越有纯钩、湛卢二剑,却不知那纯钩其实乃有阴阳两柄,纯钩为阳,这柄便是那阴剑,名曰芙蓉,乃是与纯钩一炉同料所铸,无论质地手工皆不在纯钩之下。只因当年铸剑师为祭其妻,故而将之一直埋在地下与其长年相伴,直到数百年后被人盗出方才重见天日。历经周折,我的曾祖父幸得此剑,直到今日传到我的手上。”
陈二爷叹道:“没想到纯钩剑竟有阴阳两柄,今日若不是先生道来,谁又会知此其中的秘密所在啊!”
林清笑道:“二爷虽说也是古玩行家,可若是谈到兵器一类,怕却是没有我所知之多啊。比如这剑,它各处的称谓名堂极多。剑身的尖端名‘锋’,而中央这道突起的棱叫‘脊’,‘脊’的这两侧为‘从’,‘从’的两侧之刃是‘锷’,‘脊’与‘从’合起来叫作‘腊’,这剑身与剑柄的接口处以来护手的叫‘格’,剑柄又称‘茎’,剑柄末端突起的部分叫‘首’,最后方才是这用来封套剑身的‘鞘’。”
陈二爷听得时不时地点头。
林清又道:“今夜秋高气爽,半月明净,二爷何不随我去院中观我舞一回剑法?”
陈二爷喜道:“求之不得,先生快请!”
二人走出屋来到院中,清风徐徐,明月高悬,大地一片寂静。
林清持剑走到宽阔之处,不等陈二爷说话,已是挥剑舞了起来。顿见院中剑光闪烁不绝,剑气纵横凌厉,破空的剑声突急突缓,突长突短,剑光时而转折如飞鸟空坠,时而形如流水激来。一把宝剑放似弓张箭发,收似虎跃龙腾,直如临谷之劲松……剑光随声走,声随剑光起,看得陈二爷直是目瞪口呆,目不暇接。
林清高歌两句:“专等此中归汉帝,大地乾坤只一转!”猛地收了剑势,站在院中,依旧是神定气闲。陈二爷一时不及回过神来,竟忘了喝彩。
林清走过来道:“二爷,献丑了。”
陈二爷此刻方才回过神来,赞叹道:“先生如此神技,实是令我今夜大开了眼界,先生日后必定是我朝一千古风流人物也!”林清的脸上此时却极快地闪过一道讥诮笑容,继而神情沉重了下来,缓缓用手抚摩着剑身,眼里竟有了泪光闪动。
陈二爷见状大奇,忙道:“先生面色为何突然如此沉重,莫非先生有了什么不快之事么?”
林清强笑了笑,道:“二爷与我虽说只是萍水相逢,却也甚是投机。实不相瞒,我的一位挚友前几日突遭奸人陷害,如今身陷大牢,故而忧心忡忡。”
陈二爷道:“先生之友既是遭奸人陷害,日后只要查明真相实情,定只是有惊无险,平安无事的。”
林清摇头冷笑一声,道:“二爷说得太轻巧了,如今世道昏暗,民不聊生。即便是清清白白,一旦入了大牢,再想出来,谈何容易。”
陈二爷听了沉叹一声,正要说话,林清又道:“二爷,如今朋友有难,我有一事要相求于二爷了。”
陈二爷忙道:“先生切不可再说相求二字,我与先生虽说交往不久,却早已知先生乃一条极有情义的汉子,有事只管开口便是。”
林清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去京城一趟打点疏通,只是身边所备的银两尚差不少。二爷若是愿意,我便先将此剑押在二爷这里支些银子,待我日后境况好了再来取回此剑。”
陈二爷道:“先生真是羞煞我也,陈某纵然是手紧,手头却还是拿得出些银子的。此剑价值连城,又是先生祖传之宝。我若是拿了此剑作押,日后传了出去,岂不让人笑我是一个伪君子真小人了!”
林清摇头道:“二爷此话差矣,若是几千万把两银子,我怎会如此。此次所借银两实是太多,二爷若不愿押了此剑,就全当林某不曾说起过这事罢了。”
陈二爷动容道:“先生还缺多少银两?”
林清道:“十万两。”
“十万两?”陈二爷纵是财大气粗,一时也不禁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定夺。
林清见状道:“二爷若是实有难处,也就罢了。”
陈二爷稍思道:“先生切莫见怪才是,先生既已开了此口,我哪有不答应之事。此剑极其珍贵,少说也得值二十万两,区区十万两算是少押了。这样,先生即刻随我去家中取来银票,明日一早好及时赶路。先生的那位朋友得先生如此摯友,一生无憾矣!”
林清与陈二爷当即去了陈家取了银票,林清最后又依依不舍抚了抚剑,郑重道:“此剑之事二爷切不可对外人说起,日后我若是久不来取,二爷若非火烧眉毛之事,万万不可轻易将剑卖出才是啊!”
陈二爷点头道:“先生请放心便是,此剑乃是先生的身家性命,不论到什么时候,我是决不会将剑让于他人的。”林清最后再看了一眼剑,抱拳告辞而去,一路上再没有回头来看。
第二日上午,整个八卦府人去院空,包括八卦府在内所有的财产悉数变卖。陈二爷听了顿觉一呆,急又去了密室取了剑细细看了半日,确定不会是什么赝品,方才又换了另一处更保险的地方好生藏了起来,除了他与林清二人,此剑一事便再无别人知晓。
七日之后,通州府的大队官兵突然将八卦府重重包围,挖地三尺,里里外外搜了好几遍,又将所有八卦府卖出的宅院与田地全都查封。
通州城一片大哗,才知八卦府原来竟是白莲教门下的支教八卦教,林清便是八卦教的教首,而林清所说的那位朋友,正是白莲教的另一支分教天理教的教首,河南滑县谢家庄人李文成。
林清与李文成原商定于九月十五同时举事的,不料河南那边因叛徒出卖泄露,九月初五李文成被捕入狱,李妻张氏当即率教中众人攻破滑县,救出李文成,提前举了事。皇帝立即下令直隶总督温承会同河北总兵,联合率军南下防御,又命河南、山东两省巡抚和徐州总兵从东西两侧进兵包围,李文成一时受困,未能如期北上会合林清。林清无奈,只得孤军施行计划,十五日亲率二百教中高手,在宫内潜伏已久的教徒太监的接引之下,兵分两路各从东、西华门突入,进攻皇宫。由于皇宫禁军的严厉阻击,林清众人并未能全数冲入,入宫后又被强阻于隆字门外,遭遇赶来的侍卫军围击。双方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杀,侍卫军死伤一百余人,林清众人终因为势孤力单,全都壮烈牺牲,无一生还。
得知整件事情,陈二爷当即惊得傻傻地呆了一会,泪便哗哗地直往下淌,把胸前的衣袍都浸透了一大片。
周氏闻讯赶来,埋怨道:“老爷,我早说此人心术不正,绝非善类,如今果然有了这等的滔天罪行。”
陈二爷突地厉喝一声,愤怒异常。周氏骇得浑身一颤,哪敢再多嘴,哑巴一般陪在一边立了半晌,直到下人来唤有事,方才闷声离去。
这日深夜,陈二爷独自又来到密室,将宝剑取出,坐在灯下含着泪呆呆地一直看到天亮,悲叹一声,小心藏好,回了屋昏然睡下。
半月后,原陈家一下人因恨年前陈二爷驱逐之仇,偷偷到通州府将陈二爷与林清的关系添油加醋地密报了一番,当日通州府便将古雅斋查封,把陈二爷打入了死牢,陈家上上下下顿时一片惊慌,不知所措。
这年冬末,陈家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钱财,四处打通关系,加上查实陈二爷与林清除了生意上的来往确无其他关系,被关在死牢整整三个月的陈二爷终于被释回家。见到骨瘦如柴、精神恍惚的陈二爷,陈家老少悲喜交加,泪流不止。被关三月当中,陈二爷始终未将林清押剑一事透出半个字来。
这年十一月,李文成率被清军围在河南滑县的数万义军突围,战败自焚而死,其妻张氏率众坚守城池,直到城陷,仍挥刀抗击,巷战毙敌数十人,最后不屈而死。
次年春天一个深夜,身体恢复得渐好的陈二爷再一次来到密室,又将未曾被搜去的宝剑取了出来,不料却被暗中跟来的周氏撞见,无奈之下,只得将当年的押剑之事略略说了出来。周氏大惊,又怨又怕,却也不敢再对任何人透露出此事半字。
眨眼又到了秋尾,陈家的日子愈发过得艰难。周氏再也忍不住,偷偷将在京城的一位四伯请到家中,只说陈家早年曾无意得了一柄古剑,也不知到底值多少价钱,请他来鉴定一下。
这位四伯叫周叔同,乃是古玩界的鉴赏泰斗。陈二爷得知周氏已将宝剑一事败露,又恼又恨,长辈面前又不便发火,无奈只得将宝剑取出。
周叔同初睹宝剑时惊喜异常,可经过一番细细的鉴赏之后,猛地又怅然长叹,颇为失望。
周氏见状急问:“四伯,此剑到底如何?”
周叔同问陈二爷:“你这剑到底从何处得来?”
陈二爷心中暗惊,道:“这剑乃是小侄七年前无意所得,卖者乃一江南人氏,说此剑乃是那古越的纯钩之阴剑芙蓉,只因家道败落,故而才被迫出卖。四伯,莫非此剑……”
周叔同又问:“你花了多少银子买下此剑?”
陈二爷自是不愿如实说出,便道:“五万两。”
周叔同听了直是摇头叹息,周氏与陈二爷见状已是明白了八九分,也不由急了起来。
周氏急道:“四伯,你老人家就别再急煞我们了,这柄剑到底如何啊?”
周叔同道:“虽说自古铸剑确有阴阳之举,可是真正的绝世名剑却绝无此例,古越的纯钩乃是名剑中之极品,绝无阴阳两剑之可能,不管正史、野史中皆无记载。倒是这芙蓉剑在初唐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曾有‘俱邀侠客芙蓉剑,共窗娼家桃李蹊’之说,不过这芙蓉剑到底是否真有,谁也不曾见过。”
听到此处,周氏与陈二爷都凉了半截,呆若木鸡。
周叔同接道:“初见此剑之时,我几乎误为便是那纯钩现世,可细细一看,才知不是。如今听你说到芙蓉剑一说,顿又想起在《越绝书》中曾有一句誉宝剑纯钩的话来,‘其华如芙蓉始出’,心中便已是明白八九分了。”
陈二爷道:“四伯,此剑看来即便不是那纯钩之阴剑,想必定是那卢照邻所说的芙蓉宝剑了。”
周叔同却又摇头道:“我已细细看过,此剑乃是用古青铜器溶料所铸,它的制作工艺与风格虽极精致高超,却是唐末的手法和风格,怎又会是那初唐时卢照邻口中所言的芙蓉剑,年代至少也差了一百五十年。由此可见,此剑决不会是那芙蓉剑,而是唐末的某位工艺高绝的铸剑师仿照传说中的纯钩所铸的一柄芙蓉赝品。”
周氏听了心急如焚,道:“四伯,那……那此剑到底又能值多少银两?”
周叔同沉思道:“虽说此剑并非那纯钩芙蓉,可它的用料精选,乃少有的青铜上品,制工手艺更是一流,五万两虽说买得有些亏了,至少还是可值得了三万两的。博珍如今身处劣境,若将此剑转卖出去,却也可作为东山再起的本钱了。”
周氏喜道:“这下我们陈家总算也是有救了,只是,四伯,如今我们不便出面将此剑卖出,这事恐怕还得再烦劳四伯替我们出面才好,我们决不会亏待四伯的。”
周叔同道:“看你说的什么话,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四伯我如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能帮上你们的也只有这件小事情了。”
周氏喜道:“那真是太烦劳四伯了,明日我便叫他与四伯携剑一同去京城,寻个好买主将剑卖了。”
陈二爷却突然道:“不行,此剑暂时还不能卖。”
周氏与周叔同听了一愕,周氏急道:“老爷,你这是咋了?如今陈家这般光景,若不将这剑卖了,我们陈家可真是要垮了,再说这剑……”
陈二爷断喝道:“够了,卖不卖剑我自有主张。我陈家这么大一个家院,岂是说垮便就能垮得了的?祠堂里尚有一些器皿,可换上几百两银子,你明日便可拿去卖了暂作家用。四伯,此事还望您不要与外人提及才是,日后真要卖时,博珍自会前去烦擾四伯的。”
周叔同见状,只得是点头应允下来。周氏满肚子怨言,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留下陈二爷一人呆在屋里,与周叔同去看望两位身体欠安的老人了。
又一年过去,陈家的日子过得更是艰难,除了留下两个老家人照顾父母外,其他的下人全都被打发走了。
次年春天,陈家两位老人不幸相继染上重病,周氏又提出了卖剑一事。陈二爷坚决不让,擅自做主将小半个院子卖了出去,得了二千余两银子,待两位老人病情痊愈,身边所余已是不足五百两了。
初秋一日,京城周叔同的儿子周子高突然来到通州陈家,说是京城有一洋人正四处搜买古玩,要陈二爷以假乱真将剑卖出,最少可卖个十五万两的天价。陈二爷素来便知他心术不正,当然婉言拒绝,说是剑已不在家中,早已托人南下广州某古玩店,立了字据,收了定金,一旦遇上好价钱便可转卖。周子高见他说的逼真,只得失望而去。
周氏见了又气又恨,怨道:“那林清将你害得如此凄惨,又白白骗了我们好几万两银子胡作非为,老爷如此执迷不悟,这个家老爷到底还要不要了?”陈二爷怒吼一声,骇得周氏心惊胆战,从此不敢再提半句。
再一年深秋,陈二爷也染病卧床不起。周氏无奈之下,只得将林清押剑一事偷偷告诉了家中的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当即与周氏要陈二爷立刻将剑卖掉了事,以免后患无穷。
陈二爷沉思良久,悲叹一声,仍是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此事孩儿自有分寸,父亲、母亲切莫要过分担心,几日后孩儿自会有个交代,容孩儿静一会儿吧!”两位老人见此不敢再逼儿子,悄悄都回屋去了。
第二日深夜,天气愈发寒冷,飘起了毛毛细雨。
陈二爷刚刚睡下,窗户便被人在外敲响,一人在窗外轻轻唤道:“陈二爷可在?”
周氏大惊,骇得浑身发抖,不敢开口说话。
陈二爷强作镇定道:“深更半夜何人敲窗?”
窗外人道:“陈二爷莫要惊慌,我乃杨四,不知陈二爷可还曾记得?”
陈二爷与周氏听了更是大惊,半晌,陈二爷方道:“原来是杨兄弟来了,多年不见,不知杨兄弟近来可好,今夜来此有何事?”
杨四道:“陈二爷,此次我兄弟二人前来打扰,乃是受了林大哥所托之事而来,二爷先开门让我俩进屋才好说话。”
陈二爷惊道:“林先生?莫非林先生他仍在……”急叫了周氏去把门打开。
周氏颤颤地将门开了,杨四、杨五兄弟一脸疲惫地出现在了陈二爷的面前。
陈二爷急问道:“杨兄弟,林先生他如今可好,人在何处?”
杨四、杨五二人听了神情一悲。杨五道:“林大哥事起当日便早已离我等而去了。今夜我兄弟前来打扰二爷,乃是受大哥生前所托之事而来!”
陈二爷听了霎时泪光急闪,悲道;“不知林先生还有何事未了?”
杨四伤感地看了看陈二爷,从怀中拿出了一沓厚厚的银票,一只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轻轻将银票交给了周氏,叹道“:当年起事前两日,大哥让我兄弟二人连夜赶往河南滑县,协助李教主举事。临别时大哥交于我二人一封信,说是他若有什么不测,便要我二人拆了此信,一定要按信中所说将事情办妥,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将永不安心!”说罢,又拿出一信来交于陈二爷,兄弟二人已是泪流满面。
陈二爷拿了信一看:二位贤弟阅信之际,愚兄恐早已命在黄泉。愚兄平生最重义气,尤恶蒙骗等小人行径,奈何此番举事偏少钱银,违心将家传之伪剑骗押陈兄十万巨银,徒感悲恨羞耻。兄若事坏,必定连及陈家,陷其与水深火热之中。兄虽死犹荣,却无颜安对陈兄。贤弟二人切记定要达成我此遺愿,尽所能双倍还于陈兄,泉下我亦可安心矣!愚兄顿拜。
看罢,陈二爷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窗外的风雨声骤然大了起来,刮打得窗纸哗哗直响,杨四、杨五兄弟双双抱拳告辞,不等陈二爷夫妇二人反应过来,杨氏兄弟已然消失在门外的雨幕夜色当中。陈二爷急忙下了床追至门口,满天的风雨大作,哪里还有杨氏兄弟的影子。
半年后,陈二爷举家迁到京城,置买了一处宅院门面,重开古雅斋。
五年后,古雅斋再铸辉煌,名满京华,成了京城最大的古玩店。
周叔同隔三岔五便会来古雅斋坐坐,与陈二爷鉴赏新进的古玩,二人什么都谈,就是从不开口提及当年宝剑一事。
宝剑也一直从未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到底在何处,除了陈二爷,谁也不知道。
这一年的一个深夜,陈二爷又独自伤感地在家中的密室呆坐到拂晓时分,终忍不住,取出了已有五年不见的宝剑,剑方一出鞘,异光便映出两行潸然而下的热泪。
过了一会儿,一阵阵鸡啼声隐约响起,陈二爷缓缓起身,颤颤地握着剑欲要放回。却不料因一夜的久坐,浑身乏力,身子一歪,便往一边倒去,一时大惊,急以剑撑地,身子斜靠在了一侧的木柜上,勉强稳住身形。谁知却将那木柜上的一只铁盒子震得跌了下来,直朝他的头顶砸下。他大骇,手一松,急向一边猛闪,谁知事情更是奇巧无比,那沉沉的铁盒刚好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掉落在地上的剑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剑柄与剑身一分为二,一柄价值几万两的宝剑成了两截废铁。
陈二爷登时呆住,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晕倒在地。半晌过去,陈二爷缓过神来,悲痛欲绝,捡起剑身剑柄紧握在手,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全然不顾已被断剑割得皮破血流的双手之痛。
邻屋的妻子周氏正在迷迷糊糊地做着美梦,猛然被哭声惊醒过来,一时大骇,慌忙跑了过来。看到丈夫一双血淋淋的手仍然紧紧地握着断剑不放,神情痴呆怪异,顿时吓得两腿一软,低叫一声,也倒在了地上。
一月后,陈二爷悄悄带着断剑去了江南,费尽心思找到了一位隐居已久的老铸剑师,出价一千两要求将断剑续好。
铸剑师一看断剑,顿时从眼中闪出万般惊喜,颤道:“此剑先生从何而得?”
陈二爷悲道:“乃是一位故友所赠!”
铸剑师再问:“先生故友可是姓林?”
陈二爷一惊,道:“正是姓林,前辈莫非认识不成?”
铸剑师神情陡悲,泪水猛淌不止,已是泣不成声了。
陈二爷惊疑异常:“前辈……”
良久,铸剑师渐渐平静下来,叹道:“正是我那不孝的侄儿!”陈二爷直听得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而后,便一一地将整个事情如实说了出来。
铸剑师听着不住地叹气,泪光闪烁。听罢,也慢慢说了起来。
原来,林清的父亲乃是他唯一的一个兄弟,此剑乃是他祖上无意间得到的一柄唐末时期仿芙蓉剑所铸的奇剑,因为他们林家有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的规矩,故而此剑传给了林清的父亲。
林清的父亲在林清八岁那一年突染重病而去。临死前,林清的父亲将剑与剑的秘密一同交于了他暂时保存,待林清年满十八岁时再交于林清。只因林清自幼性情叛逆,令他极不放心,所以林清成年后,他只是将剑交给了林清,而并没有把剑的秘密一同告诉林清,想待林清真正成熟后再告诉他。谁知,林清自从得了宝剑之后便一直在外四处闯荡江湖,行为愈发让他无法放心。
十二年前,林清回家过完年便一去不返。九年前林清突然来了一封急信,说是要他带着所有的家人立刻离开老家,隐居他乡异地。他与林清的母亲预感到必有大事,当即带了所有的家人从老家远迁到了这里,从此换名改姓,隐居生活。半年后便听到林清谋反举事失败身亡之事,举家悲痛欲绝。本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林家已经传了五代的宝剑,却不料造化弄人,今日竟又再见家传至宝……
二人久久不能言语,沉陷在悲痛与伤感的气氛当中。
陈二爷道:“前辈,此剑既为林家祖传之物,理应完璧归赵才是,谁知晚辈却有辱林兄之托将其毁坏,实是罪不可赦。如今我与前辈巧缘奇逢,心中甚是愧疚难安,现将这残物还上,还望前辈妙手回天,将宝剑完好复原,一解晚辈心中之愧。这乃纹银一万两整,请前辈暂且收下留做家用,晚辈回京后便会立刻赶回,将林兄当年所留的二十万两银子奉还。前辈若是愿意,亦可与家人一同随晚辈回京居住,安享晚年,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铸剑师欣慰地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已是黄土埋脖之人,本应叶落归根,无奈却不能回。我们林家数代乃在江南土生土长,也难适应北地的气候风俗,你的一片好意老夫心领了。清儿能得你这般挚友知己,也不枉来世一遭了。这一万两银子还请收回,我与家人在此居住多年,虽说日子过得并不富裕,粗茶淡饭倒也不愁。如今寶剑重回林家,我亦甚感欣慰,本应要谢你才是,怎还可倒受你的厚意呢?万万使不得的。江南风光宜人,你若无事牵挂,倒可游玩几日,寒舍虽陋,却也净洁明敞。”
陈二爷急道:“前辈……”
铸剑师知他要说什么,连摆手道:“我意已定,你莫要再为难老夫才是啊!”
陈二爷听了,欲言又止,只得作罢。
铸剑师忽道:“贤侄,你可知这宝剑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吗?”
陈二爷动容道:“此乃前辈家中私密,晚辈怎敢知。”
铸剑师叹道:“天意,这一切全都是天意啊,清儿若不是将宝剑押于你,你又何来这么多的冤屈苦难呢?你若无意失手将纯钩损断,又哪来你我今日之缘啊。天意,天意啊!”说罢,从床底取出一只木箱,里面全都是各种各样精巧的铸剑工具。当着陈二爷的面,铸剑师熟练地将宝剑的剑柄弄开。霎时,一片奇光异彩夺入二人眼中,七颗牙齿般大小色泽不一的晶莹宝石赫然出现在剑柄之中,整个屋里顿时为之一亮。
陈二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凭他的眼力一看便知,这七颗宝石每一颗的价值至少都在十万两银子以上,这怎能不让他吃惊呢?
铸剑师伤叹道:“我的祖上当年在无意得到此剑之时,此剑也与今日一样,只是一柄断伤之剑,结果在修复之时便意外地发现了这个秘密。此剑与宝石皆为他人之物,我的祖上怎敢据为己有,修复时仍将宝石置于剑中,并立下血誓,林家若非到了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决不许毁剑取物,贪图荣华富贵,不然定遭天谴。当年我因对清儿始终难以放心,故而一直未曾将这秘密告知于他,谁知……谁知老天爷竟又让当年之事重演在你我面前。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啊!”
陈二爷早已呆如泥塑……
本文首发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03年10月下